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芭东的海滩上,海浪缓缓的漫上来,淹没慕早的脚背。细软的沙粒像是打得散软的蛋清泡沫,白得有些剔透粘稠,仿佛还撒上了细腻的酵母粉。
远处的海水连接着蓝得澄澈的天际,不远处的像云一样的几个白色影子,是私家游艇。游艇的尾部吐出更加洁白的浪花,翻腾起来,搅扰了深海栖息的鱼群安眠。
时间停留在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里,好像已经不再匆匆流动了。顾晚坐在沙滩椅上,远远地望着慕早的背影。素白的裸肩长裙几乎遮没脚踝,她小心的提着裙摆,不让海浪沾湿,但还是不能幸免,涌上来的海浪扑向她的小腿,打得她甚至向后一个趔趄。
“还有什么能比这样更幸福?”顾晚端起身旁桌上的气泡酒,喝了一小口。饱满的气泡在他的口腔里冲撞运动,微小的力量聚集起来便能给予人一种刺激的享受,尽管这种享受和平常的享受不同,其中带着几分疼痛和局促。
慕早转过身来,朝着顾晚用力挥手,脸上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像是一株长在海底的,开的正盛的橙黄色海葵,正向着群游的鱼群招摇着颤巍巍的枝桠。
顾晚心领神会的一笑,放下了手中的高脚杯,顺手摘下了放在杯沿上的一枚鲜红欲滴的作样樱桃。他向着慕早跑过去,就像一只出猎的幼师,兴奋又胸有成竹的向着既定的猎物跑过去,下一秒就可以将猎物扑倒,继而撕碎,吞咽。
顾晚的拥抱在下一秒就侵袭过来,几乎要把慕早整个都淹没在怀抱之中。顾晚紧紧的拦住慕早的腰,将她抱起来。她太轻太瘦,所以顾晚抱的很容易,就像臂膀上只承担着几朵细小浪花的重量,轻盈又柔软。顾晚抱着她转起圈儿来,慕早的世界天旋地转,耳边只剩下海浪声滔滔,偶尔掠过疾走的风声。
她停不下来的笑,笑声比海浪声还要清朗动听。从小到大,她最喜欢的游戏就是这样转圈,仿佛自己可以轻易的腾飞跳跃起来,在天旋地转的世界里,可以轻易的触碰到耳畔流走的清风雨雾,甚至是隐而不现的光阴岁月。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熟悉,熟悉到慕早都不敢再去回忆。
“还要再转快一点吗?还要吗?”顾晚的声音欢愉,像是正在玩一场十分尽兴的游戏,像是他已经是这场游戏的最后赢家。慕早双手张开,迎接拂面的海风。
“要。再转快一点儿!”她声音平朗,掷地有声。
她的裙摆飞扬起来,像是一只上下翻飞的蝴蝶,顶着海风和水汽,向着不知名的地方旋转飞舞去。曾经这样抱她旋转的人是沈瞒。在海棠树下,在廊桥河边,甚至是在画室的空地上。他抱着她,深拥着她,旋转,旋转。
顾晚将慕早放下来,双手搭在她的腰间。
“慕早,你会继续爱我吗?就像现在一样?”
顾晚出其不意的问题让慕早有些措手不及,一时间愣了神。半晌的寂静之后,顾晚开口,打破了有些尴尬的场面。“哈哈,我就随便一说,瞧你呆呆的样子,这个问题真的很让人为难吗?”
顾晚说着,低头在慕早裸露的肩膀上咬了一口。雪白娇嫩的皮肤上留下了绯红色的细密牙印。
“不难。”慕早望向不远处的白色游艇,它们吞吐着泡沫,向着更远的地方开去,将沙岸抛得远远的,就像忘情的旅人抛弃家乡和烦恼一样。
“只是你突然问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向前走了两小步,顾晚的手臂就从她的腰上滑落下来。“我对你的爱从来就没有终止过,所以......哪里来的‘继续’?若是我认定要终止的事情,就再也不会‘继续’了。”
顾晚没有穿上衣,只穿着一条米色的沙滩裤。海风裹着咸湿的气息朝着他裸露的胸膛吹过来,像是一条湿漉漉的的舌头在舔舐着他的肌肤,又黏又腻,怪叫人觉得恶心的。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情,你会原谅我吗?”顾晚的声音太小了,几乎就要被海浪声和海风声淹没。
漫上来的海水快要及过慕早的小腿,凉飕飕的,低头看下去,偶尔可以看见在浅水处窜来窜去的小鱼的鳞片闪着银色的光。
“没有如果。”慕早转过身来。“我会爱你,连同你的错误。也许这就是爱屋及乌吧。”她说着,脸上浮现出与之前不太一样的神色。
“但是......”慕早迟疑道。
听到这里,顾晚下意识的攥紧了拳头。
“但是......我不知道,我对你的爱,到底有没有尽头,有没有底线。”慕早靠近顾晚,轻轻地抱住他的腰,将头靠在他宽厚的肩膀上。要是在平时,她一定会看着他的眼睛说话,不过现在,她有些畏惧,有些犹豫。
“顾晚,我想爱你,但是我不想失去自我......”
“自我?”顾晚推开她。“爱我让你失去自我了吗?你的自我,你的自尊,你的骄傲,连同你这个人,都是我的。所以,只要我想,你就不会失去任何一件东西。“他的一番话像是掀起滔天巨浪的旋风,逼得慕早一时语塞,原来在他眼里,相爱就该在对方眼中变成透明的人。原来在他眼里,自己已经成为了他不可或缺的附属品。原来,只要他想,所有的东西都可以被他收入囊中。
“慕早,你可以爱廊桥涂城的花海,可以爱画室颜料的味道,可以爱我爱或是爱每一个人,但是,你的爱是有底线的,这个底线就是不要失去自我,记住你自己喜欢的,永远记住......”
昔日沈瞒对她的忠告现在突然回响在耳边。
海风愈加凛冽,将慕早的裙摆吹得紧紧贴在她身上。裸露的肩膀也感觉到了些许寒意。
她站在海滩上,裙摆翻飞,秀发轻飏。她觉得自己快要被凛冽的海风吹得飞起来了,就像是一只薄翼的蝴蝶风筝,筝骨脆弱,筝面薄薄,一不小心就被狂风摧拉枯朽。而那一段又细又长的风筝线,牢牢地被顾晚握在手里。
他握这的何止是一段风筝线,他甚至握着慕早的一颦一笑,她的自我,自尊,她所有的喜怒哀乐。他扯一扯线,她便可以向上飞一点儿。他扯一扯线,她也能瞬间跌落云端,重新回到他的股掌。
看见顾晚转身离开,慕早的心瞬间像被冰冻了一般,僵冽的海风直往心口灌。她转过身去,面向着大海。远处的白矾不知不觉已经朝着岸边漂浮了过来,海游的旅客都要回来了。而身旁的人呢?却越走越远......正在出神,肩上突然增加了一种柔软而温暖的触感。
“海风越来越大了,披上这个,不然又要感冒了。”顾晚的气息在慕早耳畔徜徉。
他不是已经走了吗?他不是生气的推开自己然后还说了让自己心寒的话了吗?现在怎么......“傻瓜,”顾晚轻声细语道:“出来玩也不知道带个披肩,穿着裙子就来了。黄昏的海风特别的凉,这样一直吹,回去一定肩膀疼的不行。”
他缓缓的说着,用手拢了拢慕早肩上那块当做披肩的白色浴巾,仿佛刚才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顾晚......你不生气了吗......”慕早小心翼翼的问到。
“生气。”
慕早听了,又将头垂下去,即使她将自己的感受放到最后面最不重要的位置,即使她最在意的是他的情绪,但是他好像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依然生气,依然掌握着两个人的话语权。
“我是生气你为什么总是不能好好照顾自己,傻丫头。”顾晚拿下颚抵着慕早的肩膀。
“等你真的成为合法的顾太太,等我们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小小晚,小小早,你还是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话,怎么去操持这个家呢?”
顾晚可以将愤怒的话说的风轻云淡,也可以将嫌弃的话变成宠溺的语调,他就是有这样的魔力。
他说的话,和腰间温暖的温度合为一股,朝着慕早心里钻。低下头一看,顾晚的双手正环着自己细瘦的腰肢。
“什么小小晚小小早的,难听死了。”
“哪里难听了,那你说叫什么?”
“唔......男孩儿就叫顾客,女孩儿叫顾虑......”
“沈慕早,你取得都是些什么破名字啊!”
“那叫顾小白?顾一朵?我觉得还是顾客好听。”慕早说着,看着顾晚变了脸色,于是笑着跑开了,顾晚就在她后面拼命的追......
“慕早,我们以后的孩子叫什么才好呢?”沈瞒双手环住她的腰,站在院子里的海棠树底下。午后的阳光刺得慕早张不开眼睛,心里却甜腻的不像话。
“我们的孩子,肯定长的很像你呢,一定会更漂亮些。”沈瞒肯定的说到。“但是......你现在还是个孩子呀,等你成了沈太太,我才有资格去想这些事情吧。”
慕早低下头去,笑而不语。
而今,在身后追逐他的人已经换了。时间可以偷走一切,却偷不走记忆。明明已经回不去的记忆,偏偏全部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