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委书记徐向翰的办公室，依旧是那种让人一进去就想立正稍息的庄严气派。窗户擦得一尘不染，阳光投射进来，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晃晃的几何图案，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以及一种混合了高级茶叶清香和淡淡消毒水味的，属于权力机关特有的气息。
付平坐在那张据说是从省城拍卖行淘换回来的黄花梨木访客椅上，屁股底下那块不厚不薄的丝绒软垫，像是县领导体恤下属久坐辛劳的无声表达，让他略显局促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一点，但也仅此而已。他面前那张黑漆大班台，宽阔得像个小型阅兵场，上面文件分门别类，堆放得像精心修剪过的盆景，一丝不苟。右侧那个硕大的地球仪，擦得锃亮，仿佛徐书记随时准备指点江山；左侧则是一套温润如玉的汝窑茶具，其中一个杯子里还氤氲着袅袅热气，显然是刚沏不久的。
徐向翰背靠着那把能把他整个人都陷进去的真皮办公椅，手指在光滑如镜的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笃”的轻响，像是一台老式摆钟，不急不缓地给付平的汇报打着节拍，也像是在衡量着付平每一句话的分量。他听得很专注，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深邃，时不时微微颔首，又或者用指关节推一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仿佛能穿透付平略显拘谨的表情，直视他内心深处那些翻腾的想法和未说出口的顾虑。
“学长，”付平清了清有些发干的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既沉稳又不失恭敬，“是这样，关于咱们县里中药材线上交易平台这个事儿，我们曹海镇那边，经过前段时间紧锣密鼓的初步调研和反复论证，一个大致的框架，算是有了。但是，我越琢磨，越觉得这事儿吧，单凭我们曹海镇一个镇的力量，有点像……嗯，像蚂蚁撼大树，或者说，小马拉大车，即便使出吃奶的劲儿，恐怕也掀不起太大的浪花，影响力撑死了也就是在咱们镇那一亩三分地上打转转。”
他稍作停顿，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徐向翰的表情，见对方依旧是那副鼓励中带着审视的眼神，心下稍定，便鼓足勇气接着往下说：“所以，我在想，咱们能不能把这个格局，再往上抬一抬，往大了做一做。比如说，能不能联合咱们县里其他几个有中药材产业基础的兄弟乡镇，特别是龙兴镇，徐书记您是知道的，他们镇的当归，那可是响当当的‘金字招牌’，在全国都有一号。我们曹海镇呢，有蕲艾，也还算拿得出手。其他一些兄弟乡镇，我听说也各有各的宝贝，比如有的种黄芪，有的产党参，零零总总加起来，特色药材其实不少。咱们能不能把这些资源都整合起来，大家伙儿抱成一个团，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共同打造一个响亮的‘齐夏道地药材’的统一品牌，然后依托这个品牌，建立一个覆盖全县，甚至将来能辐射周边的统一线上交易平台？这样一来，品种丰富了，体量上去了，名气自然也就更容易打响。您看……我这个想法，成不成熟？”
付平说完，略带忐忑地看着徐向翰。他知道，这事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跨乡镇合作，涉及到各方利益协调，行政壁垒也不是那么好打破的。
徐向翰停止了敲击桌面的手指，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热气模糊了他镜片后的眼神。放下茶杯，他笑了，是一种带着赞许的笑：“付平啊，你这个脑子，转得就是快，眼光总是能看到别人前头去。”这话像是一颗定心丸，让付平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不少。
“资源整合，优势互补，这是发展的大趋势，也是我们县域经济突破的必然选择。”徐向翰身体微微前倾，语气肯定，“你这个思路，非常好！非常好！单打独斗的时代早就过去了，现在讲究的是合作共赢。曹海镇的蕲艾，龙兴镇的当归，还有其他乡镇的宝贝疙瘩，都捏到一块儿，才能形成拳头，才能在市场上打出我们齐夏县的名号。”
他沉吟片刻，又道：“这件事，县委县政府是支持的。你放手去跟龙兴镇的龙腾书记他们谈，需要县里出面协调的，只管开口。政策上，能给的倾斜，我们也会尽量给。关键是，要把这个平台真正做起来，做出实效，让老百姓得到实惠。”
“谢谢徐书记！有您这句话，我心里就有底了！”付平激动地站起身，腰板挺得笔直。
徐向翰摆摆手，示意他坐下：“别光谢我，关键还是看你们的执行力。龙腾那个人，我知道，是个老基层了，务实，但也有些‘护犊子’，他那龙兴镇的当归，看得比眼珠子还金贵。你去找他谈，可得把账算清楚，把话说透彻，让他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也让他放心。”
“我明白，徐书记。我会带着最大的诚意去跟他沟通。”付平信心满满。
从县委出来，阳光有些晃眼。付平眯了眯眼，心里那块大石头落了地，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跃跃欲试的冲劲。他没耽搁，直接让司机老杨把车开向龙兴镇。
龙兴镇政府的办公楼，比曹海镇的要气派一些，但也透着一股子岁月的沧桑。付平在传达室通报后，被一个年轻的干事领到了二楼龙腾书记的办公室。
龙腾的办公室，和他的人一样，透着一股子“硬朗”劲儿。办公桌上东西不多，但都摆放得极有规矩，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烟草味，还有点老白干似的凛冽。墙上挂着一幅裱起来的“龙马精神”四个大字，笔力遒劲。
龙腾约莫五十出头，国字脸，皮肤黝黑，寸头已经有些花白，但精神矍铄。他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蓝色夹克，敞着怀，里面是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见到付平，他从办公桌后站起来，蒲扇般的大手伸了过来，声音洪亮：“哎呀，付老弟，稀客稀客！早就听说曹海镇来了个年轻有为的书记，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龙书记您太客气了，我是来向您取经学习的。”付平握住那只有力的大手，谦逊地说道。
两人分宾主落座，勤务员端上两杯热气腾腾的酽茶，是那种大叶片的土茶，苦味重，但回甘足。
寒暄了几句，付平便直奔主题：“龙书记，我今天来，是想跟您商量个事儿。我们曹海镇打算搞一个中药材的线上交易平台……”他把在徐书记那里的说辞，又详细地向龙腾阐述了一遍，重点强调了资源整合、品牌共建、利益共享的理念。
龙腾一直默默地听着，手里夹着一支烟，时不时嘬一口，烟雾缭绕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等付平说完，他弹了弹烟灰，这才开口，语气不咸不淡：“付书记，你这个平台想法是不错，互联网+嘛，现在都兴这个。但有句话，我得说在前头。”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我们龙兴镇的当归，那是几代人辛辛苦苦打下来的金字招牌，在全国都是叫得响的。你这个平台，把我们的当归加进去，会不会被你们曹海镇的蕲艾，或者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药材抢了风头？到时候，我们龙兴镇的牌子砸了，谁负责？再说了，这利益怎么分？大家伙儿都掺和进来，人多嘴杂，出了问题，这责任又算谁的？”
龙腾这一连串的问题，像是一盆冷水，浇得付平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考验。徐书记说得没错，龙腾果然“护犊子”。
付平深吸一口气，脸上依旧带着诚恳的笑容：“龙书记，我完全理解您的顾虑。您提出的这些问题，也是我反复思考过的。首先，这个平台，绝对不是谁吃掉谁，更不是大杂烩，而是要打造一个属于我们整个齐夏县，乃至未来辐射周边区域的共同的家。”
他拿起茶杯，轻轻吹了吹上面的浮沫：“关于品牌，我的想法是，我们可以共同打造一个‘齐夏道地药材’的总品牌，作为我们县域药材的集体名片。在这个总品牌之下，各乡镇的特色品种，比如龙兴镇的当归、曹海镇的蕲艾，完全可以保留各自的子品牌，甚至可以作为重点来推介。总品牌负责提升整体知名度和影响力，子品牌则彰显各自的特色和优势，这并不矛盾，反而能相互促进。”
“至于利益分配，”付平继续说道，“我们可以考虑成立一个股份制的平台运营公司。各乡镇根据自身的资源优势，比如药材种植规模、品质，或者投入的资金、土地等要素，折算成股份，按股分红。这样既能保证公平，也能激发各方的积极性。”
“责任方面，既然是共同的事业，风险自然是共同承担。但更重要的是，我们要通过规范的管理、严格的品控、透明的运营，来最大限度地规避风险，共享平台发展带来的成果。我们甚至可以设立一个品控委员会，由各参与乡镇的代表组成，共同监督药材质量，确保平台的信誉。”
龙腾默默地听着，又点上一支烟，办公室里烟雾更浓了。他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面，似乎在仔细权衡着付平的每一句话。
付平见状，又加了一把火：“龙书记，您是老前辈，比我更清楚，现在单打独斗的时代早就过去了。互联网时代，讲究的是流量为王，规模效应。我们齐夏县的药材资源这么丰富，如果各自为战，就像一把散沙，形不成合力。只有把这些珍珠串起来，形成一条璀璨的项链，才能在市场上真正打响名号，掌握话语权。这个平台做起来了，短期看，是增加了销售渠道；长远看，是提升了我们整个齐夏县药材产业的竞争力和附加值。最终受益的，是我们所有的药农和涉农企业，是咱们齐夏县的老百姓啊！”
付平的语气越来越激昂，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龙腾掐灭了烟头，在烟灰缸里用力碾了碾。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付平，沉默了片刻。办公室里静得只剩下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走针声。
突然，龙腾猛地一拍大腿，发出一声响亮的“啪”！
“付老弟！”他嗓门陡然拔高，震得付平耳朵嗡了一下，“你这番话，说到我龙腾的心坎里去了！说实话，这几年我也一直在琢磨，我们龙兴的当归是不错，可光靠我们自己吆喝，声音还是太小，走得还是太慢。你这个思路，把大家伙儿拧成一股绳，劲往一处使，我看行！”
他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踱了几步，又停在付平面前，眼神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以前也不是没人提过合作，但都藏着掖着，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你付老弟不一样，坦诚，有大格局！就冲你这份格局和这份坦诚，我们龙兴镇，加入了！这个平台，我们一起干！”
付平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他激动地站起来，紧紧握住龙腾的手：“龙书记，太感谢您的信任和支持了！有您这句话，这事儿就成了一大半！”
“谢啥！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给我们龙兴镇，给我们齐夏县的药材产业指出了一条新路子！”龙腾哈哈大笑，声音爽朗。他拉着付平重新坐下，“来来来，喝茶喝茶！这事儿既然定了，咱们就得好好合计合计具体怎么弄。”
气氛一下子从先前的试探和戒备，变得热烈而融洽。两人就平台的股份构成、运营模式、品控体系等细节，又深入地探讨了许久。龙腾不愧是老基层，经验丰富，提出了不少建设性的意见。
聊到兴头上，付平话锋一转：“龙书记，这个线上交易平台，光有线上的还不够，得有线下的实体支撑。比如仓储、初加工、质检、物流配送这些环节，都需要一个集中的实体基地来承载。”
龙腾点点头：“没错，这是应有之义。没有实体依托，线上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你有什么想法？”
付平沉吟道：“我初步考虑了一下。我们曹海镇和龙兴镇，虽然药材产业有基础，但交通方面，都不是最优选。尤其涉及到大宗物流，对交通的依赖性非常高。”他摊开随身带来的齐夏县地图，指着其中一个位置：“龙书记您看，青山镇，他们那边紧邻着咱们县唯一的高速公路出入口，还有几条省道交汇，可以说是我们县的交通枢纽。如果把交易平台的实体加工仓储物流基地选址在青山镇，无论是药材的集中采购、存储加工，还是成品的对外发货，都能大大降低物流成本，辐射面也更广。您觉得呢？”
龙腾凑过来看了看地图，摸着下巴思索着。青山镇，传统上农业并不突出，也没什么特色产业，但胜在地理位置优越。这几年，县里也一直想在青山镇高速路口附近搞点名堂出来，只是苦于没有好的项目抓手。
“有道理！”龙腾眼睛一亮，“付老弟，你这个考虑周全！青山镇那个位置，确实是搞物流基地的绝佳选址。交通便利是最大的优势，而且那边待开发的土地也多，征地成本相对较低。把实体基地放在那儿，不仅能服务我们曹海、龙兴，还能辐射全县乃至周边县市的药材贸易。”
“我也是这么想的。”付平笑道，“这样一来，青山镇也能从这个项目中受益，真正实现全县一盘棋，多方共赢。”
“好！就这么办！”龙腾一锤定音，“回头，我们一起跟青山镇的同志通个气，听听他们的意见。然后，再把这个方案联名向县里汇报，争取徐书记和马县长的支持！”
事情谈妥，两人都是精神振奋。付平婉拒了龙腾留饭的邀请，带着满满的成果离开了龙兴镇。
接下来的几天，付平和龙腾联袂拜访了青山镇的党委书记和镇长。对于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青山镇方面自然是喜出望外，当即表示将全力配合，要地给地，要政策给政策，积极做好各项前期准备工作。
随后，由曹海镇、龙兴镇、青山镇三方联合署名的《关于共建齐夏县中药材线上交易平台及实体仓储物流基地的请示报告》摆在了县委书记徐向翰和马县长的案头。
徐向翰和马县长在听取付平、龙腾等人的详细汇报后，对这个“多镇联动、优势互补、错位发展”的方案给予了高度评价。徐向翰更是当场拍板：“这个项目，不仅思路新，操作性也强，符合我们县域经济发展的整体规划。县里全力支持！相关部门要一路绿灯，做好服务保障工作。”
马县长也笑着补充道：“付平同志、龙腾同志，你们这是给我们全县的乡镇干部带了个好头啊！这种打破行政壁垒，主动寻求合作的精神，值得大家学习。青山镇也要抓住这个机遇，把配套服务搞好，把这块风水宝地真正利用起来。”
青山镇高速路口附近那片曾经荒芜的土地，似乎在一夜之间就充满了勃勃生机。挖掘机的轰鸣声仿佛已经在耳边响起，一幅热火朝天的建设蓝图，正在齐夏县的版图上徐徐展开。付平站在田埂上，望着远方蜿蜒的高速公路，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遐想。他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开始，一个充满挑战与希望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