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览会的成功,像一针强心剂,注入了江汉省农业系统的每一个毛孔。官方媒体的赞誉铺天盖地,外商签下的订单金额节节攀升,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种庆功宴即将开席的喜悦之中。
只有付平,像一头嗅觉敏锐的猎豹,依然在喧嚣的丛林里,搜寻着更深层次的猎物。
作为临危受命的总指挥,他本该是此刻最风光、最可以放松的人。然而,南丰的血战和这十天的极限冲刺,早已将他锤炼成了一部只为解决问题而存在的精密机器。喧嚣与赞誉,于他而言,不过是战场上暂时的烟火,而真正的胜利,藏在烟火散尽之后,那些能够真正改变土地面貌的、沉甸甸的果实里。
他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流,越过那些被围得水泄不通的热门展台,最终,死死地锁定在了会场西北角,那个堪称孤寂的西班牙国家馆展台。
与其他展台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的景象相比,这里几乎可以用门可罗雀来形容。巨大的背景板上,印着安达卢西亚平原的橄榄树和耀眼的阳光,但这份来自地中海的热情,丝毫没能温暖眼前的冷清。几个身穿统一工作服的西班牙工程师,正百无聊赖地擦拭着那些看起来其貌不扬的黑色塑料管道和结构精密的金属阀门。他们脸上的表情,混杂着技术人员特有的骄傲和不被理解的落寞,像一群守着一堆无人能识的达芬奇手稿的学者。
付平的脚步,看似不经意地,朝着那个方向挪动。
在昨天与欧洲代表团那场技惊四座的对话之后,他没有去参加任何庆祝活动,而是将自己关在临时办公室里,就着一杯浓得发苦的茶,将所有核心参展商的技术资料,一页一页地,重新“啃”了一遍。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被大多数人忽略的关键信息:这个西班牙展台所展示的,是一项名为“压力补偿式滴灌”的节水技术。它号称全球领先,其核心专利在于一个微小的、内置于滴头中的硅胶薄膜。无论管道长短、地势高低,这个薄膜都能通过水压自我调节,保证每一个滴头在单位时间内的出水量完全一致。这意味着,水和液态肥料,可以像医院的静脉注射一样,被绝对精准、均匀地输送到每一株作物的根系部位,节水效率高达惊人的90%以上。
但它的缺点,也和优点一样,突出得令人望而生畏:高昂得令人却步的前期投入。其综合成本,是国产普通滴灌设备的三到五倍。
在这个追求“短平快”效益的时代,中国的农业企业,大多还停留在“大水漫灌”的粗放模式,少数先行者,也仅仅是使用着成本低廉、效果粗糙的国产喷灌设备。这种昂贵的“农业奢侈品”,自然无人敢于尝试。付平甚至听到过两个国内的农场主,在展台前驻足片刻后,撇着嘴走开,嘴里嘟囔着:“花这个冤枉钱,我买水泵抽水能把地淹平了。”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付平的心里。
他的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瞬间浮现出另一幅完全不同的景象:江汉省北部,那片广袤、干涸、被风沙侵蚀的土地。
当地人,用一个绝望而形象的词汇来称呼它——“旱腰带”。
那里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存不住水。十年九旱,年均蒸发量远大于降水量。付平曾经去那里调研过,亲眼见过当地的农民,为了抢夺从山缝里渗出的几缕泉水而大打出手;见过孩子们干裂的嘴唇和深陷的眼窝;见过大片的土地因为缺水而龟裂,裂开的口子,像大地一道道无法愈合的伤疤。每一滴水,在那里,都贵如油,甚至贵过血。
恶劣的自然条件,使得当地的农业发展水平,被死死地钉在了全省的末尾。那里,是江汉省扶贫攻坚战地图上,颜色最深、也最难啃的一块“硬骨头”。省里每年投入巨额的扶贫资金,修水利,打深井,但对于那片广阔的土地而言,终究是杯水车薪。
一边,是亟待解渴的土地和渴望摆脱贫困的数百万农民。
另一边,是无人问津、在展台上蒙尘的顶尖技术。
当这两个看似毫不相干的端点,在付平的脑海里被一根无形的线连接起来时,他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血液,奔涌着冲向大脑。
他知道,这绝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商机。这,是一个足以改变江汉省北部地区农业格局,甚至改写数百万人命运的,历史性的契机。
他必须抓住它。不惜一切代价。
真正的战场,在晚宴上。
为了庆祝博览会的圆满成功,省政府在江汉饭店最大的宴会厅,举办了一场盛大的答谢晚宴。水晶吊灯流光溢彩,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空气中弥漫着香水、酒精和食物混合的、上流社会特有的气息。
付平作为此次力挽狂澜的“头号功臣”,自然成了全场的焦点。省领导在致辞时,特意点名表扬了他,称他为“有勇有谋、敢打硬仗的年轻干部楷模”。一时间,各种敬酒、道贺、攀谈的人,像潮水般向他涌来。他微笑着,与每一个人碰杯,言辞谦逊,滴水不漏,将所有功劳都归于“省委省政府的英明领导和厅党组的坚强支持”。
但他的内心,却是一片冰冷的冷静。他的目光,始终像雷达一样,锁定着西班牙代表团的负责人,那个名叫哈维尔·洛佩斯的商人。
哈维尔是个典型的西班牙南部商人,年近五十,身材微胖,皮肤是常年日晒形成的古铜色。他不像德国人那么刻板,也不像法国人那么浪漫,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技术拥有者的骄傲。他正被几位中方官员围着,脸上挂着职业化的、礼貌而疏远的笑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
付平能感觉到,哈维尔的心,已经不在这里了。这次江汉之行,对他的公司而言,无疑是一次失败的商业拓展。
付平端着一杯红酒,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等待着。终于,围着哈维尔的人群出现了一个短暂的空档。他立刻走了过去。
“哈维尔先生,晚上好。”他用流利的英语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穿透力,“我是本次博览会的总指挥,付平。我对您公司带来的滴灌技术,非常、非常的感兴趣。”
哈维尔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显然没料到这位风头正劲的年轻总指挥,会亲自来找他这个“失意者”。他礼貌性地举起酒杯,与付平碰了一下,杯壁发出清脆的响声。
“付先生,您好。很高兴认识您。”
付平没有寒暄,他凝视着对方的眼睛,身体微微前倾,用一种极其诚恳的语气说道:“我认为,您的技术,或许能改变我们省数百万农民的命运。”
“命运”这个词,他说得极重。
哈维尔脸上的笑容僵硬了片刻。他愣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商业化的敷衍,笑了笑:“哦?是吗?很高兴您感兴趣,付先生。不过,我必须坦诚地告诉您,我们的技术,前期投入非常昂贵。”
一句话,便在两人之间,干脆利落地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这是一种在商场上浸淫多年才能练就的、委婉而高效的拒绝。潜台词清晰无比:别跟我谈那些虚无缥缈的情怀和命运,我只谈价格。而你们,可能买不起,也请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
付平听懂了。他知道,在这样的场合,任何深入的探讨都是徒劳,甚至会引来对方的反感。他只是微笑着,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然后直视着哈维尔的眼睛,说:“我相信,任何能真正改变命运的技术,都是无价的。希望我们有机会,能够深入交流。”
说完,他便点了点头,转身离开,没有给哈维尔进一步拒绝的机会。他的背影,决绝而干脆。
哈维尔望着他的背影,微微皱了皱眉。他并没有把这次短暂的交谈太放在心上。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又一位中国官员程式化的客套话,也许比其他人显得更真诚一些,但终究只是客套。他甚至已经让助理,预定了第二天一早,提前返回马德里的机票。这次江汉之行,让他感到有些失望和疲惫。
他不知道,那个转身离开的中国年轻人,心中已经点燃了一团熊熊的烈火。
当天晚上,博览会临时指挥部,灯火通明。
赵琳带着她的团队,正在做着最后的收尾工作,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如释重负的疲惫。李根才则在一丝不苟地核对着各项技术资料,准备归档。
付平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赵琳,马上动用一切关系,帮我查西班牙代表团负责人哈维尔·洛佩斯下榻的酒店和房间号!”他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李根才,把你这几天整理的所有关于‘旱腰带’地区的水文、土壤、气候、农业人口的数据,全部找出来!要最精准的原始数据!”
“另外,赵琳,再抽调两个英语最好的翻译,我们今晚要打一场硬仗!”
所有人都被付平这突如其来的指令搞蒙了。博览会不是已经成功闭幕了吗?
“付处,这……这是要干什么?”赵琳不解地问。
付平没有解释,只是走到巨大的江汉省地图前,用红色的记号笔,在北部的“旱腰带”地区,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我们要把一项世界顶级的技术,引到这里来。今晚,就在今晚,必须有一个结果!”他的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
两个小时后,所有资料准备就绪。付平甚至让赵琳的团队,将最核心的数据和他的初步构想,连夜翻译成了英文摘要,并制作成了简洁明了的PPT。
深夜十一点,江汉饭店的总统套房外。
当套房的门铃响起时,已经换上睡袍,正准备休息的哈维尔,显得极不耐烦。他以为是酒店服务生。
然而,当他从猫眼里看到门外站着的,竟然是晚宴上那位年轻的总指挥时,他的脸上写满了错愕。
门外站着的,正是付平。他已经换下了一身笔挺的正装,只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西裤,显得风尘仆仆。他的身后,还跟着那个戴着眼镜、气质严谨的年轻人——李根才。付平的手里,抱着一个厚厚的、看起来分量十足的文件夹。
“抱歉,哈维尔先生,深夜打扰。”付平的脸上带着真诚的歉意,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像黑夜里的两颗星辰,“但我认为,有些事,如果等到明天,可能就永远错过了。”
哈维尔犹豫了足有半分钟。理智告诉他,应该拒绝这场不合时宜的拜访。但对方眼神里的那种执着和真诚,以及那句“永远错过”,像一根钩子,勾起了他内心深处的好奇。他倒想看看,这位与众不同的中国官员,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最终,他还是打开了门,将他们让了进来。
没有多余的寒暄,付平直接将文件夹放在了茶几上,摊开了一张巨大的地图。
“哈维尔先生,请看这里。”付平的手指,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巨大的圈,“这片区域,横跨我们省的四个地市,我们称之为‘旱腰带’。它的总面积,超过两万平方公里,比你们整个以色列的国土面积,还要大。”
哈维尔的眼神,第一次变了。他俯下身,看着那张用不同颜色标注了等高线和年均降水量的专业地图。
“这里,生活着超过三百万的农业人口。他们的人均年收入,不到全省平均水平的三分之一。而制约这一切的唯一瓶颈,就是水。”付平的声音,沉稳而有力,“这里,就是你们技术的蓝海。”
他打开文件夹,将一份报告推到哈维尔面前。
哈维尔惊愕地发现,这份报告,不仅有详尽的中文阐述,核心摘要部分,竟然已经被翻译成了精准的英文。报告里,包含了“旱腰带”地区近二十年的水文资料、土壤成分分析、主要农作物种植结构,甚至配上了高分辨率的卫星地图和清晰的数据图表。
其专业程度,让哈维尔这个见惯了大场面的商人,都感到无比震惊。这绝不是一次心血来潮的拜访。
“付先生,你……你是有备而来。”哈维尔的语气,已经从疏远,变成了凝重,“但即便如此,这么巨大的潜在市场,也意味着巨大的前期投资。我们的董事会,不可能批准如此高风险的单纯设备销售。”
“我理解。”付平点了点头,然后,他抛出了自己思考了一整晚的核心方案。
“我们不只是买家,哈维尔先生。我们是伙伴。”
“我提议,我们成立一家合资公司。你们,用技术和核心设备专利入股;我们江汉省,用土地、市场准入和最优惠的政策入股。我们把生产线,直接搬到江汉来!在这里组装、生产,成本可以降低至少40%。届时,你们不仅能卖设备给江汉,更能以此为基地,辐射整个缺水的中国北方市场!你们得到的,将不仅仅是设备销售的利润,更是未来整个市场运营的长期收益!”
“技术换市场!”
这五个字,像一颗重磅炸弹,在哈维尔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付平,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他原以为,对方只是想来压价,却万万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有着如此宏大和颠覆性的构想。
谈判,就此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
酒店的套房,瞬间变成了一个临时的作战室。
哈维尔立刻叫来了随行的技术专家,而李根才,则成了付平最可靠的“技术僚机”。
“不,”以色列那位白发苍苍的技术专家,指着一份土壤报告,提出了质疑,“你们这里的土壤,含沙量太高,而且碱性偏强,我们现有的标准过滤器,使用寿命会大大缩短,可能需要重新设计和改造。”
李根才立刻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抽出了另一份报告,推了过去:“我们考虑到了这个问题。这是我们省农科院和江汉大学联合做的土壤改良方案,通过种植特定的固氮植物和施用生物菌肥,可以在两年内,将土壤的有机质含量提升0.5个百分点。我们可以先进行小范围的试点,数据会说明一切。”
精准的数据,专业的应对,让那位以色列专家也不由得点了点头。
哈维尔则和付平,就股权结构、技术转让的细节、市场推广的模式,展开了激烈的交锋。
这个骄傲的以色列商人,点燃了一支粗大的雪茄,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变得越来越亮。
“付,”他不知不觉间,已经改了称呼,“你是一个可怕的谈判对手。你不仅了解你的土地和人民,你甚至比我自己,还了解我的生意,了解我的技术在中国可能遇到的所有障碍。”
付平的脸上,也露出了鏖战一夜的疲惫,但他微笑着,说出了一句让哈维尔彻底动容的话。
“因为我考虑的,哈维尔,不是一笔生意。”他诚恳地看着对方,“我考虑的,是我的同胞,未来能不能靠着脚下这片贫瘠的土地,过上更有尊严、也更体面的生活。”
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窗外,天际线已经泛起了一抹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来临。
雅"科夫"将雪茄在烟灰缸里摁灭,然后从桌上,拿起一张印有酒店LOGO的便签纸和一支笔。
“好吧,我的朋友。”他看着付平,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你赢了。你用你的真诚和智慧,赢得了我的尊重,和我的信任。”
他在那张薄薄的便签纸上,迅速地写下了一段英文。那是一份合作备忘录的草案:以方提供技术,中方提供市场与政策,双方成立合资公司,共同开发江汉省“旱腰带”节水农业项目……
一个可能价值数十亿,足以改变一个地区农业面貌的宏大合作,就在这张小小的、不起眼的酒店便签纸上,诞生了。
两人分别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签完字,哈维尔站起身,这个骄傲而精明的以色列商人,张开双臂,给了付平一个大大的、有力的熊抱。
他拍着付平的后背,用一种还不太熟练,但异常真诚的中文,一字一顿地说道:
“付,你,是我的朋友……真正的!”
付平也笑了。他端起桌上已经凉透了的咖啡杯,哈维尔也举起了自己的杯子。
“为我们疯狂的、但也许会很伟大的合作,”哈维尔说。
“为土地和人民。”付平轻声回应。
“干杯!”
两只咖啡杯,在晨曦中,轻轻地碰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