之前讲过,无论朱老板怎么洞悉人心,就是洞悉不了夏九天的思路。饭馆是用水大户,照理说这该是夏九天的弱点。但朱老板那些小弟吃人嘴软,明知道大哥和这个瘦不拉几的中年男人不对付,还是私下里偷偷地给他送水,管够。
朱老板对此很是不爽,但又没办法,只能睁眼闭眼。作为一个资深社会分子,他还是很懂得什么叫做“对付茅坑里的石头咱可以绕着走嘛”。量他一个开小饭馆的,也翻不出什么大浪来。
结果那一年夏天,又是一个夏天,又出事了。住东街的李阿婆,八十多了,孤老一个。既没力气顶着大太阳走大老远的路去打水,又抠抠搜搜地舍不得花钱买。最后这老太做了一个决定,去河边。谷神街边上确实有一条小河,只不过那水质实在太差,堪比印度恒河。但老太太被逼急了 ,哪管这些,寻思过滤一下煮开了总能擦擦用用。老年人确实会对危险问题有一定的麻木,或许是因为对年轻人来说轻易做到的事,换做他们就要拼掉半条老命,以至于眼前这样只有一定概率的风险是可以承受的。
但偏巧就是这一定概率的事,中了就是百分百。李阿婆年老体弱,拎着个水桶蹲在河边取水,那水桶装了一大半,她往上提的时候,台阶湿滑。小老太摔进了河里。所幸边上刚好有人,冲过去把人给捞了起来。老太被救起来,惊魂未定。过了好一会开始哭了,哭自己经历的时代,哭好容易养大的孩子最后都死了,独留她一个。她哭诉自己的苦难,滔滔不绝。就好像打水这件事打开了痛苦河流的阀门,那小河上越漂越远的水桶是她整个余生里,又一个无可奈何、被迫丢掉的东西。
街坊们有的安慰,有的默然站立。
那天的晚些时候,有人看见那个水桶被人用长竹竿捞了起来。那人看着眼熟,是那个开饭馆的老夏。再晚些时候,还有别的街坊看见夏九天去了朱老板他那个皮包公司驻扎所在的方向。
他啥也没带,两手空空。瘦长的身影在傍晚的余晖下,慢慢走进了那栋楼。
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没人知道。夏九天出来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天上布满星星。他走到等待着的街坊们中间,看起来很累地说了一句话:
“成了。”
成了。水龙头一打开,里面是哗啦啦的自来水,不消半分钟就能灌满一整桶。人们发现,大槐树下的水龙头能用了。半年后,水管改造工程完成。虽然谷神街的人还是那老德行,挂着水表巴不得它不往前走,拿个盆接着那一滴一滴的,攒个一整夜第二天一早用。
但这闹腾了近十年的水费争霸,终于这么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后来这附近开了个农贸市场,朱老板和那伙小弟盘下了几个档口,就此有了安定营生。这其中有人说夏九天起了老不少的作用,还有人说他其实算是大隐隐于市的大人物。众说纷纭。而那天他和朱老板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说,朱老板不说,那些小弟也不说。任凭想象。
夏北张了张嘴。她坐在小板凳上,一手拿着毛刷,一手在浸满蘑菇的木盆里淘洗。那水凉凉的,正在她的做功之下产生动能,把蘑菇上最浮于表面的泥土给冲刷下来。
“还有……这事呢?”她咕哝了一句。无论怎么从语句中拼凑出画面,夏北还是很难把那个被自己从树上砸倒在地的那人,同谷神街往事中的那个联系在一起。但冥冥中她又觉得好像也不违和。那股子奇怪的傻样、悲天悯人的疯劲、浑浑噩噩却又好像绝顶聪明。
是夏九天。是她未曾认识,也再也没有机会认识的……父亲。
她原本觉得这辈子除了对老头子的骨灰盒啐一口之外,绝对不再与构成他这个人的物质产生额外的互动。
但此时她竟然有一种冲动,想要问他:
“你当年为什么丢下我跑了?”
为什么,跑到了这个地方来,为什么,做了这些事。
你是不是觉得,那过去的生活是窒息的,我和妈妈组成的世界不足以成为“家”。那我在其中又算什么?
纯粹的愤怒开始解离成了更复杂的情绪碎片。
夏北开始吸鼻子了,又觉得丢人,便背过身去。老张是个粗人,压根没察觉。他完全陷入了对伯乐般的老板的缅怀:哎,那天要是我不让他拖地就好了。
在桌边的安柯,头一回把注意力从筷笼的位置上挪开,他看着夏北,犹豫了许久,最后把桌上的纸巾塞了过去。
夏北一手毛刷,一手捏着蘑菇。见伸到鼻子地下的纸巾,突然就觉得鼻子痒。一个惊天喷嚏之后,一阵手机铃声从裤兜里响了起来。
“手机、手机!”夏北叫道。安柯丢下纸巾,手忙脚乱地帮她掏兜,最后把手机给贴在了她耳朵边。
这会的这个手机仍然是那个屏幕碎了半截,开个机要等五分多钟,微信聊天三步一卡的退役型号,拿去以旧换新也只值五块。而自从夏北到了谷神街这边,似乎就完全同过去的世界断了联系,既没有同事、合作方催命的电话,连推销骚扰都绝迹了。就好像谷神街这个地方会屏蔽手机信号一样。时隔多日,突然手机铃响,让夏北这个逐渐回归田园的大脑又想起了这世上还有高科技文明的存在。
“喂?”夏北用肩膀和脖子卡住手机,把毛刷塞给安柯,摸索着去擦手。
“北北啊?”电话那头是一个中年女声。
夏北瞬间像被雷击中了一样。
“妈……?”
“北北,你怎么好久都不来电话?妈妈还以为你出什么事呢。”中年女声说话慢慢的,透着股令人窒息的哀怨。
夏北只觉得喉咙也开始发僵,脑子也一片空白。“手机,手机坏了……”
“那问同事借一下电话打给妈妈报个平安总可以吧?你的同事总不见得不肯帮忙吧?”
“呃……太忙了啦,忘记了!”夏北开始吞吞吐吐。
“再忙和妈妈打个电话的时间怎么会没有呢?你们领导是不是故意给你安排那么多工作,欺负你是一个女孩子啊?同事也不帮忙。”
“没有啊!”老张和安柯眼看着夏北握着电话,仿佛猴子握着一个刚烤好的红薯,想丢又不敢。
“不行,我得去和你们领导谈谈。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家的北北呢?”
“不要啊妈!”夏北发出惊天惨叫,“咱公司搬家了,对,搬家了哦!你再去原来的那个地址找不到了,领导也换人了!我也不知道他的电话!”
“北北。”中年女人的声音冷了下来,“你知道妈妈对这种事有阴影的,你身上至少有一半那个人的基因。我就生怕有一天你也突然不告而别,那我可真没法过日子了。”
“知、知道……不会了,再也不会了!”夏北连连点头保证,也不管电话那头根本看不见。
“唉,真是的。早知道就不要答应你们班主任让你考到外地去,要不是她你现在会这样捞也捞不着吗?叫你回来这边工作,你也不听我的。我就想不通,你也要像那个人一样把妈妈丢下吗?”
“呃……我那个专业,老家这边没有工作机会啦。话说,妈……你说的那个人其实……”
“那就换个工作!前途重要还是妈妈重要!你现在都会跟我顶嘴了,啊不行肯定是在外面学坏了,你现在都和什么人在一起啊?我要去见见你们领导,同事。问问他们到底是怎么教你的,夏北!你说话啊!怎么不吱声了!”
夏北表情麻木地挂掉了电话。
她愣愣地看向老张,又望了望安柯。“我忘了,我还有个脑子有问题的妈。”
“你没和她说你爹的事?”老张十分吃惊。
“说屁。”夏北绝望地揉自己的脸,她开始庆幸自己刚才没有讲出去。“信不信她会一边叫着自己有心脏病一边哭,如果我不抱着骨灰盒跟她回去,她就死给我看。”
“有话好好说嘛,都是家里人。”老张不知深浅地建议。
“信我。十个朱老板加一百个老鲍的老头也打不过我妈。”夏北口气阴森极了。
夏北认为旁人是没法理解的,所谓家里人的事情就是这样。人类没法对别的个体感同身受,这就使得人类永远孤独。所谓共情能力也不过是恰好在一个节拍上对上了,而拥有相同体验的人则差不多属于全都听过那首歌。
夏北过去听说母亲年轻时是老家那一代出名的美女,不少小伙都喜欢她。但她偏巧看中了夏北的父亲。据说因为当时夏北父亲十分聪明,深得厂里的重用,并且还在准备考大学。母亲很有主见,甚至主动追求父亲。所谓女追男隔层纸,在介绍人的撮合下,谈了一阵朋友就结婚了。
但父亲并没有考上大学,第二年也没有。第三年的时候夏北出生了。夏九天好像突然死了心,就此安定了下来。
不过从夏北有记忆开始,她就记得家里并不安定。她痛恨母亲的偏执,但又无法斩断偏执中流露出的关怀,即便那可能是以“你是属于我的东西”为前提的爱护。
父亲离家出走之后,夏北成了母亲生活中死抓住不放的对象。
好在她在班主任的掩护下得以逃离,后者坚持宣称如果夏北的志愿填报不限于本地大学的话,会有更多选择。可能是母亲终于不堪骚扰,也可能她确实还是希望孩子有点出息。
夏北逃到了这座城市。上学、毕业,找工作,直到今天。
谁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谁背后都有一屁股关于血缘的爱恨情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