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带着一丝尚未被盛夏完全点燃的躁动,拂过曹海镇崭新的土地。几个月前还是一片黄泥翻滚、机器轰鸣的工地,如今已然脱胎换骨。一座名为“快乐田园”的亲子研学基地,像是从童话书里搬出来的一样,静静地卧在青山绿水间。那些曾经只存在于图纸上的斑斓色彩,此刻正以一种近乎炫耀的姿态,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巨大的七彩滑梯如同彩虹般倾泻而下,旁边是造型憨态可掬的蘑菇屋,原木搭建的攀爬架散发着淡淡的松香。科普馆的玻璃幕墙在晨曦中反射出天空的蔚蓝,里面隐约可见恐龙骨架模型和星空投影仪。一条蜿蜒的鹅卵石小径串联起各个区域,两旁新栽的格桑花开得正艳,蜜蜂嗡嗡地在花间打转,全然不顾忌这片土地的新主人。远处,一列漆成鲜红与明黄相间的小火车停在小巧的站台上,仿佛随时准备载着欢声笑语出发。
付平站在那列小火车的观景平台上,双手扶着栏杆,眺望着整个园区。他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浅蓝色棉布衬衫,袖子随意地卷到手肘,脸上带着一种努力克制却依然能从眼角眉梢溢出来的满意。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崭新的塑胶地面上。
“付书记,您看,这……这简直了!”一个略显亢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段建伟,宏远集团派驻曹海镇负责“快乐田园”项目运营的平台公司总经理,人称小段总,此刻正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观景台,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西装外套被他随意地搭在手臂上,领带也扯松了些。他大概三十出头,精力旺盛,说话语速很快,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那种急于建功立业的冲劲儿。
小段总几步跨到付平身边,也学着他的样子扶着栏杆,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兴奋:“付书记,您瞧瞧,咱们这园区,啧啧,基本都弄利索了!真没想到,这才多长时间啊,就能建成这样,太漂亮了!我昨天晚上睡不着,又偷偷跑来看了一圈,灯光一打,跟做梦似的。接下来,就看咱们怎么把它推广出去,争取一炮打响,让全江州、不,全省都知道咱们曹海镇有个‘快乐田园’!”
付平侧过头,看着小段总那张因为激动而微微涨红的脸,笑了笑,镜片后的目光温和而深邃。他没有立刻回应小段总的热情,而是指了指远处一片刚刚铺好的草坪,说道:“那边的草皮,还得再养养。还有科普馆门口那几棵新移栽的银杏,得多浇水,注意防虫。孩子们来的地方,安全和细节最重要。”
小段总连连点头:“是是是,您说得对,这些细节我都盯着呢,施工队那边也打了包票,绝对不会出纰漏。咱们这硬件,说实话,在周边地区绝对是数一数二的。现在就看软件,看营销了。付书记,您是咱们曹海镇的主心骨,这第一炮怎么打,您给拿个主意?”
付平收回远眺的目光,转身倚在栏杆上,看着小段总,不疾不徐地开口:“小段,我倒是有个想法。咱们这第一批客人,不急着对外大规模宣传,大张旗鼓地搞什么开业庆典,那些都是后话。我想请一批特殊的‘体验官’来。”
“体验官?”小段总愣了一下,随即来了兴趣,身体微微前倾,“哦?什么特殊的体验官?明星?网红?还是……那些旅游大V?”他脑子里迅速盘算着各种可能性,以及相应的预算。请明星太贵,网红水太深,旅游大V倒是可以考虑,但效果也难说。
付平摇了摇头,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都不是。小段,你还记不记得,大概是四五年前吧,吴孟森教授,就是江州大学那位研究乡村社会学的吴教授,组织过一批江州大学的学生,来咱们芝麻山村搞过一个‘城乡思想文化互动实践活动’?”
小段总毕竟是后来才到曹海镇的,对这段往事只是略有耳闻,此刻听付平提起,努力在脑海中搜索着相关信息。“好像……好像听您和老支书他们聊起过。说是当时条件还很艰苦,学生们吃了不少苦,但也跟村民们结下了挺深的感情。”
“对。”付平点了点头,眼神中掠过一丝追忆,“当时芝麻山村什么样?泥巴路,破瓦房,年轻人要么出去打工,要么守着几亩薄田没啥盼头。那些大学生,城里长大的孩子,第一次那么深入地接触真实的农村。他们跟村民同吃同住,帮着干农活,还搞了些文艺演出,教村里的孩子们读书写字。虽然时间不长,但对他们,对我们村民,都是一次挺特别的经历。”
付平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远处已经大变样的芝麻山村方向,如今从这里望去,只能看到一片郁郁葱葱和隐约的白墙黛瓦。“我想,把这些当年的大学生们请回来,让他们作为我们‘快乐田园’的第一批体验官。让他们亲眼看看,当年他们挥洒过汗水、留下过脚印的曹海镇,尤其是芝麻山村,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也让他们给我们这个新生的‘快乐田园’,提提最真实的意见和建议。他们是曹海镇变化的见证者,也是最有发言权,最能体会这份变化的人。”
小段总起初还有些没转过弯来,大学生?几年前的大学生?这能有什么宣传效果?他们现在在哪儿都不知道呢。但听着付平不疾不徐地解释,他那颗被商业逻辑填满的脑袋像是突然被一道灵光劈中,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比刚才看到整个园区落成时还要亮。
他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地差点把搭在手臂上的西装外套给甩飞出去:“付书记!高!这招实在是高啊!”他绕着付平走了半圈,像是在打量一件稀世珍宝,“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您听我分析啊,这事儿简直是一箭三雕,不,一箭好几雕!”
付平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继续。
小段总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语速慢下来,但兴奋劲儿还是压不住:“第一,您说的,真实反馈!大学生,尤其是名牌大学的大学生,他们思想活跃,看问题的角度刁钻,哦不,是独特。让他们来挑刺,找毛病,比咱们自己关起门来琢磨,或者请那些所谓专家提一些不痛不痒的意见强多了!他们能从游客的真实需求出发,给我们提最接地气的改进方案。”
“第二,口碑传播!这批大学生,四五年前在读,现在算算,大部分都应该已经大学毕业,进入社会工作两三年了。正是消费能力开始显现,并且社交圈子最活跃的时候。你想想,他们故地重游,看到家乡这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再体验一把咱们这么高大上的亲子乐园,能不激动吗?随便在朋友圈、微博、小红书上发几张照片,写几句感想,那是什么?那是活生生的、带着真情实感的口碑广告啊!比咱们花大价钱请人写软文、投硬广,效果好上百倍,还更有说服力!”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情感牌!‘故地重游’这四个字,本身就带着多浓的情怀啊!他们当年在这里有过青春的记忆,可能还有些青涩的故事。现在回来,看到一切都变得这么好,心里那份感慨,那份与有荣焉的自豪感,肯定会让他们对曹海镇,对咱们这个‘快乐田园’产生强烈的认同。这种认同,是花多少钱都买不来的!这简直就是……简直就是不花钱办大事,还赚足了人情和眼泪啊!”
小段总越说越激动,看向付平的眼神里充满了敬佩。他之前总觉得付平书记虽然有能力有魄力,但毕竟是体制内出来的干部,在市场营销这种专业领域,可能还是他们这些科班出身的更在行。没想到,付平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这种四两拨千斤的妙计。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营销策略了,这简直是把人情世故、社会心理学都玩明白了。
付平微笑着听着小段总的分析,时不时点点头。这些也正是他考虑到的。他伸手拍了拍小段总的肩膀:“看来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接下来,就是怎么找到这些学生了。”
小段总搓着手,有些犯难:“是啊,付书记,这都过去好几年了,学生们毕业后天南海北的,联系起来怕是不容易吧?”
付平胸有成竹地笑了:“这个你不用担心,山人自有妙计。吴孟森教授这条线,我们得用起来。我打算亲自去一趟江州大学,拜访一下当年负责组织那次活动的老师。”
几天后,付平婉拒了小段总派车送他去江州的提议,自己开着镇上那辆有些年头的桑塔纳,驶上了前往江州市区的公路。初夏的阳光透过车窗洒进来,路两旁的行道树绿意盎然。付平的心情很不错,甚至还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他想起几年前,自己刚到曹海镇时,也是这样开车去江州大学找吴孟森教授,寻求发展的良方。一晃几年过去,曹海镇的局面已然打开,而吴教授,这位亦师亦友的长者,又一次成为了关键的桥梁。
江州大学的校园,一如既往地充满了青春的朝气和浓郁的学术氛围。绿树成荫,蝉鸣阵阵,穿着各色T恤、短裤的年轻学子们或抱着书本行色匆匆,或三三两两在林荫道上嬉笑打闹。付平将车停好,熟门熟路地走向行政楼。他事先已经通过吴孟森教授,联系上了当年负责那次实践活动的江州大学学生处的柴处长。
柴处长的办公室在行政楼三楼,门上挂着一块写着“学生工作处副处长柴国强”的牌子。付平敲了敲门。
“请进!”一个洪亮而略带沙哑的男声传出来。
付平推开门,只见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正坐在办公桌后批阅文件。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虽然眼角有了些许皱纹,但精神矍铄,目光锐利。正是柴处长。
柴处长抬头看到付平,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连忙起身绕过办公桌迎了上来:“哎哟!是……是曹海镇的付书记吧?付平同志?”
付平赶紧伸出双手,与柴处长热情地握了握:“柴处长,好久不见,好久不见!您还是这么精神!冒昧来访,没打扰您工作吧?”
“哪里哪里!付书记,您可是稀客啊!快请坐,快请坐!”柴处长热情地将付平引到沙发上坐下,又亲自给他倒了杯热茶,“我可一直关注着你们曹海镇呢!吴孟森教授时不时就会跟我念叨几句,说你们那儿现在搞得是风生水起,日新月异啊!”
付平接过茶杯,谦逊地笑了笑:“都是托吴教授和像您这样的领导们的福,加上乡亲们肯干。我们也是摸着石头过河,瞎折腾。这不,最近刚在芝麻山村那边,建好了一个亲子研学基地,一期工程算是完工了。”
“亲子研学基地?在芝麻山村?”柴处长显然对这个消息很感兴趣,他推了推眼镜,身体微微前倾,“哎呀,那可是太好了!我记得当年带学生们去芝麻山村,那条件……啧啧,真是苦啊。学生们回来都说,体验是深刻的,但也是真艰苦。现在居然建了研学基地?真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付平点了点头,从随身带来的公文包里取出一本制作精美的宣传画册,递给柴处长:“柴处长,您看看,这是我们基地的一些实景照片和规划图。我今天来,除了向您汇报一下曹海镇的近况,主要还是想请您帮个大忙。”
柴处长接过画册,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口中不时发出赞叹:“漂亮!真漂亮!这个小火车,这个科普馆,还有这些游乐设施,都很有特色嘛!付书记,你们这手笔可不小啊!”他看得非常仔细,仿佛能从那些照片中,想象出孩子们在其中奔跑嬉戏的场景。
付平耐心地等柴处长看完,才缓缓开口:“柴处长,我们这个基地,马上就要进入试运营阶段了。在正式对外开放之前,我们想邀请一批特殊的客人,来做第一批体验官,给我们提提宝贵的意见。”
“哦?特殊的客人?”柴处长合上画册,好奇地看向付平。
“是的,”付平微微一笑,“就是当年,由您和吴教授共同组织,到我们芝AMA山村参加‘城乡思想文化互动实践活动’的那批江州大学的同学们。我想把他们请回去,看看他们曾经生活过、奉献过的地方,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子。也请他们以一个现代都市年轻人的视角,给我们这个新基地挑挑毛病,出出主意。”
柴处长听完,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猛地一拍大腿,声音比刚才还要洪亮几分:“哎呀!付书记!你这个主意……太好了!简直是太好了!”他激动地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踱了几步,“我跟你说,当年的那些学生,对芝麻山村,对曹海镇,那是有真感情的!他们回来写实践报告,开总结会,一个个都说收获特别大,但也对当地的落后感到揪心。要是让他们知道,芝麻山村现在变成了这样,他们肯定都抢着回去看!这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参观体验,这是一份情怀,一份见证啊!”
付平看到柴处长如此支持,心中也踏实了不少:“柴处长,您能理解就好。我们也是这么想的。一来,能得到最真实的反馈,帮助我们改进;二来,他们如今大多步入社会,通过他们的口碑,也能为我们基地做第一波有温度的宣传;三来,也是最重要的,就是这份‘故地重游’的情感连接,这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说得太对了!”柴处长连连点头,眼神中满是赞赏,“付书记,你这个思路,有远见,有人情味!这事儿,我全力支持!不就是找当年的学生名单和联系方式嘛,没问题!”
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内线电话:“喂,小李吗?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对,马上。”
很快,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干事敲门进来。
柴处长直接吩咐道:“小李,你去一趟档案室,帮我查一下,大概是四五年前,具体年份我让吴孟森教授那边再确认一下,我们学生处和文学院吴孟森教授联合搞过一次去曹海镇芝麻山村的暑期社会实践活动。把当时所有参与学生的名单,包括他们的学院、专业、当时的联系方式,都给我找出来,整理一份详细的表格。越快越好!”
年轻干事愣了一下,问道:“柴处,这都好几年前的了,当时的联系方式,很多可能都变了。”
柴处长摆了摆手:“我知道。你先把原始档案找出来。我们当年都有留存,包括他们的学号、籍贯什么的。实在不行,我们可以通过各学院的校友联络处,或者当年的辅导员、学生会干部去想办法联系。总之,尽最大努力,把能联系上的都联系上。”
“好的,柴处,我马上去办!”年轻干事领命而去。
柴处长又转过身,热情地对付平说:“付书记,你放心,名单的事情包在我身上。学生处、团委这边,还有各学院,我都会去协调。争取在一周之内,给你们一个初步的名单和联系方式。后续可能还需要学生会或者志愿者协会的同学们帮忙具体联络,确认意愿。”
付平感激地站起身:“柴处长,那真是太感谢您了!您这可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啊!”
柴处长哈哈一笑,摆了摆手:“付书记,你这话就见外了!我们江州大学,一直强调社会责任和服务地方。曹海镇能有今天这样的发展,我们作为曾经的参与者和见证者,也感到由衷的高兴和自豪。能为你们再出点力,那是应该的!说实话,我也很期待,看看那些当年的毛头小子、黄毛丫头们,再次踏上芝麻山村的土地时,会是怎样一番惊喜和感慨的表情啊!”
窗外的阳光更加灿烂,将柴处长办公室里的盆栽兰花映照得愈发青翠。付平知道,他为“快乐田园”精心策划的这第一步营销棋,已经稳稳地落下了第一颗至关重要的棋子。而这颗棋子,不仅关乎商业,更关乎人心与情怀。他仿佛已经能看到,不久的将来,那些曾经青涩的脸庞,带着成熟与惊喜,再次汇聚在曹海镇的土地上,共同见证一场关于青春、记忆与发展的温暖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