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
室内烟雾缭绕，布满烟纱白缎，层层叠叠，昏暗宕冥。
楚钰取下缠绕腕间的紫光佛珠，伸手借助侍女的搀扶从蒲团缓慢起身。
公主垂眸眼神淡漠地看着石板上自己的身影，身姿佝偻形如八十老妪，枯朽不堪。
“公主的心意皇后娘娘定然已经收到了。山寺里夏日虫蚁多，殿下身子金贵不可久留，还是赶快回去吧！”常姑姑上前为她扇扇，宽慰道。
她嘴角苦笑。
金贵？心口处的微薄跳动无时不在提醒她连明天会不会醒来都是未知，一颗不康健的心即便皮囊再好内里也已腐朽，如何金贵？
楚钰抬眸注视殿内正中牌位，眼下芙蓉痣似血鲜明衬得圣洁的面容霎时充满美丽诱惑。
看着眼前姿态雍容红衣似锦风华的女子，众人心中叹息。
公主从出生之日起便被太医断定心脉不全且心中煞气极重，最多只能活到及笄，如今能安然活到十九一路成长已是不易。
最近这段时间公主的心疾发作越发狠频率也越发快，公主府上下都愁眉不展。
然而圣人让公主嫁人成婚之心坚决，且不久前公主又遭遇了那样不堪的事……恐怕这次公主是再难躲过了。
常姑姑想起此事便心疼楚钰。她暗自磨着牙齿心中暗道，让她找到当日让殿下和整个皇室蒙羞的人是谁她一定扒他的皮抽了他的筋给公主雪耻。
常姑姑在心里默默祷告，只希望娘娘在天有灵能保佑公主能觅得一位如意郎君，不介意她经历过的糟糠事，与之相伴一生。
“施主！”平和的声音从廊口传来。
“圆慧大师！”她转身看向来人，合起双手回对方礼。
“施主今年依旧来此祭奠故人。”
大师双手合十默念完一段阿弥陀经后睁眼，言语似感慨似宽容。
“皇后娘娘福泽深厚来生自有善缘，施主不必担忧。”
公主沉默谢过，手中佛珠缠绕，沉木厚重的质感在她手中莹莹生出柔和之光。
大师手捻佛串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向她行了一大礼，袈裟叠缀褶皱。
“所见不得真，所忆亦为假。施主今日所遇之人深陷困顿，龙搁浅滩，望施主多发善心，来日修得善果。”
她闻言蹙眉沉思，半晌后方才低声试探。
“大师可知我天生心脉不全的原因？”
对于楚钰的疑问，圆慧大师念了句阿弥陀佛，平和道“世间万物皆有因果循环。施主心疾之果已定，至于前因还需施主自己寻找。山下之事是另一个因，结果如何全看施主如何做了。”
公主闻言不置可否，她行礼转身离去，火红衣裙摆越过石槛，衣袂划过路旁绿草，留下一缕幽香。
不盈一握的纤腰轻缓一动。身姿摇曳，步步生莲。
大师漠然看着她离去时孤傲的背影，眼神隐含叹息。
半颗煞气之心要如何发热跳动单靠这颗心现在的主人了。
酷暑难耐，角落冰块缓缓融化，厚重的衣服闷的人直出汗。楚钰鼻尖已泌出细细一层薄汗。
常姑姑从隔间拿出凉扇替她去暑。
“公主，那个老和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呀？他说话神神道道的奴婢一句都没听懂。”悠儿挠着后脑勺懵懂地瞧着车中二人，苦恼道。
“还有公主你说的心疾之事与这事有关吗？为何方才你们提起此事都不说话了？”
马车在山路中行走颠簸摇摆，她松开榻旁扶手接过常姑姑奉上来的凝心丸就水服下来保证路上不会突发心疾。
她服下药正感受凉风时听到婢女问话轻笑，悠儿没入过学现在字都不识几个，让她听懂寺庙里的人讲话着实难为她了。
常姑姑正要训斥婢女不守规矩，楚钰制止轻笑道
“大概是想让我今日救一个人吧！”
“是谁值得公主亲自相救？莫不是那天上的武曲星下凡？”
公主精致的眉眼上扬，听大师之意，倒也是这么回事儿。
至于心疾之事与山下之人的关系……
楚钰敛眉，或许真那么些联系！可那又如何？从前没有心药，整个新姚的神医都判定她活不过十五的时候不是依旧这么过来了。
况且就算有了转机，能治愈一些，可心疾反复发作时的痛苦她这些年也已经受够了，对她来说与其拖着这虚弱的心脏活下去还不如就此长眠来得好些。
烈日灼心，十里坡上、下人马缓缓移动，如同轨合的轮齿正慢慢靠近，命运之轮开启转动。
时间往往在不经意间在人心中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经年不忘。
“老大，你说囚车里那人不会已经嗝屁了吧？”
丁辉热得挥手扇风，余光扫向囚车中被锁上手铐脚铐披头散发一动不动的少年，对负责这次押送的黎屹松校尉道。
黎屹松剑眉紧蹙，低声呵斥“不用管他，我们只负责把人送到就行了。”
见上峰回话，丁辉敛眉应是，所幸现在已经抵达京城脚下，待到交接囚犯就已完成任务。
倏地黎屹松脸色凝重，抬手止住队伍前行，指着前方山路道“前方有动静，去看看发生何事？”
手下领命，片刻后返回将打探到的情况如实汇报给黎屹松。
“报告校尉，前方是穆雍公主一行人的马车，昨夜大雨山路泥潭淤积，马车不慎陷入其中目前公主等人正在设法脱离。”
囚车中的人听到此话久未动作的身体轻轻转动，手脚的锁链因少年动作碰上血肉模糊的皮肤，少年却仿佛毫无所觉般，只顾把眼睛盯着对侧山底。
少年脏乱头发下墨瞳中原本黯淡的光倏地亮了起来，紧紧盯着山间。像一匹瞄中猎物的头狼，紧追着那道曼妙身影不放，伺机等待。
黎屹松听到士兵汇报犹豫片刻后一招手带上二人前去帮忙。
黎屹松带着人工作时，公主雍容立于一旁默然旁观。
常姑姑仔细替她撑伞遮阳，一边远离众人，唯恐又有什么引了她心疾发作。
有了三个壮汉的加入，不过片刻便解救了公主一行人的窘境。成功将马车推出泥坑后，领头校尉低头仔细擦了擦手上的泥土，铁甲距离公主三尺时停住。
“卑职黎屹松参见公主。”
青年膝跪行礼，背脊如青松般直挺干脆。楚钰抬手本想示意平身，倏地她玉手微顿。
“咚！咚！咚！”耳里传来一下接一下急促而强有力的跳动声。公主静默半晌才猛然发觉声音竟是从自己胸腔中发出的。
从前跳动微弱几乎感受不到的心此时声音强健有力，仿佛永远不会停歇，强大而充满活力。陌生的感觉让她有短暂的迷惑。
前所未有的心跳让楚钰有短暂的直觉，她的心疾可能真的有药了。
她拧眉，顺着直觉找到在她身上停留的强烈视线。
楚钰淡然道，“不知囚车中是何人？”
顺着她的视线，黎屹松刚硬的脸轻侧，瞟了一眼车中囚犯低头回复。
“此子是谢府幼子，如今谢家涉嫌通敌之罪，陛下命我等将他从晋北缉拿回京。”
哦，是否是心药还没确定，麻烦倒是不小！
公主眼眸微转，玉白的小脸因急促的心跳添了几分血色，更衬得她桃面红颜惑世。
随着裙摆轻移，她每靠近囚车一步，心跳声在身体里越发有力，到车前半尺时已是这副虚弱的身体所能最大的强度。
她感受着强烈的心跳的致命吸引，莲步止住。
凤眼微眯，画着精致妆容的脸低头仔细打量身前男子，眼中不知情绪。
囚车少年头发披散在脸前看不清面容。秀文红裾穿在少年身上没有半分女气，反而衬得他身材肩宽腰窄、肌理极好。
少年肩膀处一道露骨新伤。伤口被简单包扎过，应该有一段时间没有换过药了，砂带上渗出的血已经呈暗色，想必底下早已发脓作腐。
身负这样的重伤，少年却始终未曾呼过半分痛，杂草般的头发下星眸紧盯着她，倔强的眼神下藏着极重的悲愤。
倒是有点儿意思！
指腹摸着腕间白玉镯，她注视牢中少年轻声道
“本宫瞧着他有几分眼熟，不知可否让本宫见见此人真容？”
黎屹松匆忙正容“此子幼时便随父前往晋北，这些年回京次数寥寥可数，公主恐是认错人了。”
黎屹松余光扫到公主淡下来的嘴角，将要说出口的话顿住，话锋一转。
“不过此子在京城别具盛名，想来殿下曾听人说道过一两句。”
黎屹松摆手，立马有两个侍卫靠近牢笼，一人去抓红衣少年肩膀的手不在意地按在对方伤口上，少年顿时身体一僵，呼吸粗重起来。
另一人不顾少年反抗，掐住他的下颚迫他抬头。
少年被迫露面容即便浑身脏乱，脸上被血渍和污泥遮盖一双星眸却依旧惊艳众人。
那是一双即便眼底死寂一片，却依然深邃透亮诱人深探的眸子。见过的人都会相信少年将军马上的风姿，方知传言不虚。
楚钰站在牢门半尺，冷漠地盯着少年的眼睛，面容无动于衷。
终于她幽幽开口，像在诱惑迷途少年般盯着他。
“你，想活下来吗？”
少年粗喘着气，闻言眼睫垂下似是不想回答。
然而就在两名将士要迫使他开口时，少年沙哑地仿佛磨石般地嗓音低低响起。
“想。”
可是矜贵的公主闻言却再不语一词，精致的脸上晦暗不明。
就在众人都以为公主要出言帮他时，楚钰却始终沉默以待。
谁也不知道这位尊贵的公主殿下要干什么？他们只是安静地等着。
半晌，楚钰抬起素手轻敲囚门，淡漠的眸子扫了少年一眼，转头抬眸对常姑姑一行人淡漠道
“回去吧！”
“彭！”地一声，铁链撞击木栏的声音。
这一击楚钰却觉得像是撞在了自己心上，心跳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正闭目缓解时紧接着心口熟悉的疼痛传来，她脚一软顺着力道倒在囚车上。
“公主小心！”
抬手止住欲上前的黎屹松，她咬牙将身子站直，薄汗浸透底衣，脸上血色全失。
公主眼眸低垂看着轻握住自己手腕的大手，手铐将他的腕间磨破出血，整双手血污脏破与女子纤白干净的柔荑区别分明。
少年似乎也对吓到她感到不好意思，一双可握刀枪的大手松开公主皓腕，转而慎重地选了一片衣袂拇指轻轻捏住。
少年似乎纠结了很久，在楚钰耐心快失的时候他终于再次开口。似乎是怕她听不清，声音放大了一些，却更加粗厉难听。
这次，他说了三个字。
“我，想活。”
少年始终低垂着脸，看不清神色，浑身伤痕一字一断地对她说。
她扫过腕间污渍，良久抬手轻抚胸口，眼眸低垂默然不语。
救，还是不救呢？
心口的跳动实在有些诱人啊！只是这心药麻烦也太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