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热闹无比，孟蘅看着和她并肩而坐的景晏，又瞥过立在一旁的孟朗夫妇，心底温然游上了几缕带着寥落的暖意。
即便他们二人彼此并非是心中最爱，可是因着他们二人的结合，促成了两对有情人终成眷属，也是造化使然，缘分命定。
“礼成！”红娘一声吆喝，伴随着霹雳乓啷的吹拉弹奏，锦绣便被迎至偏殿。
孟蘅上前搀扶住锦绣，小声道：“我在这里。”
红盖头下的锦绣掌心微微出汗，昏色的天光如流觞轻轻倾落在锦绣喜服之上，连带着勾勒出淡青色的光晕，朦朦的，像做了一半就被惊醒的梦。
清风流连，白莲红缀的裙裾层层盈动若飞。
孟蘅在前头走着牵引锦绣的步伐，喜庆的枣花椒盐连带着铺陈一地，远远便能闻见香飘十里，红绸翻飞。
锦绣不自觉牵住孟蘅衣裳的一角，低低道：“小姐，我有些紧张。”
“不紧张，很快就到了。”孟蘅宽慰道。
将锦绣迎入房中后，喜婆站了一地，捧着着花生桂圆当归做成的盆束，依次排列开，喜烛点上，照映着通红的喜房温暖和煦。
孟蘅见景晏不知什么时候杵在了门口，便出去看他。
“阿蘅。”景晏忽道，他倚在门前，饶有兴趣道。
“怎么了？”孟蘅回眸看着景晏。
“其实不然，我本王觉着你大婚时的模样才是最好看的。”
他说的很认真，在孟蘅的概念几乎等于语出惊人的范畴，孟蘅哑然笑了笑，道：“叡王殿下何时修了这样一副好嗓子，说的甜言蜜语一串一串的。”
“自然是跟谢辞已学的。”景晏促狭一笑，将目光偏向院前正在纠缠的二人。
景珞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端立在院前的西府海棠一侧，一只手正死死地扯住谢辞已，今日为着喜庆，穿了一身湖绿玉色折枝堆花襦裙，外罩浅浅的窄袖重莲绫衣，上绣着淡淡的一抹织金广玉兰花。一个简单的飞仙发髻上没有其余的藻饰，只悬了一只银丝凤钗，其间叼着上好的通水玉，明艳清澈、韶华清丽，直如芝兰玉树一般。
“你为何躲着我？”景珞蹙了蹙眉，意思不善。
谢辞已愣了愣，咽了口口水，敷衍道：“没有的事，公主，这大喜的是日子，别闹了。”
谢辞已说完就想走，景珞偏偏不让他通行，谢辞已往东，景珞便跟着往东，谢辞已往西，她就跟着往西，逼得谢辞已连这庭院都出不去。
“谢辞已！你今日必须给我个交代，说清楚！”景珞拽住谢辞已，恨恨道。
“交代什么交代……”谢辞已低着头呢喃，无意识地罢开景珞的手，“我一直都把你当妹妹看的，没想过，没想过……”
虽然谢辞已说的很小声，但却被景珞听了个一清二楚，她骤然松开，道：“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了我的心意么？如若你不接受，或者不喜欢我，我就不再纠缠你了，以后便再也不是朋友了。”
“不是……景珞，为什么偏偏要这样……”谢辞已亦然被弄得有些不解，他当然不想和景珞断得一干二净，可是他一时间更无法接受自己一直当做妹妹的景珞忽地转变成另一个模样，朝中事务繁多，他尚未能替景晏摆平，根本没有这么多余下的心思供他想这些是是非非男女之情的。
“谢辞已，你真不是个男人。”景珞叹了口气，眼底是无法掩饰的失望。
“景珞。”谢辞已忽地一震，讪讪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她的神情淡漠，别开头不再瞧着眼前这个犹豫不决的人，她抬眸望向辽阔的天际，且悲且喜的伤感落魄之色，仿佛终年积在雪山之巅的云雾凝聚，一朝散布开去，最终归于尘埃里。
“罢了，我想我已经得到自己要的答案了。”
“景珞，我……你能不能再等等……”
景珞转身离开，连最后一句话她都不屑于听。
在一旁的孟蘅不由得皱了皱眉，道：“谢副史当真不喜欢景珞？”
景晏摇了摇头：“从目前来看，好似的确没有那种意思，他们二人一直吵吵闹闹的，谁也说不准。”
孟蘅听完后便紧追上景珞，穿过游廊小径，见她湖绿色的身影独立于清池旁，久久伫立着，也不说话。
“景珞。”孟蘅悄然叠上她的身影，尝试安抚她。
“我没事。”景珞用袖子擦了擦泪，转头看向孟蘅。
眼睛红肿着，怕是哭了好一会儿。
孟蘅万分心疼地张开双臂抱住景珞，细细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不哭，这种事情强求不得，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是么？我听说赫赫马上来使了，听二哥说，他们很有可能央着和亲。”景珞的声音凉凉若潮湿青苔之上的雨露，“既然我心中所属之人不愿，那我嫁谁不是嫁？”
景珞的话让孟蘅倏地一惊，她连连别开景珞，紧盯着她泛红的眼眶道：“景珞，莫要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开玩笑。”
“嫂嫂，我没有。”景珞轻轻拭去眼角的泪花，淡漠道，“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谢辞已的，可是就是很喜欢，我也知道他平日里爱招蜂引蝶，所以我把自己的心思都藏得稳稳的，后来，我意识到父皇已经留意起我的亲事了，我便再也忍不住，亲口告诉了他我的心思，他没有回答我，我很伤心，直到那一日景昶兵变，他带兵前去帮助皇兄的时候，我真真害怕极了，所以我逼他逼得更紧，逼他回应我的心思，可是到头来，却还是一败涂地，阿蘅，他果真不喜欢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既然如此，我为何不趁机地离开上京，赫赫是很远，但是总比一直在上京，被父皇许配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后，还要眼睁睁地瞧着他娶别的女子。”
孟蘅黯然，一时说不出一句话来。
景珞说的好似有理，却并无道理。
“景珞，上京这样多的好男儿，我替你寻，你皇兄也会替你寻的，一定能找到一个好好的男子，和亲一事，于我私心而言，并不想你去，若是有朝一日赫赫与大周失和，届时你该如何自处？”
历来的和亲远嫁的公主，最终的结果，不是以身殉国，便是以身殉夫。
极少能得以善终。
她只是一介妇人，她不是不懂什么家国利益，但是相较于目前的形式而言，她更能想着自己的妹妹，能够活得无忧无虞，喜乐一生。
景珞是她在上京城里鲜能交好的人，她早已将景珞视为自己的妹妹，所以她愿竭尽全力，保护她。
窗外树影婆娑，筛落一地叽叽喳喳的虫儿乱鸣。
景珞哭后便只身回宫去了，孟蘅本想留她一晚，无奈这倔丫头执意回去，孟蘅也留不住。
月上柳梢头，照得彻夜凉意侵袭，蒙昧的月光下依稀见庭院一角的蔷薇开得茕茕独立，那终身无望的五味杂陈之意随着花枝攀上，源源不断地往心上缠去。
彼时孟蘅独立于门庭前的梨树下，见枯枝颓败，不由得亦心生叹息。
“阿蘅。”
孟蘅听着头顶上有个熟悉的声音，抬头一看，绕过槎桠干枝，贺青州一袭白衣黑带，半倚在飞檐之上。
“贺大哥。”她低低叫了一声，警惕地回首环视一周。
四下庭院无人，贺青州从屋檐之上飞下，稳稳落在地上。
“你怎么来了？”
贺青州嘴里叼了根草，拍了拍自己的衣襟，道：“我听说今日是锦绣出阁，来送礼的。”
说罢，便从怀里拿出一块玉石来，递给孟蘅，“锦绣这丫头，说来也是和我打小认识的情分，如今她觅得良人，这东西就当聊表心意。”
“应该请你喝杯喜酒的。”孟蘅浅浅道，将玉石收进袖口。
“这倒无妨。”贺青州低低地笑了一声，怅然道，“文家行刑那一日，我去了集市口，亲眼看着文冀等人人头落地。”
孟蘅眉心一跳，道：“那时我身子还未大好，没有亲自见到，可惜了。”
“不可惜，身首异处，太过血腥，你没看见反而好。”贺青州将嘴里叼着的草啐去，长吁一口气。
“他们罪有应得，尤其是文焌，害死陆沅，他是直接元凶，贺大哥，不妨告诉你，是我亲自送他下去的。”孟蘅怃然垂首，迸出一丝后快的痛意。
贺青州眸光烁了烁，不必孟蘅亲自来说，自己也能猜到。
“其实，那日我听闻你在宫变之中受了伤，我担心，所以日日来毓秀阁看过你。”贺青州幽幽道。
孟蘅怵了怵，贺青州的轻功在江湖上无人能敌，她大概是知道的，但是他日日都来，景晏他们却全然未曾察觉，这倒是始料未及。
“贺大哥你……”
“师傅前些日子过身了，顺理成章，由我来彻底执掌义渠堂。”贺青州将令羽拿出，目光如炬，带着坚毅之色，“阿蘅，我且问你一句，如今大仇得报，你可想离开叡王府？”
“什么？”孟蘅讶然地看向他。
“我说，你若想摆脱叡王，我可以助你。”贺青州重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