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公愕然,眼神顿然偏向自家女儿,又不自觉往孟朗那一席望了望。
叡王大婚时他抱恙在身,未能前去,便要他的女儿杜若薇代他前去,应是在叡王府见上了孟朗一面,因而一见倾心。他家女儿一向规矩内敛,可一见到孟朗似就像是不顾一切般,不知不觉便闹得满城皆知,难能可贵的是,孟朗亦倾心于杜若薇,二人心意相通,倒是成了一段脍炙人口的佳话。
皇后打量了身后的杜若薇,又看了看孟朗,道:“若薇、孟朗,你们二人上前来。”
孟蘅注视着脱席而出的二人,才子佳人比肩而立,很是登对,她能清楚地看到,孟朗缠目在杜若薇身上的目光,温柔轻慢,缱绻细腻,满眼皆是她。
看来,表兄遇到了他心中所想之人。
皇帝笑着打量,道:“皇后看着如何?”
“臣妾认为,很是般配。”皇后满溢着笑容,握住皇帝的手,“他们二人心意相通,君子有成人之美,陛下肯成全他们,自然是很好。”
“那朕便下旨,赐你二人,年后于正月十五完婚。”皇帝宣完,转首对皇后道,“前些日子操办了晏儿的婚事,皇后想必累着了身子,这桩婚事,便交由兰贵妃来办吧。”
皇后微微颤了颤身子,脸上矜持着一如既往的笑,点头。
纵容水平如镜如孟朗,也难掩其喜色,携着杜若薇拜谢。
当众赐婚,赐的还是意中人,众人齐喝,大抵是孟朗这些日子里最高兴的一日了。
杜公笑得嘴角都快要合不上,孟朗的出身与杜若薇门当户对,他也可借机攀上孟家这一道,这婚事是全然合了他的心意。
再看杜若薇,腮凝新荔,鼻腻鹅脂,看着便是个小家碧玉的美人儿,她眉目含羞怯,一派小女儿家喜不自胜的遐迩情思,一路小跑着回了坐席。
这样也好。
孟蘅稍稍叹了口气,眼底弥漫开不可自知的阴翳与失落。
孟朗同杜若薇,璧人世无双,多年前她同陆沅,也该是这样的光景罢。
只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渐消酒色朱颜浅,欲语离情翠黛低。
席间宴然,孟蘅微微酌了几杯,不胜酒力,便借口更衣去,要锦绣搀扶暂时离了席。
从百花阁二楼扶梯而下,远远闻见梅香四溢,两旁尽是红白相间的梅树林立,影影绰绰其间,承载着万千霞光如织锦般清丽,仿佛置身在云端,满目流曳着殷红色宝石,一旁积雪漫漫,没过脚踝,梅雪相衬,煞是好看,不愧于言“树动悬冰落,枝高出手寒”之意、
明月愁心两相似,一枝素影待人来。
四下无人,梅香清冽,孟蘅见着心生欢喜,醺意减了不少,锦绣亦然是雀跃着一脚躲入了梅林之中,半晌才从其间露出她小巧玲珑的脸,梅影落在她的面庞之上,格外衬得她如花如荼,明眸皓齿。
锦绣本就生的标致灵动,素日也是爱闹爱玩的,她折下一株开得格外盛放的红梅,递到孟蘅跟前:“小姐,这宫里的红梅白梅一片片一层层的,我都要看不过来了。”
孟蘅择了一旁小径道上的石凳子坐下,温言笑道:“梦里清江醉墨香,蕊寒枝瘦凛冰霜。这样好看的梅,也只有在宫里才能得见。你当心些,雪地路滑,莫要摔着了。”
锦绣言笑晏晏,含笑嗯了一声。
孟蘅低低呢喃,言语间伤感之意倏尔浓郁几分:“空山身欲老,徂岁腊还来。愁怯年年柳,伤心处处梅。”
又是一岁终了,不知陆沅在九泉之下,过得可还好……
忽地听身后莺啭般一声尖薄的声音,道:“叡王妃闲来无事不去陪着叡王殿下,来着咏梅伤春悲秋些什么。”
孟蘅转身,见是高嫣和文絮如二人,后边还跟着几个官家贵女,都是十七八的年纪,想来也是趁着席间,出来醒酒的。
锦绣笑吟吟地从梅林出来,正面撞上了高嫣等人,脸上喜色顿然垮塌了下来,毋地躲回了孟蘅身后。
高嫣轻蔑一笑,招摇地摆至孟蘅身边,愤懑道:“如今遂了你的意,嫁给了景晏哥哥,不知一切可还好?恬不知耻求来的亲事,要我便羞于见人。”
孟蘅淡淡地凝视住她一双挑衅的眸子,沉静如水。
文絮如也殷殷上前,妙目蕴了一丝深谙的嫉意,低声道:“叡王妃怎会羞于见人,郡主真是说笑了,叡王妃今日这一身打扮,得体得很。”
文絮如的言下之意,她甚是清楚,周遭女子自小在上京城中长大,对秦桑的打扮甚为熟悉,怎会看不出来孟蘅今日的发髻衣裳,跟秦桑如出一辙。
就算那些人没注意到,经过文絮如的一番话,也注意到了,窸窣地捂着脸讥笑起来。
“真是‘依旧故人来’的缘分,除却巫山不是云,叡王殿下很会选妃呢,王妃娘娘好福气的……”几个贵女在一旁附和,尖酸刻薄。
外界人人言,孟国公府的孙小姐对叡王用情颇深,可惜叡王只将她当做了替身,替的自然是曾经的上京第一才女,秦桑。
高嫣冷笑地更甚,刻意道:“叡王妃可喜欢作画?可喜欢栽花?我记得秦桑姐姐生前,最喜欢的便是作画,培育海棠,你这一身云锦,绣的也是海棠罢?真是巧,你这步摇也是。和秦桑简直如出一辙——”
高嫣后半句话如鬼魅俯身般呢喃,带着沉重的快意,似要将她对孟蘅说的每一句话,都化作无数利刃,扎进孟蘅的心里。
原来不是景晏喜欢海棠,是秦桑喜欢海棠,所以他的庭院前栽着两株巨大的西府海棠,他的贴身襟带之上绣的是海棠。
原来如此。
若是换做了旁人来当这叡王妃,此刻怕是要落泪暗恨了吧?
身后的贵女们笑得更加张扬,面面相觑着,将孟蘅当做了一个笑话看。
据她们所知,景晏对孟蘅的态度,还不如景昶对徐容婉呢!
既然如此,她们又何必把孟蘅当回事呢?
孟蘅不恼不怒只道:“云嫣郡主也是出身大户之人,可惜未曾对宫中体统有过了解,从郡主你遇到我开始到如今,你都未曾行礼,想必是一时高兴,忘乎所以了。”
王妃等同从一品命妇,高于郡主头衔,不仅是高嫣,就连身后的贵女们见了孟蘅,也应当行礼。
见高嫣岿然不动的骄矜模样,锦绣便出言道:“我家娘娘是王妃,阶品远在你们之上,见着了王妃娘娘还不行礼,是哪里的教养规矩!”
孟蘅抚了抚鬓边的海棠步摇流苏,似笑非笑地劝道:“这梅林离百花阁几步之远,陛下娘娘都在上边,若是惊动了他们,扰了兴致,问责起来,我得据实相告。”
高嫣冷哼一声,强压下心中怒气,面上毅然带上了恨意,不情不愿道:“还来不及贺叡王妃大喜,高嫣在此贺过,愿王妃娘娘同叡王殿下,永结同心,相敬如宾。”
身后贵女见此,也跟着对孟蘅行了礼。
高嫣曲了曲膝,起身鄙夷道:“你也只能在这叡王妃的名头上压过本郡主,只可惜,景晏哥哥根本不爱你,你以为他为什么答应娶你,还不是因为你长得像秦桑?若是等他厌弃了你,怕是日后——”
“你住嘴!”听得从百花阁扶梯处传来一声尖呵,景珞一身鹅黄玉兰水衫,披着苏绣月华锦衫曳地而来,面带愠怒,气鼓鼓地横在孟蘅与高嫣中间,“我二哥和嫂嫂的事情,何时轮得到你在这儿信口雌黄?!”
“永卿公主误会了,郡主她没有这个意思。”文絮如解释道。
“别再颠倒黑白了,你们在这里说的话,我都听的一清二楚,你们不就是嫉妒我二嫂嫂能嫁给我二哥么?一个个心怀鬼胎,说出来的话比冷宫里的妖妇都怨毒!”景珞一把推开高嫣,挡在孟蘅身前。
高嫣没料到景珞会推她,一个不留意脚下踩了石子,重重地跌了去。
“你!”高嫣愤然大怒,摔得珠钗松散,鬓髻垮塌,倒是和围猎时出的丑一模一样,“我要去告诉贵妃娘娘!”
景珞只攮了攮衣袖,无所畏惧道:“你只管去说呗,兰贵妃能奈我何?记得添油加醋,反正我闯的祸事不止这一桩,你去说罢!”
孟蘅执起景珞的手,摇头道:“莫要跟她一般见识。”
高嫣气得扭曲发狂,一把推开文絮如,厉声道:“孟蘅,别以为你有公主撑腰,我便怕了你!你就算占了个叡王妃的名头又如何?只不过是个小门小户出来的,得不到夫君心的可怜人罢了!”
这些话说的极为难听,气得景珞抬手便又要打她,孟蘅默不作声地拦住了景珞欲上前的步伐,只含笑地回答:“有叡王妃的名头,总比没有的好,来日方长,我待殿下之心,他待我之意,都不需外人指手画脚。至于小门小户,我若记得不错,孟国公府三代世爵,比高家还是多出了不少的。”
景珞叉着腰,摆出了公主的架势,逼视道:“高嫣,你放肆!本公主是君,你是臣,竟敢在我这里说三道四,辱没我嫂嫂?”
高嫣正想发作,却听得文絮如一声呜咽,委屈地连连道歉:“公主,王妃娘娘,我等知错了,是我等行礼不周,怠慢了王妃娘娘,我等知错了,千万别动怒,仔细伤了身子。”
景珞呆住了刹那,转眼见皇后的凤撵威仪而来,稳稳地落在了梅林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