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华北道地中药材交易中心成立仪式暨首届华北道地中药材展销会”正式开锣，也就剩下那么一周左右的光景。整个齐夏县，尤其是曹海镇，像一台上了发条的老座钟，指针咔咔作响，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尘土、油漆和隐约药香的特殊气味。临时搭建的展会现场，就在交易中心那片新平整出来的空地上，此刻更像个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钢架结构在夕阳下泛着冷光，工人们戴着安全帽，操着南腔北调的口音，在脚手架上爬上爬下，电焊的弧光时不时地炸开，像夏夜里一闪而过的廉价烟花。各种物料——成捆的电线、一摞摞的展板、还没拆封的射灯——胡乱地堆在角落，等待着被赋予它们在展会上的使命。
付平的临时办公室，就设在交易中心旁边一排活动板房里，条件简陋得像是某个不入流剧组的道具仓库。屋里一张掉漆的办公桌，几把mismatched 的椅子，墙上贴着一张巨大的展位规划图，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得密密麻麻。他这几天几乎就长在了这里，眼睛熬得通红，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茬，活像个刚从山里挖了好几天药材的老农。
就在这一瞬间，付平紧紧地捏着那几份文件，仿佛它们是他心头的一块巨石，让他的眉头紧紧地拧成了一个疙瘩，就好像这个疙瘩能够夹住一只不识相的苍蝇一样。
那几张纸，是来自各村镇合作社和几家本地小药企交上来的展位布置方案。这些纸张静静地躺在桌子上，仿佛在等待着付平的审视。他原本对这些方案充满了期待，希望它们能够给他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惊喜和灵感。
然而，当他开始逐页翻阅这些方案时，他的脸色却逐渐变得阴沉起来。每一页都没有给他带来预期的效果，反而让他感到越来越失望。这些方案似乎都缺乏新意和创意，只是一些常规的布局和设计，完全没有能够吸引他的地方。
随着时间的推移，付平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他的眉头紧紧地皱起，嘴唇抿得紧紧的，仿佛在努力压抑着内心的不满和愤怒。终于，当他看到最后一页时，他的忍耐达到了极限。
“啪！”一声巨响，付平猛地将文件狠狠地摔在了桌子上。那一瞬间，纸张像是被惊扰的鸽子一样，四散飞舞。它们在空中纷纷扬扬地飘落，然后轻轻地落在了地上，形成了一片凌乱的景象。
“都进来！”付平的声音并不大，但却带着一股压抑的火气。这声音在空气中回荡，让人不禁心生畏惧。仿佛他内心的火山即将喷涌而出，而这只是一个前奏。
门外候着的几个合作社负责人，还有两家小药企的代表，一个个缩着脖子，磨磨蹭蹭地挪了进来。他们大多是跟土地和药材打了半辈子交道的老实人，哪里见过这阵仗，心里都有些犯嘀咕。曹海镇的几个村支书，更是大气不敢出，付书记这火气，他们是领教过的。
付平也不让他们坐，就让他们杵在那儿，自己弯腰捡起几张设计草图，抖了抖，像是在展示什么见不得人的脏东西。“你们自己看看！啊？都看看！这就是你们呕心沥血琢磨出来的玩意儿？”他扬着手里的图纸，那上面画得歪歪扭扭，有的干脆就是几条线一个框，旁边标注着“桌子”、“椅子”、“横幅”。“几张破桌子，再从街上扯块红布写上‘某某合作社欢迎您’，这就叫参展了？你们当这是赶集卖大白菜呢？”
底下的人头垂得更低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像戏台上的变脸。一个年纪稍长的合作社主任，鼓了鼓勇气，小声嘟囔：“付书记，俺们……俺们这也是头一回弄这个，没经验，想着……想着能把药材摆上就行……”
“摆上就行？”付平被气乐了，他走到那主任面前，几乎是指着鼻子，“老张，你告诉我，咱们这次办的是什么？是‘华北道地中药材展销会’！是挂着‘华北’名头的！咱们齐夏县的中药材，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扬名立万、走出深山的机会，你们就拿这种态度来糊弄？你们对得起县里下的这么大本钱吗？对得起那些起早贪黑，把一辈子心血都扑在药材上的老百姓吗？”
他越说越激动，在狭小的办公室里踱来踱去，像一头困兽。“我告诉你们，这次展销会，不光是做生意，更是亮招牌！人家外地的客商一来，看到你们这寒酸样，会怎么想？他们会想，哦，齐夏的中药材，就这水平？齐夏人办事，就这德行？到时候丢的是谁的脸？是我们整个齐夏县的脸！”
付平猛地停住脚步，盯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现在，立刻，马上！把你们这些狗屁不通的方案全部推倒重来！我不管你们是去县里请，还是去市里找，必须给我联系专业的设计公司、广告公司！要让他们拿出真本事，把咱们齐夏中药材的特色、品质、潜力，都给我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每个展位都要有亮点，要有故事，要让人家一看就记住！”
有人小声嘀咕：“付书记，这……这得花不少钱吧？俺们合作社账上可没多少活钱……”
“钱钱钱！就知道钱！”付平一挥手，斩钉截铁，“钱的问题，镇里给你们想办法！实在不行，我去找县领导特批！哪怕镇财政补贴一部分，这个门面，我们必须撑起来！这不仅仅是面子问题，这是关系到我们齐夏中药材产业能不能升级换代，能不能真正做大做强的里子问题！你们要是连这点觉悟都没有，趁早别干了！”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那几个负责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都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蔫蔫地点头称是。他们心里也明白，付书记这是动了真格，也是为了大家好。只是这突如其来的压力，让他们有些喘不过气。
“都听明白了？”付平缓和了一下语气，但依旧严肃，“一周时间，我要看到全新的、能拿得出手的方案！谁要是再敢拿这种破烂玩意儿来糊弄我，别怪我不客气！”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保证一定按要求办，然后灰溜溜地退了出去。办公室里只剩下付平，他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看着窗外依旧喧嚣的工地，心里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这只是冰山一角，更大的考验还在后头。
果不其然，两天后，在县委层面召开的工作准备协调会上，新的问题又冒了出来。
会议室里烟雾缭行，跟刚经历过一场小型火灾似的。县委书记徐向翰端坐中央，面色沉静。马县长则习惯性地转着手中的钢笔，眼神在各个与会者脸上扫过。付平作为展销会筹备工作的具体负责人之一，也列席了会议。
县商务局的刘局长，一个戴着金丝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正对着PPT做汇报。他清了清嗓子，略带一丝兴奋又夹杂着几分焦虑地说道：“徐书记，马县长，各位领导，向大家汇报一个情况。得益于我们前期的精准宣传和大力推广，本次展销会的招商招展工作取得了远超预期的成果。”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更合适的措辞：“目前，通过各种渠道报名申请参展、参会的企业数量，已经大大超过了我们最初规划的展位容量和接待能力。特别是……呃，很多外地的中小型药企、个体药商，甚至是部分药材经纪人，都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可以说是蜂拥而至。”
“哦？这是好事啊！”徐向翰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说明我们这次展销会的吸引力够大，影响力初步显现了嘛。”
刘局长点了点头，但脸上的忧色并未消减：“是，是好事。但随之而来的问题也比较突出。我们原计划的展位是三百个标准展位，现在报名有效的已经接近五百家。县里和周边几个镇的宾馆、酒店，几乎都已经预订满了，后续的餐饮、交通、安保等接待工作，都面临着巨大的压力。”
他推了推眼镜，语气变得有些小心翼翼：“所以，局里经过初步研究，有一个不成熟的建议。考虑到要保证我们首次展销会的整体档次和接待质量，是不是可以……适当设置一些门槛？比如，对参展企业的注册资本、年销售额、或者在行业内的资质认证等方面，做一些筛选。这样，既能保证优质企业参展，也能有效缓解我们的接待压力，确保展会的高水平运行。”
刘局长说完，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这个提议，从管理便利和追求“高大上”的角度来看，似乎不无道理。一些分管具体事务的副职领导，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似乎觉得这是个可行的折中方案。
就在这时，付平的声音响了起来，不高，但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不同意！”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付平身上。他从座位上微微欠了欠身，看向徐向翰和马县长，语气恳切而有力：“徐书记，马县长，恕我直言，刘局长的提议，我认为不妥。”
刘局长的脸色微微有些尴尬，但还是保持着职业的微笑。
付平继续说道：“我们当初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劲，投入这么多资源来办这个展销会？难道仅仅是为了签约几个大订单，展示几家龙头企业，让数据报表好看一点吗？我不否认这些很重要，但这不是全部，甚至不是最重要的！”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激情：“我们更重要的目的，是要通过这个平台，盘活整个华北区域，特别是我们齐夏县的中药材经济！是要让我们那些祖祖辈辈守在深山老林里的药农，他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地道药材，能有个好销路，能卖上个好价钱！是要让我们那些刚刚起步的小合作社、小微药企，能有机会接触到更广阔的市场，找到真正的客户，一步步发展壮大起来！”
“大企业，龙头企业，它们是参天大树，固然需要阳光雨露，它们本身也自带光环和资源。但那些数量庞大的小企业、小药商、甚至是个体户，他们就像是土壤中的毛细血管，是市场的神经末梢！他们的活力，直接关系到整个中药材产业生态的健康和繁荣。我们不能因为他们现在‘小’，就看不起他们，就嫌他们‘档次不够’，就把他们粗暴地拒之门外！”
付平越说越激动，站了起来，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如果我们设置过高的门槛，把这些满怀希望而来的小商户挡在外面，那我们这个展销会，办得还有多大意义？它不就成了少数大企业的内部联谊会了吗？这与我们服务三农、振兴地方经济的初衷背道而驰！”
“至于刘局长担心的接待压力，”付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务实，“办法总比困难多！展位不够，我们可以进一步优化布局，看能不能在现有场地上挤一挤，或者在周边再开辟一些临时展区。住宿紧张，我们可以发动全县所有的宾馆、饭店、招待所，甚至可以和教育局协调，临时征用一部分学校假期空置的宿舍，统一管理，统一调配。餐饮、交通，同样可以提前谋划，分流引导。只要我们真心想办好，真心想为所有来的客商服好务，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
他最后总结道：“我们要做的是尽可能地提供服务，创造条件，而不是简单粗暴地设置障碍，搞‘一刀切’的筛选。这不仅是一个展会组织的问题，更体现了我们政府的服务理念和执政情怀。”
付平一番话说完，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刘局长额头微微冒汗，低头不语。马县长手中的钢笔也停止了转动，他看着付平，眼神中带着几分审视和赞赏。
徐向翰一直静静地听着，此刻，他缓缓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他率先鼓起了掌，掌声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响亮。
“说得好！付平同志，说得非常好！”徐向翰的声音带着一种特有的穿透力，“这个格局，这个站位，这个为民情怀，值得我们所有在座的同志学习！我完全赞同付平同志的意见！”
他目光转向刘局长，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刘局长，你提出的困难是客观存在的，但解决困难的思路，我们要向付平同志看齐。我们举办这次展销会，就是要办成一个开放的、包容的、务实的盛会，而不是一个只讲排场、只重大企业、不接地气的‘贵族俱乐部’！”
“所有合规报名、手续齐全的企业和商户，无论大小，我们都要一视同仁，尽可能地满足他们的参展需求。这既是对他们信任的回应，也是我们齐夏县展示开放姿态和营商环境的绝佳机会。”徐向翰一锤定音，“具体的扩容和服务保障方案，由付平同志牵头，商务局、文旅局、公安、交通、卫健等相关部门全力配合，务必在最短时间内拿出切实可行的措施来！”
马县长也适时开口，语气沉稳：“我同意徐书记和付平同志的意见。服务好每一位参展商，尤其是那些远道而来的小微企业和个体商户，这本身就是我们政府应尽的责任，也是我们提升治理能力和服务水平的体现。困难是多，但不能因此就打了退堂鼓，降低了我们办会的标准和格局。”
有了县委主要领导的明确表态，事情的基调就此定了下来。一场可能因“追求档次”而将许多小微主体拒之门外的风波，被付平的仗义执言和徐、马两位领导的远见卓识化解于无形。
会议结束后，刘局长特地找到付平，脸上带着几分不好意思：“付书记，刚才……还是你看得远，想得深。我主要是怕摊子铺太大，到时候服务跟不上，反而砸了牌子。”
付平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老刘，你的顾虑我理解。但有时候，压力也是动力嘛。咱们齐夏县，也该拿出点魄力，干几件让全省乃至全国都眼前一亮的大事了！这展销会，就是个绝好的机会。一起努力吧！”
刘局长重重地点了点头：“好！付书记，接下来我们商务局一定全力配合，您尽管吩咐！”
一场小小的风波过去，展会的筹备工作在新的指导思想下，又重新加速运转起来。只是这一次，目标更加清晰，方向更加明确，格局也更加宏大了。付平知道，真正的硬仗还在后头，但他心里却比之前踏实了许多。因为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身后，站着的是一群真正想为老百姓办实事、谋福祉的同路人。而远方，那些即将踏上齐夏土地的客商们，无论大小，都将感受到这片土地的热情与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