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这么决定了,问题是要怎么管。那日夏北终于忍不了半夜起床打蚊子,去找麻子买纱窗,提起了朱老板的事,便有了上文那一幕。
“那这是不是能打官司啊?”
“是可以。”麻子从一沓纱窗中翻出几片,用尺子在给夏北丈量尺寸。
“法理之外还有情理嘛。说起来你们见过老朱他闺女吗?”
夏北是见过的。在朱老板的手机屏保上,一个齐头帘可爱妹妹,大概十岁的模样。
某个礼拜五下午,三点多钟。一所中学正放学,十来岁的初中生穿着夏季校服,背着书包,三三两两地结伴走出校门。虽然书包沉重,但人人脚步轻快。校门口的保安手持钢叉,眼神来回扫射。突然他瞥见校门口边上的绿化带里头,似乎躲着两个人。
一个短发女子和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小伙。保安咳嗽了一声,目光挪到了这俩人身上。
“是哪个啊?”夏北咕哝着,掏出手机比对。那张照片上看起来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可根据朱老板的陈述,小丫头起码十四岁了。夏北心里十分没底,只得专注观察每一个从学校门口走出来的女学生。
安柯突然猛拍夏北的肩膀,疯狂指着两人背后。“别闹。”夏北说。
“不,不不是!”安柯开始结巴。
夏北终于抬头向后看,就看到两个身穿保安制服,手持钢叉的人站在他们身后。“干什么的?”一个保安笑嘻嘻地说。
“找、找人……”夏北尴尬地回以同样的微笑。
“鬼鬼祟祟!跟我们走一趟!”保安大叔怒道。
夏北怪叫着落荒而逃。
两人一溜跑出近一公里,确认学校保安没有追来才停。夏北说这个简直像打游戏引到巡逻怪似的,然后又转念一想她这不就是接了任务的状态吗?从最初接下小饭馆开始,就是一连串的任务线。只不过现实哪有游戏那么明朗,把目的和方法的写好,按部就班地走下去就能通关。现实就是一坨纠缠在一起的东西,好的坏的、通关办法都需要自己琢磨。
比如现在。夏北并不确定他们跑走的当口恰好错过目标的离开。出师不利,妈的。她想。
但夏北是个执拗的女人。她打游戏很不行,唯一擅长的就是尸体枚举法,简单来说就是用无穷次的作死来寻找通关的生路。
这次她学聪明了,躲在离学校有近百米的便利店门口,和学校大门隔了一个十字路口,遥遥相望。四散而去的学生们大部分都在往夏北所在的这条街上移动,沿街的小店便开始热闹了起来,卖小玩意的礼品店里挤进了好些个女学生,炸串店门口则是男生的地盘。夏北在门口杵着的便利店里热闹极了,学生们说着学校里的事,从货架上拿零食、打开冰柜掏雪糕。便利店的自动门一开一关,冷气时不时散到街上。
一根雪糕伸到夏北鼻子底下。夏北一愣,抬头看到举着雪糕的安柯脸上挂一丝羞涩。
夏北不客气地咬了一口,安柯笑了起来。他们两个站在无数穿校服学生中间,躲在便利店门口的树荫下。夏北一时间有点恍惚,这是她从未经历过的青春细节。有人说人不可能同时拥有青春和对青春的感受。那是时间作用在人类身上的又一个例证,当某个个体跳出那段时间之外,才能客观地理解它。就好比当跨出那条河流,才能见到河流本身。那是不是证明,人类永远只能尝试着理解已经逝去的事物?
安柯把雪糕递给夏北,自己在身上搓了搓手。夏北啃着雪糕四处张望,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街对面走来三个女学生。其中一个说了什么,另外两个人就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见同伴笑得夸张,说话的女生更加来劲,摆出一个十分愚蠢的姿势,于是另外两个笑得更加直不起腰。“他们就是这个样子的!”担任丑角逗乐同伴的女生说。这个女生有点胖,短发,另外一个则梳着马尾,额头很高,而第三个,则是一头齐头帘的浓密黑色长发,五官十分清秀好看。
夏北突然抓起手机翻找之前的截图。不用说,第三个女孩的五官与朱老板的手机屏保有九分相似。
夏北跑了上去。
“喂,你是不是叫嘟嘟?”她拦住女孩。
三个女生后退了一步,警惕的眼神打量着这个穿着大T恤大裤衩,脚踩拖鞋的大姐姐。
“你谁啊?”黑长直的妹妹不客气地问。
“我不是什么坏人啊,我是你爸爸的朋友。”夏北不过脑子地答。
“哇,原来是我爸爸的朋友!”女生开心地说,她笑起来更加可爱了。“大姐姐,那……我爸他还好吗?”
“他挺好的。”夏北点头,“那啥,我有事想问你。”
“那……我爸全名叫什么!”小姑娘突然大叫一声。
“啊?”夏北懵了。朱老板,所有人都喊他朱老板。就没有一个人告诉过她,朱老板叫什么。
“我爸今年几岁,属什么的?电话多少?”小姑娘声厉惧色,连珠炮地发问。
“等等,等等!你爸电话我有!”夏北手忙脚乱地翻找手机。
小姑娘眯起了眼睛,突然转身跑了。“有人贩子!”她的黑色长发飞舞,跑得像小鹿一样迅速轻盈。两个同伴也紧随其后。
“人贩子!人贩子!有人贩子!救命!”小姑娘狂奔向学校门口。这一喊可不要紧,不仅是手持防暴叉的保安大叔闻讯而动,连同来接孩子的家长们都冲了出来。
夏北见势不好,转身想跑已经来不及了,才跑出去十几米就被人民群众淹没。
“你们这是干啥呢?”小刘痛心疾首。
“也……没干啥。”夏北低头认错。
“真叫人当做人贩子给打死了,死了也就死了!”小刘说。
“谁能想到那个小丫头这么阴损……”夏北咬牙切齿。
“人家那叫做有安全意识,谁让你连她爸的全名都不知道就怼上去的!”小刘说。
“是是是,我有错。”夏北迅速低头。
“以后这种傻事别再干了啊。”
“不再干了,坚决发誓,您教育得对。”
走出派出所,朱老板在门口等。见两人出来,他还在往后头望。“别看了,你闺女早回去写作业了。”夏北没好气。
“啊?这样啊?啧。”朱老板肩膀一垮,难掩失望。夏北心想敢情这人眼里只有自己的闺女。
听完小丫头怎么对付夏北他们的,朱老板哈哈大笑。说真不愧为是我的宝贝女儿,真有一套。夏北的脸更加黑了。
“姓朱的你还是人不?\"夏北抡起腿踢他。
“哎哟哎哟。”姓朱的怪叫起来。
“下次你一起去!”夏北说。
“啊……那可不行。”朱老板突然说,“要是私下里去见,被她妈发现了可完了。再说了……”这个大男人犹豫再三,最后挠着头袒露心声:“我也不知道……嘟嘟是不是真想见我来着。”
夏北一愣,和安柯对视了一眼。
“我朱静海这辈子没求过人。不过这次我真的想拜托你们……”朱老板说,“去替我问问,我女儿她到底……还认我这个爸爸吗?”
不管认不认,女儿还是得跟爸爸的姓。还有两天就期末考了,朱嘟嘟压力有点大,连隔壁班的班草中午过来找人,她都懒得抬头看。下午的英语随堂测试,她心不在焉,时态乱写一气。分数应该不会高,但她才不在乎呢。要是每次都考得很好,妈妈就会有新的要求。有时候就要放点水,摸点鱼,让大人们失望失望。她把这种事称之为调教。大人调教小孩,要小孩听话;但朱嘟嘟也很清楚,大人也是需要调教的。只要找到大人们的弱点,再辅助以自己的长处就可以了。比如自己,她最擅长扮可爱和恶作剧。
她当然知道那个穿着巨大的男士T恤,脚踩塑料拖鞋的大姐姐不是人贩子,但她就是要这样说。谁让她宣称自己是爸爸的朋友呢。朱嘟嘟阴暗地想,这下那个傻乎乎的大姐姐和她傻乎乎的跟班应该不会再来了,还怪可惜的。她还有好几个招没用过呢。
结果就在这天放学时,朱嘟嘟走出校门十分钟后,街上穿着校服的同学三两聚集。她站在一家炸串店边上,瞪着眼前的一男一女。那个大姐姐全身行头换成了深色的西服和同色系的阔腿西裤,头发顺滑得好像能滑落雨水,脚上的塑料拖鞋换成了一双细高跟。至于那身后的男跟班,尽管也打扮了一番,但更像跟班了。
“朱嘟嘟。”大姐姐微笑着对她伸出手,像是对待一个商务谈判的代表。这下可把她给震慑了。
“你……你们干嘛?”朱嘟嘟警惕地说。
“你爸叫朱静海,你大名叫朱静娴!”夏北趁机说道,“你笑的时候喜欢噘嘴,所以小名叫嘟嘟。”
然后就看到小妮子的脸色青白了起来,她小声嘟囔道:“这个死老头子,怎么什么话都告诉别人啊……”
“行吧。看来你们确实认识我爸。然后呢?”小姑娘向前走去,夏北和安柯只得跟着。
换行头的主意是桃姐提议的。用桃姐的话来说就是:“哎呀小丫头片子就要来点狠的!来!姐给你烫个头!穿上你那套O……O什么来着的衣服?”
“欧菲斯……”夏北提醒。
“对!就那个!一看就是精英范儿!最起码也得是个总监!”
夏北心想桃姐居然还知道总监,后来一想桃姐概念里的总监指不定是说剪个头五百八的那种。
是不是让小姑娘感觉到她是个狠人,夏北不太确定。不过见到妹妹被震慑的那一小下,夏北心里还是得意的。果然人需要衣装,需要气场。这在谷神街之外的世界相当重要。
许久不穿高跟鞋,夏北想走得更有精英范儿一点,但无奈这条路的人行道不太平整,以至于她时不时趔趄一下,勉强跟上小姑娘的脚步。这样一来气场大打折扣,像是苦口婆心劝小姑娘回去读书的班主任。
“前一阵是不是你生日来着?”
“嗯啊。”
“你爸给你准备了礼物。”
“哦?”
夏北从背后拿出了变身棒的包装盒。
小姑娘停下了脚步。她盯着华丽包装的魔法变身棒好一会,肩膀垮了下来。“我说……”小姑娘低着头咕哝。
“啊?”夏北明显没听清。
“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大人啊,能不能脑子正常一点!”小姑娘突然炸毛了,“谁会喜欢这种东西啊!又不是五六岁的小孩!受不了了!落伍!”
“好歹是你爸给你买的吧!怎么这种态度啊!”夏北绷不住了,气场散尽。
“送我礼物就一定要谢谢吗!送我完全不喜欢不需要的东西也算我欠人情咯!完全只是想满足自己嘛!啊,大姐姐你一定是那种被妈妈教育得很好的,说不管如何好歹是别人一番心意,怎么能嫌弃呢!对不对呀?”
夏北被挤兑得一口气噎在胸口上不来。
“求别道德绑架,最烦这个了。”小姑娘气哼哼地转过身去。
周围行人川流不息,三人就像三块露出水面的石头。其中一块先前一直没有声音的“石头”这会开口了:
“那……你喜欢什么?”
小姑娘把脸转了回来,对着开口的安柯眨了眨眼。“想知道?”她坏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