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海镇的会议室里,烟雾浓重得仿佛化不开一般,丝丝缕缕、层层叠叠,宛如清晨田埂上弥漫开来的薄雾。然而与那清新自然的雾气不同的是,这里的烟雾中夹杂着劣质烟草散发出的刺鼻而又辛辣的味道,如同一股无形的力量直往人的嗓子眼儿里钻,刺激得喉咙阵阵发痒,令人忍不住咳嗽起来。
王大虎静静地坐在长条桌的一侧,他那双粗糙且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捏住那几页已经显得有些皱巴巴的纸张。这些纸张承载着他无数个日夜的心血和努力,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关于芝麻山村中药材种植专业合作社的详细情况以及发展规划,是他熬了好几个通宵才赶制出来的汇报材料。
此刻,王大虎的目光不时抬起,小心翼翼地望向坐在主位上的那位年轻的书记——付平。只见付平微微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翻阅着手中的资料,他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就像是用浓墨重重写下的两个“川”字,深深地刻印在那张原本还带着几分书生气息的面庞之上。从窗外倾泻而入的阳光,以一种恰到好处的角度斜斜地洒落在他的身上,将他的身影投射在地面上,拉得长长的。远远看去,那修长笔直的影子恰似一棵傲然挺立的白杨树,深深扎根于这片看似贫瘠却充满希望的土地之中。
王大虎深吸一口气,然后清了清嗓子,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有些褶皱的衣角后,才缓缓开口说道:“尊敬的付书记以及在座的各位领导们,今天由我来向大家汇报我们芝麻山村中药材合作社这五年来的发展情况。五年前,当镇政府发出成立中药材合作社的号召时,咱们芝麻山村里的141户人家,共计508位村民,没有一家一户掉队,全部踊跃地加入到了这个合作社当中。而且呀,我们整个村子那两千多亩肥沃的土地,也通过合法合规的手续,顺利流转到了合作社的名下。
在过去的这些年里,我们除了种植蕲艾还尝试种植了多种中药材。比如说黄芪吧,它可是一味非常珍贵的药材呢;还有党参,这也是市场上需求量较大的品种之一;当然啦,金银花这种既美观又有药用价值的植物,我们自然也不会放过。不过实话说,虽然我们一直在努力经营着合作社,但是并没有赚到太多的钱。好在大家的日子过得还算安稳,起码能维持基本的生活需求。”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聆听的付平突然抬起了头。只见他微微皱起眉头,眼神直直地看向王大虎,用一种虽然音量不大但却充满威严的语气问道:“大虎啊,我想问问你,既然你们村这么多人都加入了中药材合作社,把大部分土地都用来种药材了,那么你们村里人现在是不是都不再种植蔬菜了呢?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平日里大家伙儿吃菜该怎么办呢?总不能天天去外面买吧?”
王大虎犹如被雷劈中一般,呆愣当场,他万万没有料到付平竟然会提出如此问题。他手足无措地挠了挠头,满脸窘迫地说道:“这个……自从成立了合作社,土地都用来种植药材了,确实没怎么种菜了。平日里吃菜,不是去镇上购买,就是去产业园区那边……”
“去产业园区买?”付平的眉头紧紧皱起,仿佛能夹死一只苍蝇,“那菜价岂不是要贵上许多?村民们的生活成本,岂不是如同坐火箭一般飙升啊!这合作社,怎能如此经营?”
坐在付平身旁的镇政协冯主席,一位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老者,面色凝重地叹了口气,缓声道:“付书记,此事说来话长。当初推动这个合作社,乃是时任我镇书记的钱波同志。彼时,他为了打造一个样板,毅然下令,要求芝麻山村将所有土地尽数流转,以实现规模化、集约化经营。当时,村民们对此颇有微词,称若不种菜,日常吃菜恐有不便。然而,钱书记当机立断,拍板决定由镇上统一调配,从外地调运蔬菜,以确保供应无虞。其后……”
冯主席稍稍迟疑了一下,仿佛在斟酌是否要将后面的话一吐为快。坐在他对面的副镇长见状,赶忙接过话头:“后来啊,那钱波的心简直比墨还黑!他竟然教唆村民们撂荒不种地了,反而指使自家亲戚在产业园区支起了一个蔬菜摊。那些蔬菜,价格贵得离谱,品质却烂得像被虫蛀过一般,简直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当时,村里人可是怨声载道,闹腾得那叫一个天翻地覆!最后,还是镇上亲自出马,才勉强把这事儿给平息了下去。不过,钱波也因为这件事,还有其他一些劣迹,被上头给查了个底儿掉,现在还在大牢里蹲着受苦呢!”
付平听完,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拧出水来,他不停地摇头,又忍不住用手狠狠地敲着桌子,那声音就像敲在人们的心上:“这简直是胡闹!为了自己的政绩,不顾老百姓的死活,这样的干部,就应该严惩!好了,不说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了。”他的目光如炬,看了王大虎一眼,“大虎,你继续说。”
王大虎被这一打岔,原本准备好的犹如滔滔江水般的说辞,也如那决堤的洪水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定了定神,继续说道:“后来,镇上为了解决芝麻山村的就业问题,宛如那及时雨一般,让产业园区的企业招工,每家至少解决一个。这几年,咱们村的劳动力,基本上都在园区里打工,犹如那辛勤的蜜蜂,忙碌而充实。合作社这边,主要就是靠那如黄金般珍贵的药材的收入分红。不过,这几年,那如孩子般任性的药材行情,也不太好,分红是一年比一年少。去年,每户也就分了一万多点,还不够一家人一年的开销,宛如那入不敷出的家庭,令人忧心忡忡。”
王大虎的声音如同被风渐渐吹灭的烛火一般,越来越低,说到最后,几乎都微不可闻了。会议室里陷入了一片死寂,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凝固了,只有烟头燃烧的“嗞嗞”声和偶尔的咳嗽声,如同一曲断断续续的哀乐,在这沉闷的氛围中回荡。
“大虎啊,你所陈述的这些状况,我已然悉数知晓。”付平轻启朱唇,缓声道来,“这数年光阴,芝麻山村着实举步维艰。想当初,为了积极响应上级的号召,你们村可谓是做出了巨大的牺牲。然而,事到如今,这条道路却是崎岖难行。你们可曾深思,缘何会如此?”
王大虎抬起头,看着付平,眼神里充满了迷茫:“付书记,我们想过,可我们想不明白啊!我们村,人也不少,地也不少,可就是不知道该咋办。农村就两样东西,人和地,感觉想做点啥的话,也做不到啊!”
“是啊,付书记,”副镇长袁云飞也跟着说道,“咱们曹海镇,地处偏远,交通不便,资源也有限。芝麻山村的情况,在咱们镇里,还算是好的。但再想有大的发展,确实也没有更多的资源可以做文章了。”
“我觉得我们还是可以想一些别的办法的,”吴冲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道,“比如有没有别的特产可以做文章,比如中药材产业还能不能发展出一些新的内容?”
“能有什么内容?”另一位镇干部摇了摇头,“这些年,咱们镇上把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能试的都试了,种药材、养牛、养羊、搞旅游,啥都搞过,可就是搞不出啥名堂来。咱们这地方,底子薄,条件差,已经算是做到极致了。我觉得我们能做的,无非就是在财政转移支付上更花点功夫,加强基层治理,提升一下居民幸福感。”
会议室里的气氛变得有些沉闷,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但谁也拿不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
付平静静地听着,等大家说得差不多了,他才缓缓开口:“你们说的这些,都有道理。但是,我们不能就这么认命。农村的发展,不能只靠财政转移支付,也不能只靠修修补补。要从根本上解决三农问题,就必须要唤醒农村里沉睡的资本,让农民享有与城市居民同等的财产权利和发展机会。”
“沉睡的资本?”王大虎瞪大了眼睛,一脸的疑惑,“付书记,啥是沉睡的资本?”
“这个沉睡的资本是什么呢?”付平的眼神变得明亮起来,像两团燃烧的火焰,“实际上,就是我们农村的各类生产要素,集体土地、集体建设用地、土地承包经营权、林权等等,当这些要素可以在城乡之间自由流动,我们的农村才能焕发更蓬勃的活力和生机。”
付平从戴冠宇手里接过一叠文件,分发给在座的每一个人:“这是我们黄州市今年的一号文件,大家可以看看。文件的核心内容,就是要建立起‘归属清晰、权责明确、保护严格、流转顺畅’的农村产权制度,实现农村资产资本化,推动它们在城乡之间自由流动。这是我们黄州市农村产权制度改革的序幕,也是我们曹海镇包括芝麻山村在内的各个村落的财富密码。这些权益,就是农村更多的资本。”
付平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层层涟漪。会议室里,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王大虎拿着文件,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可还是看不懂。他抬起头,看着付平,眼神里充满了期待:“付书记,您的意思是,咱们村的地,可以卖给城里人?”
“不是简单的买卖,”付平解释道,“而是要通过产权制度改革,让农村的土地、林地等资源,能够像城里的商品房一样,可以自由流转、抵押、担保,这样才能真正地把农村的资源盘活。”
“可是,付书记,”一位年纪稍大的领导,面露难色地说道,“这个事儿,不好办啊!咱们这是在这么偏远的一个地方,哪里有啥子城里人稀罕这些东西嘛!当初这个文件下来,我们都有印象,也正经地推过一次,但是不得行,历史遗留问题不少,而且村民们的意见更大。”
王铁牛也跟着说道:“是啊,付书记,这个事儿,以前镇上也想过搞,派人来村上开了两次会,都差点闹起来。各家分配不均匀啊!各有各的想法,根本莫法搞,镇上后面就知难而退,再没提过这个事情了。”他一边说,一边用粗糙的大手比划着,仿佛那些争吵的场景就在眼前。
“我也有印象。”另一位年纪稍大的领导,扶了扶眼镜,慢条斯理地说,“那时候,文件刚下来,大家还挺有干劲的,觉得这是个好事儿,能给村里带来新变化。但是,一到具体操作,就发现问题太多了。土地怎么确权?林地怎么分割?宅基地怎么流转?这些问题,一个比一个复杂,一个比一个棘手。后来兴许是阻力太大,上面也不再提了。”
会议室里再次陷入了沉默,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凝重。王大虎偷偷地瞥了一眼付平,他发现这位年轻的书记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愁眉苦脸,反而显得很平静,似乎对这些困难早有预料。
“这些问题,确实存在。”付平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有力,“但是,我们不能因为有困难就退缩,不能因为有阻力就放弃。改革,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没有困难,还要我们这些干部做什么?”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我知道,大家担心的问题,无非就是两点:一是市场需求,二是村民意愿。市场需求,我们可以慢慢培育,可以引导,可以创造。至于村民意愿,这是我们工作的重点。我们要做的,就是把政策讲清楚,把道理说明白,让老百姓真正理解产权制度改革的好处。”
“付书记,我能谈两句吗?”贺志强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透着一股子认真劲儿。他清了清嗓子,会议室里原本嗡嗡的讨论声,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众人齐刷刷地看向他,眼神里有疑惑,有期待,也有几分看热闹的不嫌事大。
王大虎的心,咯噔一下,像被一只猫爪子挠了一下。他偷偷地瞄了一眼付平,这位年轻的书记依旧面色平静,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但王大虎心里清楚,贺志强这小子,平时不吭不哈,一开口准没好事。这段时间,为了准备这次会议,王大虎可是下了不少功夫,芝麻山村的情况他摸得门清,各种数据、资料,他都能倒背如流。他原本以为,这次会议就是走个过场,把付书记的指示传达下去,大家举手表决,然后热热闹闹地散会。可现在,贺志强这颗“定时炸弹”,眼瞅着就要被引爆了。他不禁暗暗叫苦,这小子,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这个时候说,这不是存心捣乱吗?他甚至开始怀疑,贺志强是不是跟哪个对付书记有意见的领导通了气,故意在这个时候给他上眼药。
“志强同志,你说。”付平微微颔首,示意贺志强继续。他的声音依旧沉稳,让人听不出喜怒。
“付书记,各位领导,”贺志强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他推了推眼镜,似乎想让自己的视线更加清晰,也似乎想透过镜片,看穿每个人心中的想法。“我这段时间也研究了一下农村产权制度改革的问题,发现这里面有一个很关键的症结,就是农村集体经济组织成员资格的认定问题。”
贺志强说到这里,微微停顿了一下,会议室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不知名的鸟儿,偶尔发出几声啁啾。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贺志强下意识地避开那片过于明亮的光斑,继续说道:“现行的政策,要求集体经济组织的成员资格一经认定,便不得更改。这在城市里,或者一些管理规范的地方,可能问题不大。但在咱们农村,情况就复杂了。村社成员的资格是随着人口不断变动的,生老病死,嫁娶迁徙,都会影响成员的变化。”
说到这里,贺志强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语速,似乎想要一口气把憋在心里的话都说完:“如果按照一经认定不得更改的原则,那就会出现很多矛盾。打个比方,村里新添了人口,比如谁家生了娃,这娃算不算集体经济组织的成员?或者有闺女嫁进来了,按咱们这儿的习俗,嫁进来的闺女就是婆家的人了,那她算不算?户口有时候都跟着迁过来了。如果算,那之前的认定就得改,如果不算,那她们的权益怎么保障?这可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是咱们的村民,总不能把他们排除在外吧?村里要分红,要分地,她们有没有份?这都是绕不开的问题。”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继续说道:“反过来,如果有人去世了,或者迁走了,他们的资格怎么处理?按理说,人都不在了,或者户口都迁走了,自然就不再是集体经济组织的成员了。但问题是,他们的资格取消了,那他们之前享有的那份权益怎么办?是收归集体,还是由他们的家人继承?如果是收归集体,那还好说,但如果是继承,又该怎么继承?是所有继承人均分,还是按照什么比例分配?这些问题,如果不解决好,后面的改革就没法推进。要是不挣钱还好,挣钱的事,谁能让自己落后呢?于是这个问题几乎在一开始,就成了死结。都不用说后面那些更麻烦的问题。比如土地确权,宅基地分配,这些都是老大难问题,一个处理不好,就会引发群体性事件。”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高,仿佛要把心中的忧虑全部倾泻出来。
贺志强一口气说完,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会议室里静得可怕,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只有角落里,一只老旧的挂钟,还在不知疲倦地走着,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仿佛在提醒着众人,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过去,而摆在他们面前的问题,却依旧没有得到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