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终于散了。卢先锋提议给段建伟干脆在镇上最好的宾馆开个房间住下,明天再走。他心里隐隐揣着几分送佛送到西的巴结,也想趁机再多套问些后续计划的的细节。但段建伟却婉拒了。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衬衣,动作一丝不苟。他只是淡淡地说:“不用麻烦了,卢哥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还有事要忙。”他既没有多余的客套寒暄,也没有再追问卢先锋接下来打算如何执行后续计划的细节。
他的疏离和冷淡,与刚才在酒桌上的“运筹帷幄”判若两人。那是一种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姿态,又或是……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
卢先锋站在“老地方”饭店门口,目送着段建伟乘坐一辆网约车,汇入沉沉夜色,最终消失不见。车尾灯像两颗迅速熄灭的星辰,没入了漆黑的国道。风吹在脸上,让他亢奋的头脑稍微冷静了一些。
他隐约觉得段建伟的态度有些奇怪,那种仿佛完成了既定任务便立刻抽身的决绝,让他心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
但很快,这丝不安就被即将解决心腹大患的轻松感和对段建伟高明手段的由衷佩服所淹没。
酒精仍在血液里奔腾,成功的预期像泡沫一样不断膨胀,将他那点微末的不解彻底淹没。他摇了摇头,甩掉那丝怪异感,心里只想着段建伟临走前提过一句的“第二步”建议——清理门户,有备无患。
“清理门户……”他在心里默念着这四个字,结合段建伟在酒桌上关于“风险”和“证据”的提醒,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在他脑中闪过。
段建伟说的“清理门户”,不仅仅是指处理掉欧成林这样外部的“祸害”,更可能是在暗示他,要处理掉自己身上那些一旦暴露就足以致命的“隐患”!那些见不得光的“家当”,不就是最大的隐患吗?被人抓个人赃并获,那可就神仙难救了!段建伟那句话,此刻在他脑海里回荡,字字千钧。
他打了个激灵,酒意瞬间消散了大半。一种强烈的危机感攫住了他。他必须立刻行动!趁着夜深人静,必须把那些东西转移!
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他蹑手蹑脚地用钥匙打开房门,发出细微的“咔哒”声,生怕惊动了早已熟睡的妻子。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有卧室门缝里透出一点微弱的、暖黄色的夜灯光芒,那是妻子为了起夜方便特意留的。这微弱的光线,反而衬托出客厅和厨房的死寂与黑暗。
他没有开客厅的顶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像个幽灵一样在熟悉的家里摸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生活气息夹杂着封闭了一整天的沉闷。他先是走到卧室门口,侧耳听了听,确认妻子睡得很沉,呼吸均匀而绵长。
他心里闪过一丝愧疚,但很快就被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求生欲压倒。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带上卧室门,隔绝了那点微弱的光芒和熟悉的呼吸声,仿佛也将自己与正常的生活隔离开来。
关上卧室门后,他这才打开了客厅一盏昏暗的壁灯。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了沙发茶几的一角,以及地板上的一小块区域,大部分空间仍旧陷在阴影里。这种半明半暗的环境,反而更增添了一种秘密行动的紧张感。
他拉上厚重的窗帘,将自己与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窗帘的摩擦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做完这一切,他深吸一口气,开始了他多年来最秘密,也最令他心惊胆战的行动——清理那些见不得光的“家当”。
他先是俯下身,吃力地挪开客厅沙发底下的那个积满灰尘的旧皮箱。箱子很重,里面肯定压着东西。他掏出一把小巧的铜质钥匙,那是他特意配的,锁扣已经有些锈迹斑斑,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打开锁扣,掀开箱盖,里面露出一沓沓用牛皮纸信封装好的现金,都是整钱,码得整整齐齐,信封上甚至还用铅笔写着日期和金额,虽然字迹已经有些模糊。
除了现金,还有一些花花绿绿的购物卡、超市提货券,都是这些年供应商们“孝敬”的,有逢年过节的,有项目回扣的,有帮忙打招呼的……积少成多,数量竟也颇为可观。他没有细看,只是匆匆将它们扫进一个提前准备好的环保袋里。
接着,他又从衣柜最深处,堆满了过季衣物的角落里,拖出一个上了锁的红木盒子。盒子不大,但质地沉重,表面雕刻着简单的花纹,摸上去有些冰凉。钥匙藏在一个他认为只有自己知道的隐秘角落——书桌台灯底座下粘着的一块胶布里。他迅速找到钥匙,打开盒子。
里面并没有想象中的金光闪闪,而是几件看起来相当普通的玉石摆件——一个弥勒佛、一对貔貅,玉质并不算上乘,但胜在体积小巧,易于藏匿;两块沉甸甸、金灿灿的金条用红布包裹着,大约是标准的百克金条;还有几串珍珠项链和几枚戒指,样式老旧,一看就不是自己或妻子会佩戴的。
这些东西,都是通过各种渠道“送”到他手里的,有些是直接的贿赂,有些是附庸风雅的雅贿,每一件背后,都可能牵扯着一笔不清不楚的交易,一个需要他“帮忙”的请求。他也将这些东西一股脑地倒进了环保袋。
最后,也是最大的一笔,藏在他认为最安全的地方——主卧床头正上方的吊顶夹层里。那是一个他偶尔检修线路时发现的空隙,高度隐蔽,不易被人察觉。他搬来一把客厅的椅子,小心翼翼地踩上去。吊顶是那种老式的石膏板,他用一把螺丝刀,顺着板材的边缘,摸索到一块预留的活动板。
螺丝刀插入缝隙,轻轻一撬,那块板材便向下松动了一些,露出了一个黑洞洞的空隙。一股混合着灰尘和建筑材料的霉味扑鼻而来。他伸长胳膊,探入那黑暗的、布满灰尘的空隙里,指尖触碰到一个硬邦邦的物体。
他抓住它,吃力地往外拖。那东西很沉,他几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将一个用黑色厚塑料袋层层缠绕、密封得严严实实的包裹从夹层里拽了出来。包裹沉甸甸的,他几乎是抱着它,而不是提着它,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落地时,膝盖因为重量的冲击微微打弯,发出一声闷响。
他将所有的“战利品”都集中到客厅地板上。那个旧皮箱空了,红木盒子空了,吊顶夹层也空了。地板上,只有那个鼓囊囊的环保袋,和那个最大的黑色塑料包裹。他颤抖着双手,先是解开环保袋,看着里面堆着的玉石、金条、首饰和一沓沓信封,心跳快得要蹦出胸腔。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撕开那个黑色塑料袋。里面并没有想象中的单个现金捆,而是几个更大的透明塑料袋,每个里面都塞满了用银行封条扎好的、崭新的百元大钞。
当他将这些捆捆扎扎的现金从袋子里倒出来,堆在地板上时,他自己也被眼前的景象彻底惊呆了。
昏暗的壁灯灯光下,那一堆暗红色的钞票,像一座不祥的小山,静静地堆在地板上。它们散发着油墨和纸张特有的、令人迷醉又恐惧的气息。他从未如此清晰地、集中地看到自己这些年“积累”的财富。
这些钱,是他利用职权,在芝麻山产业园制药厂后勤部主任这个位置上,在食材采购、药品辅料进购、工程发包、废品处理、仓库租赁等各个环节,或吃拿卡要,或虚报冒领,或与供应商勾结侵吞……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它们是他心惊胆战、夜不能寐的根源,是他时刻提防、生怕暴露的罪证。
但同时,也是他梦想着有朝一日可以提前退休、过上“人上人”生活、让妻子和孩子住进大房子、再也不看别人脸色过日子的最大倚仗和资本!
他用手拨弄着那堆钱,捆扎紧实的钞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粗略地估算了一下,根本不敢细数,只感觉脑袋“嗡”的一声,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一种彻骨的冰冷和巨大的恐惧。冷汗唰地一下浸透了他的内衣,背脊也一阵发凉。
这堆钱,远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他平时都是收了就分批藏起来,没有一次性汇总过。现在集中在一起,带来的视觉冲击和心理压力是爆炸性的。粗略估计,光是现金部分,至少有七八十万!加上那些金银玉器、首饰和购物卡,总价值恐怕要奔着上百万去了!
“这么多……这么多……”他喃喃自语,声音发抖,连舌头都有些打结,“万一……万一真被查到……那可是要进去了啊!”
刚才因为供应商被“摆平”而产生的轻松感和庆幸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
段建伟那句“被人抓个人赃并获,那可就神仙难救了”的话,像重锤一样反复敲击着他的神经,震得他心胆俱裂。他不敢再抱有任何侥幸心理。必须立刻处理掉!一分钟都不能等!
天亮就去银行存起来?不行!这么大数额的现金,来源根本无法解释清楚。国家对大额现金交易监管越来越严,银行的反洗钱系统肯定会报警,这不等于自投罗网吗?
分批存入多个亲戚朋友的账户?风险更高!
分散的现金更容易露出破绽,而且还会把无辜的人拖下水,一旦有人被查,他一个也跑不掉。找个信得过的朋友代为保管?
笑话!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自己,谁能信得过这么一大笔钱?人心隔肚皮,财帛动人心啊!这年头,为了几十块钱都能翻脸不认人,何况是几十万、上百万?
他脑子里像一团乱麻,各种念头飞快地闪过,又被一一否定。每否定一个方案,他的恐慌就加剧一分。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肉体的疼痛来驱散内心的恐惧。
最终,一个极其冒险,但在他看来却是唯一可行的念头占据了上风——连夜把这些东西全部转移出去!
立刻!
开车!
开到几百公里外,找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偏僻的、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先藏起来!
等风头过了,等欧成林彻底被解决掉,等芝麻山产业园的局势彻底稳定下来,再想办法慢慢处理这些钱,找个安全可靠的渠道“洗白”或者投资。
对!就这么办!这是唯一的生路!
他拿起手机,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打滑。他翻找出芝麻山产业园管委会主任,也是制药厂厂长——李长顺的号码。虽然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现在耽搁一秒,都可能葬送他的一切!电话响了很久,久到卢先锋以为对方不会接听的时候,那头才传来李长顺带着浓重睡意的、含糊不清的声音:“喂?谁啊?”声音里充满了被打扰的起床气。
卢先锋连忙堆起十二万分的谦卑和歉意,编造了一个他认为还算合理、至少能糊弄过去的理由:“喂?李厂长,实在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您休息……我是卢先锋啊。是这样,我老家姑妈那边出了车祸,在邻市医院,情况很紧急,我……我得马上赶过去一趟,可能……可能要请两天假,明后两天……这几天的工作我已经安排下去了。”
李长顺在那头似乎愣了一下,或许是没完全睡醒,或许是觉得卢先锋这个一向“老实本分”、“任劳任怨”、“除了本职工作从不请假”的下属,在这个时间点用这种理由请假确实不寻常,但他毕竟是管委会主任,更高级别的领导,又是半夜被吵醒,思维迟钝,也没往深处想。
况且后勤部还有个老欧顶着,两天假也耽误不了大事。他只是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带着显而易见的困倦:“知道了……请假条回来的时候补一下……注意安全……路上慢点……”便径自挂断了电话。
“谢谢主任!谢谢!”卢先锋对着已经挂断的电话连连道谢,直到听筒里传来忙音。搞定了请假的事,他稍微松了口气,像是濒死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至少,他的临时离开有了官方的说法,不至于立刻引起怀疑。
他又走到卧室门口,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叫醒妻子?告诉她自己要出差?转念一想,不行!她胆子小,知道了肯定要哭哭啼啼、问东问西,更怕她那副担惊受怕的样子动摇自己孤注一掷的决心。
他决定不惊动她。他找来纸笔,借着昏暗的壁灯光芒,在上面简单地写了几句:单位临时有紧急任务,需出差两天,勿念。注意锁好门窗。然后将纸条轻轻放在了床头柜上,压在一个遥控器下面。
做完这一切,他感觉心头的石头稍微轻了一些,但那种沉重的压抑感和恐惧感并未消失,反而随着行动的开始而变得更加具体。他迅速找到了自己的身份证、驾驶证,拿上了车钥匙。然后,他从储藏室里拖出一个最大号的、带着万向轮的硬壳行李箱。这是他出差时常用的箱子,黑色,结实。
他深吸一口气,将地板上那堆象征着罪恶与财富、此刻却比千斤巨石还要沉重的东西,一样样小心翼翼地塞进行李箱。现金捆摞在一起,像垒积木一样,很快就占据了箱子的大半空间。
金条用红布包着,搁在最下面。玉器和首饰塞在现金捆的缝隙里。环保袋里的购物卡和零散现金也全部倒了进去。
他塞得满满当当,最后费了很大力气才把拉链拉上,拉链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行李箱变得异常沉重,提起来都有些趔趄,万向轮也因为超载而发出咯吱咯吱的抗议声。
拎着这个装满了罪恶和恐惧的沉重行李箱,卢先锋像一个背负着巨大秘密的幽灵,一步一步,艰难地走下楼梯。
声控灯在他经过时才不情不愿地亮起,昏黄、摇曳的光线映照出他因为紧张和用力而扭曲、惨白的脸,额头和鬓角渗出细密的汗水,顺着脸颊滑落。他喘着粗气,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吃力,仿佛不是在下楼,而是在背负着巨大的十字架前行。
他的心里翻腾着无比复杂的情绪。有对欧成林的切齿痛恨:“妈的欧成林!你这狗日的!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老子对你不薄!要不是你这孙子想在背后捅刀子,老子至于像现在这样,大半夜跟做贼一样吗?这都是拜你所赐!你给老子等着!等老子腾出手来,非得把你扒皮抽筋!”
也有对自己“当机立断”的一丝庆幸——幸亏段建伟提醒得及时!幸亏自己行动果断!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更有对未来的模糊幻想——等把这些烫手山芋转移了,等把欧成林那个祸害彻底收拾了,自己在产业园后勤部的位置就稳如泰山了,这些钱……这些钱就能真正变成自己的了,到时候……就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再也不用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了!
他一边拖着箱子往下走,一边在心里恶狠狠地发誓:“等老子把这事摆平了!等风头过去了!非得让欧成林知道,在这芝麻山,在这制药厂,谁才是能决定你命运的爷!到时候让你跪在老子面前,像条狗一样磕头求饶!让你知道背叛老子的下场!”
终于,他拖着箱子来到了楼下的停车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