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简单死亡
尹木子2022-07-24 09:195,419

  雨水沿着庙宇的屋檐倾斜而下,在蜡红的光线中,如同哭红脸的女人,既令人怜惜,又搅人安宁。

  阿良与小陶从营地匆匆赶来,医护已经通知,由于此地山道不便,等会分析结束后,将由阿良遣送女人到最近的市区接头,大概两小时行程,我们便在这段时间安排导游的相关事宜,朝着最终目的地平水坝继续出发。

  “给她服用复合维生素含片,营养不良的状况得到医院才能纠正,目前先处理最明显的症状。”

  我指挥道。

  小陶将带来的药包扯开,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维生素罐子——为了避免山中饮食结构不符合我们正常营养需求,本来想着餐后补充营养素的时候随便嚼嚼,哪知道能在这种关键时刻派上用场。

  “尹木医生,真不用别的药了吗?就维生素含片救人我可是第一次听说,我们平常不都在吃着,能有这么大作用啊?”

  小陶扶着女人脖子,白村将水壶斜在她嘴边,缓缓灌水。

  我缓缓踱步:“就是这么简单,所谓的旱魃婴儿,便是孕母缺乏了维生素B1和叶酸导致的,一个简单的手法,却能轻松杀人。”

  “俺还是不懂,单单缺乏维生素,就能弄出这种神不神鬼不鬼的场景?这孩子是咋生下来的?”

  阿良心有余悸地望着祭坛上的死婴,健硕的身体竟然在微微发抖。

  “一个富人愿意的话,没有什么不可能。这其中的差距,如隔天堑。”

  我遗憾道。

  随后,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我指了指地上的女子。

  她被简单地放到支架上,身体罩着军大衣,小陶在一边架起汤锅,熬着瘦肉蛋花汤,准备给她补补身子。

  而随着身体上的水珠被烘干,体温渐渐回溯,其皮肤的状况更加明显。

  尤其是以手背、嘴唇,耳朵等部位,均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皲裂与脱屑,这是皮肤干燥而引起的裂口出现。

  “你们瞧,她身形消瘦,皮下脂肪消失,只要不是眼瞎都能看得出来,但四肢却没有水肿,面部也没有眼睑肿胀、满月脸的症状出现。只是有简单的毛发稀疏干燥,没有光泽,且皮肤出现‘马赛克’样分裂,以此类症状来看,应当可以判断为蛋白质营养不良综合征,这是加剧孕母出现干尸模样的关键条件。”

  我做出论断。

  紧接着,我踱步到一边的木桌上,拎起筷子,将一旁木桌上小巧的米缸拍得当当响。

  “庙宇内摆放餐桌,上方竟然规矩地摆放着碗筷,桌面上还有一坛精心研磨过后的白米,若再联系上,村民们将这里定义为‘旱魃’的诞生地,你们觉得,会是谁在这里吃住呢?学问,都隐藏在这米缸之中。”

  我几乎是要把答案给念了出来。

  阿良将信将疑,撸起袖子就上前观察米堆,只见他用手一锉,抓起一把,在空中玩沙子般慢慢抖落,装模作样的感受着异样。

  “额……感觉跟普通大米没啥两样啊,难道说,这是全部是烈性毒药?”阿良面色一变,赶忙将大米尽数散出。

  我捻起一颗米粒,放置众人眼前。

  “各位请看,在临床营养学中,我们经常将谷类的营养结构,分为米糠层,胚芽,和和胚乳三个部分,糠层富含膳食纤维,然而未经处理煮熟后,却会显露出一股所谓的‘糠味’,且为了避免重金属,如镉、砷等在其中的富集。因此,常常需要加工出去表现的糠层,而为了达到此条件,我们便做出了有得有失的选择。”

  “是B族维生素么?这就是缺乏B族维生素的直接原因!”白村想到了什么,几乎在半途之中,便幡然醒悟。

  不等众人疑问,我便竖起大拇指:“不错,白村小姐很有见地。所谓胚芽层中,含有丰富的维生素及矿物质,在尚未经过智能化白米加工系统的选择,出于人工打磨米糠层的前提下,胚芽层营养的损失率高达95%。其中,就有我们最为关键的B族维生素。”

  “得劲儿,尹木医生,你这都知道?”

  阿良满面红光,一副豁然开朗。

  除了林教头一直闷闷不乐,其余众人均是闪烁着夸赞的目光。

  我故作谦虚,蹲下身子,给小陶使个眼色,撩开女人的军大衣,用手指轻轻敲击那女人的小腿腓肠肌。

  只见她浑身一紧,面色痛苦,应该是感受到了异样的疼痛,然而尽管如此,其腓肠肌并没有反射性收缩,显得异样无力。

  “你们看到了吗,肌肉无力,腓肠肌触痛,很典型的由于缺乏维生素B1而导致的干性脚气病,患者经常会出现这种周围神经炎症状。”

  我几乎是手把手给现场众人讲解。

  “这,这也太过魔幻了吧?光吃正常米都能吃出这么多问题来?”小陶在一边难以置信的嘀咕。

  我缓缓摇头:“不仅如此,此地由于面上干旱,水的生活用量极少,为了保存食物,村民肯定会以腌菜,肉干类物质食用居多,要么,就是生吃黑鱼——这种北方比较普遍的养殖鱼种,既不用依靠水饲养,也不用担心发干发臭。可正因如此,黑鱼之中存在破坏维生素B1的酶,摄入过后,反而会加剧其缺乏的病症。”

  众人鸦雀无声,似乎被这种处心积虑的寻常手法给彻底震慑住了。

  究竟是怎样的心理,才会将日常的生活细节搬入凶案之中,并且还将其与民俗融合,达到难以置信的效果?

  “而至于手法嘛……”

  我叹了口气,径直走向祭坛的婴儿。

  我轻轻将他的背翻了面,其背部有明显的皮肤膨出,手指按压质地稍硬,切开部分有无色透明液体混杂着血细胞缓缓流出,空气中弥漫起淡淡的血腥味。

  “如你们所见,这种畸形胎儿的诞生,便是第二个病症——叶酸缺乏导致的。这些隆起的皮肤以脊膜或脊髓,通过未完全闭合的脊椎疝出,常称为显性脊柱裂,也是由于叶酸缺乏,导致胎儿出现的神经管畸形。自然,孕母也有体征……”

  我望向地上的女人,给白村打了个手势,让她扶助头,我掰开嘴巴,用镊子夹出她的舌头。

  “舌质红、菌状舌乳头萎缩,出现丝状乳头,且表面光滑,形似牛肉,临床俗称“牛肉舌”,此乃叶酸缺乏的典型表现。除此之外,如我先前所说,此地好吃腌菜、泡菜,孕母摄入新鲜蔬菜少,且浑身消瘦,荤食摄入仅限于凶手安排的少量黑鱼,因此会出现明显的复合型营养不良,缺乏叶酸以及B族维生素更在情理之中。”

  浩大的雨势拍打着庙宇的屋檐,急促的敲击声,好像有人在外面敲门,要带来可怕的警告。

  我将符合条件的线索一一整理,最终才肯定道,“简单来说,就是凶手每次都控制了所挑选孕母饮食方面的结构,长期使用精致大米,诱发营养不良,导致叶酸与维生素B的缺乏,影响到了腹中的婴儿,故能稳定产生这一系列畸形与死胎的症状表现,只消给人们展示尸体,就足以让人们误以为真正会隔月诞生旱魃。案件至此,一个完整的杀人循环体系被凶手安排妥当,简单到令人发指的作案手法,却成为了这些村民赖以信仰的生存方式。”

  我唏嘘。

  此次事件前,不知道有多少母子母女,被这种‘投毒’的饮食所陷害,被这些村民冥顽不化的封建思想所杀死。

  将好人转变为恶鬼,也不过如此了。

  众人没有发话,皆是心中沉思,不知道该如何去审视这些冤死的孕妇与婴儿。

  “事已至此,我们能做到的就是即刻终止损失,派遣警力介入,将真相公之于众,对民众进行思想教育,彻底粉碎这种恶俗。而且,应当尽快查明那个川子的身份,顺藤摸瓜,寻找线索。我想,镇上的村民应当也知道些什么……”

  当林教头沉默之时,白村竟然挑起了指挥的大梁,浑身散发出强势而决绝的气息,能在这种仓促的情况下做出判断,还是需要莫大的魄力。

  林教头默然向前,将死婴用布包裹在身体里,精干的手臂再也控制不住,一把挥出,将香炉轰翻在地,几乎燃得差不多的红香触底即灭,白茫茫的香灰在空中飘洒,白毛飞雪,死人落灰。

  “去你妈的,磨磨蹭蹭,讲的这番屁话讲也不知道耽误了多少时间!”

  林教头对无法救下死婴的愧疚,以及欲求抓凶的急躁,直接在话语与神色中显露无疑。

  话音一落,众人目光都显得错愕。

  “老师,你冷静些,孩子被杀死谁都不好受……尹木医生分析形势也未尝不是对案件的分析,反正这案情报告不也是我写吗……”小陶在一边劝解。

  “你安慰安慰他,别搁那摆脸色,听见没……”白村在我身后窃窃私语,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

  以我对林栋天的了解,他秉性算得上耿直,如今行为忽然变得怪异,定然是事出反常!

  我没有理会白村,毫无波澜道:“怎么,你赶着去投胎还是咋地?我明确告诉你,事实就是如此,你不爱听也得听。这孩子不被他母亲溺死,恐怕也活不过几天,神经麻痹,心力衰竭,消化系统症状,没一样能轻松挺过去,说白了,就是个必死的局面,只是看谁结果他罢了……”

  毫不客气地还击,语气异常冰冷。

  稍微发发火就行了,谁都知道你心情不是吗?

  当初可是你将我找来的,如今的形势缺我不可,不审时度势也就罢了,还在这里大发淫威,以为自己能代表正义,那恐怕也没必要留什么交谈余地了。

  果不其然,林教头整张脸都在发抖,要不是他手上抱着婴儿尸体,恐怕真要扑过来对我挥动拳头了。

  “你真以为缺你不可吗?真以为你当下的判断,就是能找到真凶的门路吗?”

  声音挑衅。

  “很抱歉,我有点糊涂了。你的意思是,你觉得,凭你,也能想出些什么结果来吗?”

  我微微一笑,“当然,不是我贬低你,但是,是不是太没有自知之明了呢?”

  话音缭绕着众人,空气在瞬间凝固,如一场恶战将要缓缓揭开。

  这好像还是我俩第一次,在案件交涉结果的过程中,遇到这么大的分歧。

  “你懂些医学知识,对死法可能颇有心得,可过于傲慢的心态,更会让你错失许多细节,到头来,也不过是泯然众人矣罢了。”

  林教头口吻一改,反而开始感慨起来,这与他平常的态度可大相径庭。

  我脑海中忽然回想起那女人先前说的话:“就算我不杀了他,他也会被生吞活剥……”

  当时照我的思路分析,这句话其实是在暗示,婴儿到头来横竖都是一死,那不如我这母亲做个坏人,让他死在最亲的人手中。

  可如今细细想来,莫非是有真正含义的?

  她会不会是在说,那些怪物就是冲着婴儿去的呢?

  从它们野兽般的行径来看,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照林教头所说,怪物冲上前去只是猛踹她的下体,也没有第一时间抢夺婴儿,怎么能判断它们的目的就是撕碎“旱魃”呢?

  难道,这生吞活剥者,是另有其人?

  这场竹林生死交接之中,还有别的尚未提及的参与者?

  我浑身一抖,仿佛有惊雷划过天空。

  是了!

  从我逃离的那段时间,直到在庙宇中遇到白村为止,整个故事的画面都是林教头所提供的,那么他经历的部分,是已经全盘托出了吗?

  而白村呢?

  林教头为何会与她分散开来,而她又是怎样摸黑找到了这个庙宇,甚至于根本没有遭到那群怪物的袭击?

  要知道,若不是碰巧见到这庙宇中的蜡火,我恐怕已经折在怪物嘴下了。

  这么想来,一切的发生是不是太过巧合了?

  整个案情过程,甚至于凶手点火提示我们方位,似乎都是在精密的计划之中。

  那意味着我们的行踪,被凶手随时掌握,才能做到如此的精密,至少不会露出明显马脚。

  而这情况,要么是有人暗中跟踪,我们始终都没有发现,要么就是队伍之中有凶手的眼线。

  这两种情况,恐怕比旱魃要来的更加恐怖。

  “不对啊,好像有内部矛盾……”

  我嘴里正念叨着,就狐疑地扫过林教头的神情。

  正巧撞见他脸色凌厉,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冷漠。

  “内部矛盾?发现得太晚和太早可都不什么好事……”

  林教头淡淡道,语气轻描淡写,再也没有曾经的粗糙与急躁。

  此时此刻,他仿佛是带着林栋天的面具,成了小组中一个彻底的陌生人。

  我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可惜……你们真的太蠢了,被凶手用一个简单的手法玩弄于鼓掌。甚至于,身边究竟潜伏了什么东西,都看不清楚……”

  林栋天轻轻抚弄着怀中的婴儿,伴随着嘴角诡异的幅度,口中竟然轻哼起了晦涩而空灵的童谣。

  滴答,滴答。

  音调怪异,好像是孩子们的歌舞声,又好像是磨坊的转动声,以一种异样的节奏在低吟浅唱,让寂静的庙宇内,平添了一份诡异的仪式感。

  不知为何,一股熟悉的绝望感涌上我的心头。

  虽然暂时想不起来在何处听过,可这如痴如醉的声音,也绝对不是林栋天这糙汉子能发出来的!

  “一直就觉得不对劲,你他妈到底是谁?”

  我汗毛直立,伸出手就要去逮住他。

  却见他神情忽然露出冷笑,阴恻恻的面容变得恐怖至极。

  恍惚之间,他一个矫健的翻滚,躲过我的双手,弓起身子,嘴里发出一声怪叫,居然头也不回地窜到漆黑的雨幕之中!

  “林栋天!?他,他逃走了?”

  我茫然地望向庙宇黑洞洞的大门嘶吼。

  那好像是人心的深渊,在这个夜晚,要将所有罪恶都披露出来。

  可这不是梦境,林栋天抱着死婴,转瞬即逝的身影,已经朝着竹林深处逃窜。

  当我回过神来时,其彻底消失在了深渊的尽头。

  我浑身麻木,脑袋中想起尖锐的警笛声。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林栋天反常的场景在我脑海中不断放映,似乎从某个时刻开始,他就像被鬼附身了一般,一切的行为都是在质疑与捏造。

  他难道就是我们队内的凶手眼线?

  甚至于,他会不会就是作为主谋一直跟随在我们身边?

  我握紧颤抖的双手,心中起伏不定。

  逃跑。

  林栋天这是在逃跑。

  畏罪潜逃。

  可曾经的他干不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

  但却没有任何原因,能解释他忽然变了一个人似的。

  难道,是带着人皮面具的凶手,一直待在我们身边?

  我内心震悚。

  形势陡转之下,其余小组成员均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束缚在原地。

  一个警察刑侦小组组长的叛变,尤其是在这种军心涣散的时刻,对于成员而言,或许是天诛地灭的打击。

  阿良嘴里叫骂着锤着地板:“他娘的,哎哟……林组长,你啷个子背叛我们?”

  小陶无助地扶着门槛,叫喊着老师,满脸难以置信。

  雨幕覆盖了所有的善良与邪恶,却揭露出重案组深层的情感与心思。

  只剩下白村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先搞清楚情况再判断,说不定林组长发现了什么需要回避的事情,才自导自演了这一出戏码。”

  牵强的解释。

  我苦笑。

  她递给我一只手电,顺便抖出来两套雨衣。

  “咱们去吧,留小陶跟阿良在此处看守,只是抱着死婴逃逸,并不能说明他有什么嫌疑,更何况,大名鼎鼎的尹木医生,不也没有看出来他的破绽吗?放心好了,他要是另有苦衷,肯定愿意单独跟你见面的。”

  白村竟然还有这么温柔的一面,我记忆中,似乎是第一次被她这么安慰。

  我咽下口水,轻轻扫过她的身体。

  白村姣好的身形被白衫衬出,汗渍与雨珠,让她的诱惑维持在不断的正反馈水准。

  我一恍神,心中流露出暖意。

  甚至于在这种荒唐的时刻,还有淡淡的,难以察觉的,莫名的情愫。

继续阅读:八 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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