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难得的不用加班的一天。
罗宏毅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窗外的阳光一点一点将卧室照亮。
每天,他都在这栋房子里进进出出,从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停下来,真正看看这里的一切。
于他而言,这栋奢华的三层楼别墅,不过是他身体暂时栖息之地。
人总得有个长期而稳定的居留之处吧, 用以收留沉重的躯体、暂时逃离面目复杂的人群。
内心深处,他从来没有把这里当成自己真正的家。
罗宏毅撑起身子,半坐在床上,忽然觉得内心空洞如雪后荒原。
今天,他不用早起、不用急着赶往办公室、不用焦头烂额地去处理各种数据和文件,也不用强颜欢笑地应酬各种达官显贵、更不用处心积虑地在记者和镜头面前展现自己的信心和魅力。
现在的他,卸下了面具,却茫然地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
罗宏毅百无聊赖地环顾着这间精致的卧室,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打发掉这段安静下来的时光。
他走到窗前,拉开厚重的窗帘,灿烂的阳光照射在花园里,怒放的花朵在清风里微微晃动,这是一个宁静而美好的早晨。
罗宏毅有了点兴致,他要推开窗户,感受下外面清新的空气。
手刚刚摸到窗框,就下意识地停住了。
家里有一项军规,早晨不能打开窗户。因为潘玉梨怕风,特别害怕早晨清冷的空气。
他对自己摇头。离婚已经快两个月了,怎么还走不出她的阴影呢?
想到这里,罗宏毅加大了手上的力量,重重地推开窗户,迎着阳光,做了一个深呼吸。
好清新的空气啊,这是自由的气息。
是的,自由,他现在才感受到,自己是自由的。
在这个家里,他可以任意拉开窗帘、打开窗户,不用担心潘玉梨的高声抗议;他可以随意地在楼梯上上下走动,不用担心脚步声引来潘玉梨的愤怒咆哮;他可以将手机、笔记本电脑、IPAD随意放置,不用担心潘玉梨会像个间谍般偷偷查看他的每一条短信、每一则通话记录。
离婚,是他早就在心中积聚的渴望。把它说出口的那一刻,他比自己预想得还要平静。
他安静地看着潘玉梨,平静地吐出一句话:“离婚吧,请给我自由。”
当时,潘玉梨正跪坐在地毯上,用一把刀,将他的西装五马分尸。
他甚至忘记了,是什么原因,让潘玉梨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
是因为他没有在她规定的时间内回家?
是因为她闻到了他西装上浓浓的酒味?
还是因为他不愿意就某一个通话记录向她做出解释?
反正在过去的几年里,她无数次地哭泣咆哮、无数次焚烧打砸、无数次地伤人或者自伤。
他从最初的震惊无奈,到最后的麻木不仁,心里唯一的渴望,就只剩下对自由的渴望。
他清楚地记得,当他提出离婚时,潘玉梨慢慢地将头扬起来,用一双充满怨毒的眼睛直视着他。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她冷冷地,从牙齿缝里漏出这句问话。
“我说,我们离婚吧,给彼此自由。”罗宏毅迎着她的目光,毫不示弱。
“你是对我厌烦了吧,嫌弃我的残疾了吧,还是在外面有了新欢了?”
“都不是,这七年来,我太累了,没有办法再承受下去。”
“呸”潘玉梨忽然一口唾沫吐到了罗宏毅的脸上:“我还不知道你们男人的心思啊,谁不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啊,谁愿意一回家就面对一个黄脸婆啊,更何况这个黄脸婆连双手都没有!”
罗宏毅正欲解释,潘玉梨忽然从地上站了起来,她把那双戴着黑手套的手高高举到罗宏毅面前:“但是,罗宏毅,我想问问你,为什么我会失去双手?还不是因为你!如果不是因为爱上了你,我会去给你准备什么劳什子的生日礼物?如果不是为了把戒指亲手交给你,我怎么会跑到你楼下,活生生让汽车压断了我的双手?!”
潘玉梨的声音越来越尖利,苍白的五官因为极度的愤怒扭曲得变了形:“罗宏毅,你把我毁了,你把我的一生都毁了。”
“你爱我,你为我失去了双手,我就必须要娶你?必须承受你无止尽的折磨?”罗宏毅忽然提高声音反问她。
这是第一次,面对潘玉梨的竭斯底里,罗宏毅不再沉默隐忍。
“罗宏毅,你还是不是男人?”潘玉梨失声尖叫:“难道你娶我,你吃亏了吗?要知道,你当初可是一个债台高筑、走投无路的失败者,如果不是我爸爸帮你还债、对你的公司进行融资,你哪有现在的风光?怎么,现在翅膀硬了,就想把我甩了?”
罗宏毅的眼睛里,燃烧起愤怒的火焰。
七年来,在这段婚姻中,他必须时刻记住,他是一个罪人。
是他,让这位钢琴天才失去了双手;是他,让这个女人失去了美好的一切乃至一生。
甚至,他还必须时刻扮演跪地感恩的角色。
是伟大的岳父,在他债台高筑的时刻给予了他恩泽和拯救;是伟大的岳父,成就他现在成功的事业和辉煌的人生。
他必须戴着十字架,在这场婚姻里忍辱负重。
他必须感恩戴德,永远将他的岳父供在神坛上顶礼膜拜。
“够了!”罗宏毅忽然从内心深处爆发出一句怒吼:“不管你说什么,我都要离婚!”
“罗宏毅,你会后悔的!”潘玉梨对他咆哮。
“我不怕。”罗宏毅盯着潘玉梨,一字一顿地说。
“我发誓,罗宏毅,你会后悔的!”潘玉梨拿着刀,指着他的胸口说。
敲门声将罗宏毅从不堪地回忆中拉了回来。
管家李伯微笑着站在卧室门口,他微微躬着身子说:“罗先生打扰了,早上有一位老先生,把一袋土豆送到门口就走了,说是你喜欢吃的。”
罗宏毅一惊:“老先生?是谁?”
“那个老先生说,是你的二表叔。”
罗宏毅一急:“你怎么不让人进家里来呢?”
李伯有些为难地说:“那会儿太太在的时候,专门叮嘱过,凡是你老家来的亲戚,都不让进屋。”
“还有这样的事情?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罗宏毅有些生气。
李伯慌忙解释:“你整天在外面忙,家里的事,我们以前都是向太太汇报的。”
“赶紧把人追回来!”罗宏毅命令道。
李伯有些为难的说:“人已经走了快一个小时了……”
罗宏毅急忙冲下楼,跑过花园打开大门,果然,门外空无一人。
罗宏毅回到客厅,拿起手机,得赶紧给二表叔打个电话,把人叫回来。
他在通信录翻了好一阵也没有找到二表叔的电话,这才想起,二表叔一直在乡下种地,似乎没有手机。
罗宏毅颓然地坐在沙发上,李伯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指了指角落说:“老先生送的土豆放在这里了。”
罗宏毅顺着手指的方向一看,一个灰白色、污糟的编织袋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罗宏毅打开编织袋,里面鼓鼓囊囊地装了一袋的土豆。
他拿起一只土豆,一眼就认出,这是家乡土地里种出来的优质土豆。
个大、味甜,小时候,他最喜欢让二表叔给他烤来吃。
罗宏毅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二表叔该有70多岁了,扛着这一袋土豆从老家到香城,得坐七、八个小时的火车。
却不想,连他的家门都进不了。
罗宏毅擦了擦眼角,给老家乡下拨去了电话。
接电话的,正是他的老母亲。
“宏毅,土豆收到了吗?你二表叔要到香城买化肥,正好今年土豆不错,念着你小时候喜欢吃,他就给你送点过来。”母亲在电话里乐呵呵地说。
“娘,二表叔来,你怎么不提前给我说一声呢,他连我的家门都没有踏进来。”
“你平时工作那么忙,怎么好打扰你啊。以前老家来人,我都是给玉梨说的。”
“她也太过分了,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起这些。”罗宏毅是真的动了气。
“哎,人家是千金大小姐,我们这样的乡下人,她不太喜欢,是正常的。以前潘小姐在的时候,我们都不敢给你送土特产来,每次送来,她也不收,直接让拿回去。这次是想着你一个人了,我才同意让二表叔送点土豆过来。你想想,二表叔年纪那么大了,要带这么重的东西可不是容易的 事情。”
罗宏毅拿着电话的手有些僵硬,母亲还在电话里叮嘱着他,他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结束电话,他颓然地坐到沙发里。
双手抱头,手指伸进头发,死死拽着自己的头发。
罗宏毅,你这个懦弱卑鄙的小人,为了成功,你都干了些什么?
你失去了亲情、失去了爱情、失去了人格、失去了尊严。
你用自己的一切,换来了今天的“淘你妹”。
淘你妹?去你妹!
罗宏毅 ,这世界上还有比你更邋遢龌龊的人吗?
罗宏毅的耳边,似乎又回响起潘前石劝他迎娶潘玉梨的声音。
潘前石说,这个世界的本质,就是一场交易。不论是爱情还是友谊,都建立在彼此能够充分交换的基础上。
潘前石还说,如果你不能和一个人进行交换,你不能从对方身上得到自己所需要的,那么,你们的爱情或者友谊终将无法长久。
潘前石最后说,这个世界,只有一种情感不需要进行对等交换,不属于交易的范畴。你可以无条件的为他付出,哪怕倾家荡产、哪怕粉身碎骨,你都在所不惜。
这种情感,叫作亲情。
城府如潘前石,都懂得亲情的珍贵,而罗宏毅,你看看你自己,你把亲人和亲情,又置于何种境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