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柯也不是第一次失踪了,最开始的一次他去桃姐的理发店里送外卖,一去不回,之后引出了一切的事。后面他又迷路了好几次,都叫街坊邻居给送回来了。后来渐渐人们就知道了这么一个头发乱七八糟,戴眼镜的男孩子是饭馆合伙人。对,号称的。但如今桃姐已经走了,跟着黄氏兄妹离开了。据说她会在咖啡馆里一边帮忙,一边跟着黄家清学画。等到黄家清把官司都搞定,就离开这座城市。她那个理发店也已经贴上了旺铺招租的条条。理发店里那些画桃姐都小心翼翼地拆了下来包好再放到搬场车上,至于那些台盆椅子从天花板垂下来的烫发器都给卖了,只剩下搬不走镶在墙上的镜子和原本挂在玻璃门上的床单。招牌上花枝招展的桃姐本人在阳光下面晒得有点褪色。搬家那天桃姐塞给夏北一大把的水果糖,这曾经是她认定是好运气象征的糖果,被她全数送给了夏北。水果糖很甜,有着一股工业调制的水果味,像极了小时候吃到过的东西。
夏北问老张去找了吗?老张说老鲍他们去了,夏北说我回来。挂了电话,戴维表示我送你吧。这次夏北没有拒绝,然后就看到一辆迈巴赫开了过来。
夏北眼睛瞪得特别大,说你车这么牛的吗?戴维从车窗探出头说你真的不懂男人,男人要送你回家,一定概率是想炫耀他的车。
那没车的男人呢?夏北问。
和没车的男人约会图啥?戴维说。
我觉得你的三观还是有点扭曲。夏北说,钻进了车里。
迈巴赫果然开不进谷神街的巷子,就像一盏意大利顶级水晶吊灯挂不上泡沫板的屋顶:东西是好的,但是没必要。于是这么一辆三百多万的车只能委屈地停在垃圾处理站边上,两人下车腿着进。夏北不放心车,频频回头。戴维说没事,上次也停这里,副驾驶上还搁着五斤鸡蛋,除了轮胎被野狗滋了两泡,什么问题都没有。
夏北大惊失色说哥你到底是心大还是厌世啊。戴维以耸肩为回答。
老张正在饭馆门口探头,这个点已经过了晚市。夏北小跑过来问到底怎么了。老张说五十份蛋炒饭,他给送过去了之后就没回来。“偏巧今晚特别忙,我就寻思等等吧,想不到这会都四个小时了,也不见人。哟,你好。”老张对戴维打了声招呼,又低头同夏北汇报,“老鲍他们去找了,但是这大热天的这群大爷也走不快。喏,外卖地址在这里。”老张掏出一张写了地址的纸。
夏北顺着地址去找,从谷神街绕了出去,走在一条萧瑟的路上,没一会就看到了一座工厂的大门。大门用铁链草草地缠上了,但细看根本没有锁到一起,留下一个一人宽的缝,门口也没有守卫,在这接近午夜的时候显得十分诡异。夏北犹豫了一下,侧身挤了进去。戴维跟在她后面,两人面前是一座废弃工厂的厂区,水泥路已经斑驳,野草从缝隙里钻出来肆意生长。整个厂区只有远处的一盏路灯还亮着,剩下的就只有天上的月光。
“你这饭馆老板还得经常这样?”戴维看起来有点兴奋,仿佛这是一场不被安排好的冒险。夏北对他做出嘘的声音,就在刚刚她似乎听到了一些声音。那声音隐隐约约的像是很多人在说话,喧闹嘈杂,但又极度遥远。仿佛来自很多年前厂区最繁盛的时刻,厂房灯火通明,工人们通宵达旦地干活。水泥路平整光滑,下了班的工人拿着饭盒去食堂打饭,相互说着笑。如同来自好几光年之外的恒星所发出的光亮,光是抵达地球就花费了好多年,此时此刻所看所听到的,都是属于过去的影像。
夏北侧耳聆听,那隐约嘈杂的人声似乎借着夜风从一个方向传过来,她沿着荒草萋萋的水泥路往北走,两旁的厂房在月色下显出朦胧的轮廓,如山一般高耸,风吹过破损的窗户,发出诡异的呜呜声。
月亮升得更高了,厂区西北方有一栋看起来有五层楼的建筑,那嘈杂声在地理位置上逐渐靠近,但声音依然模模糊糊。那建筑的大门曾经应该是非常气派的那种,如今镶嵌着玻璃的木框上油漆都斑驳了。大门右边悬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第五手表厂工人礼堂。
夏北走了进去,那嘈杂的人声更加清晰了。这一楼是个巨大的厅堂,面朝大门的墙壁是一幅古铜色的浮雕画,浮雕上有巍峨山峦和蜿蜒河流、在画像的一边则是农民工人科学家医生工程师打扮的人物群像。她顺着浮雕画边上的楼梯往上走,转过两个弯之后,一扇门横在楼梯间的尽头。
那稀碎又嘈杂的人声仿佛就在门后面。夏北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推开了门。
时间倒转,回到几个小时前。安柯把电动三轮停在了厂区大门口,因为这车进不去。他又一次确认了地址,背上两个外卖箱试图挤进那只翕开了一条缝的大门。大门沉重的门扉在安柯的努力下缓慢地移动着,最终终于扩张出了一条足够一人通过的空隙。顺利地钻进厂区的安柯,又把两个箱子像拔萝卜那样给拔了出来,再度穿戴整齐,他调整了一下眼镜。在他面前的是一条杂草丛生的主干道,安柯第二次停下来查看地址。那地址上写着第五手表厂礼堂。
安柯顺着路往前,路过厂房的时候,那月亮就在远处那栋五层楼的后面探出一半来。安柯觉得这颗围着这个行星旋转的卫星很有意思。这个星球现在这支文明的学者普遍认为这颗被称为月球的卫星是四十五亿年前形成的,和安柯双脚踏足的这颗行星的年龄差不多。于是在海洋中诞生的第一个单细胞生命开始,这个星球上的所有生物——只要长着眼睛,看得到天空的那些,都曾见过月球。以至于之后生命繁衍,更新迭代到最后出现了所谓的智人文明。智人从没有语言文字开始到现在大约经历了几万年,整个星球表面残留的文明残骸中全都提到过月球。它就像一个可以贯穿时间的坐标,不论是四亿年前第一条上岸的鱼、还是一亿七千万年前仰望星空的恐龙,还是三十万年前在冰封的欧洲试图学习那些更聪明更矫健的邻居钻木取火的尼安德特人,还是一万七千年前在拉斯科洞穴岩壁上用赤红色颜料刻画一头雄鹿的古老艺术家,再然后是一千多年前叹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诗人,以及现如今站在礼堂门口发呆的安柯。
月球其实早已死了,但它依然守卫着这颗星球。用它的引力把来自宇宙的危险,比如小行星什么的拉扯到自己身上,避免它们砸向地球,把刚刚启蒙的生命给砸回沉积岩层。当然也有月球搞不定的时候,所以恐龙灭绝了。但恐龙应该也不会埋怨月球不给力,恐龙的后代存活至今进化成了一种叫做鸡的禽类。并且因为人类的努力,成为了世界上最多的动物。每一个人类都可以分配到五只鸡。
为什么会突然提到这个,因为这个时候安柯已经上楼了,他循着人的声音走到楼上,听到一个男人正在以浑厚雄壮的声音在讨论鸡和人类的关系。“世界上所有的鸡加起来,每一个人都可以分配到五只鸡。说明什么?说明这个世界上属于你的财富已经在某个地方等好了!就看你有没有动力去拿!”这个男人穿着短袖衬衣站在讲台后面,在不开空调的礼堂里面挥汗如雨,衬衣已经明显了有了汗渍。他说完这段话,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整个礼堂里坐着大约几十个人,男女老少都有,非常激动地鼓着掌。掌声一直不肯停歇,演讲的男人三番五次地示意,鼓掌声才逐渐停歇。“下面谁来分享一下?”男人拿起毛巾擦汗,下头坐着的人大概有十多个人举起了手。
安柯就站在门口,但是谁也没有看到他,所有人都看着讲台上,看起来虔诚又狂热。先上来的是一个口音很重的老头,他声泪俱下地控诉了大半辈子都混得很差,年轻的时候穷,中年的时候穷,老了还是穷。他表示在进棺材之前再努力一把,相信这一次绝对会成功。
紧接着又一个小伙子上台,痛斥自己的女朋友跟别人跑了的事实,他认为只要自己足够有钱就可以找个更好的女生做女朋友,他说自己其实一直很喜欢一个女主播,但要当榜一大哥需要雄厚实力。“但是我相信我肯定会有出息的,感谢老师让我参与认购了这个项目。
”被他称为“老师”的那个人,也就是刚才在讲台上演讲的男性走上来拍拍小伙子的肩膀,“这位同学说得很好。我们这个星辰大海项目是由国家重点扶持的,五年之内月球上的产业基地就要建立起来了。到那个时候全世界的国家都要抢上面的地,因为地球上的地已经不够用了呀。我们以后肯定要往宇宙发展的呀,月球是第一步,然后是火星,然后是太阳系。你说人不能活到这么老,那么眼前最重要是什么?抓紧时间把这块地认购下来,喏。政府背书的项目,只要认购了阿波罗环形山周边地区的土地,之后产业基地造起来了,所有的收益都是你的。你去月球旅游也不需要花那么多钱了。那个地方是你的,对不对?人,不能只看眼前,对吗?人,要走出舒适区,要抬头往上看!”被称作“老师”的男人说了这么一通,又是雷鸣般的掌声。
掌声逐渐止歇,“老师”又环视了一圈,问还有人要上台吗?然后礼堂里的人就听到了一声怯怯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