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她静静地说出这两个字，没什么表情，街边的流光溢彩印在她的脸上，说不出的沉寂。
接下来的时间，这位爷的电话不断，他们也就没再继续这种审讯般的问话。柳墨青其实不愿意听他打电话，谁知道他的电话里会不会涉及到什么机密，她不想掺和进去。
可他倒是不太在意，他讲电话的时候还是那种不疾不徐的语调，每句话都闲闲散散的感觉，不像现在的柳墨青，跟人说话好像砸石头似的，一个字一个坑。
魏依依她每次看到柳墨青如此，她总会有些心痛，但她也无法说什么，她只能婉言劝诫她，让她敞开心扉。
轿车在淮阳路口靠边缓缓停下，陈灼回头报告：“三爷，到了。”
三爷正在跟人说着什么明天会到，他抽空转头看柳墨青，柳墨青立即拿好包，朝他微微颌首，其实视线并没有在他身上：“谢谢。”
他没说什么，继续接电话，陈灼替她打开车门，她便趁机下车。
陈灼似乎想对她说什么，介于场合，还是没说。
轿车亮起左转向灯，慢慢驶入车流，柳墨青站在路边，看着它消失在夜色中，而她的心跳也逐渐回落到正常水平。
好像真的只是顺路送她一程，这一路她都是提着心吊着胆，生怕他突然提一句：“我说过，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然后把她绑到某个荒无人烟的地方了结。
现在平安无事，柳墨青反倒有些吃不准这人脑子里在想什么。
她走到饭店时，魏依依已经吃完一轮了，见到她便立即打开一罐啤酒，要她赔罪。柳墨青笑了笑，二话没说，直接干了。
一罐啤酒下去，柳墨青觉得身上痛快不少。
“哈哈，阿墨，你这酒量要是被你们主任知道了，还不笑开花。”
医院其实也不是什么清净地，应酬只多不少，主任最喜欢能喝的手下，现在科室里的刘胜是他看中的一员猛将，正是年末团拜会上发掘的宝贝。
其实，柳墨青的酒量比他好不知多少倍，通俗来讲，喝酒对她来说跟喝水似的，这是她在那段时间练出来的，直到后来，慢慢戒断，加上她现在的性格，在外从不露才，久而久之所有人都以为她酒量很浅。
“今天很忙？”魏依依替她又开了罐啤酒。
柳墨青一边往汤锅里加菜，一边跟魏依依聊着：“有点，抱歉，来晚了。”
魏依依眨巴着大眼睛笑道：“跟我客气什么，你就算是凌晨四点来也没事啊，反正有的吃就不寂寞。”
坦白说，柳墨青这一天的情绪起伏不定，尤其是在见到单轻鸿后，她整个人仿佛被人敲打了天灵盖，短暂地陷入泥藻之中后又被自己硬生生拔出，鲜血淋漓，随后跑去了他的老家。可中途被某位爷一打岔，本来低迷的心情被打了岔，缓解一些，现在跟魏依依谈笑间没有任何异样。
魏依依和柳墨青最要好，本能觉得柳墨青今天有点不对劲，她是个严格的时间遵守者，不会迟到，不会爽约，今天肯定有事发生，可细细打量，除了面色有点疲倦，没有其他迹象。有些事柳墨青不愿说的，她也不问。
此去经年已过了十个年头，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及，有人以为往事如烟，大概也能云淡风轻了，可只有柳墨青和她身边最亲近的人知道，他的死，是她生命进入倒计时的开始，要想她的生命力重燃，除非他还活着。
现在的她，就好像一颗心脏，心脏离体之后，起初还在慢慢跳动，直至慢慢停止，随后在空气中逐渐皱化，随后腐烂，成为血水，最后只留下一摊黑色干痕。
柳墨青将会议材料准备好，她将文本邮件给各位老师，看到“发送成功”几个字，长长舒了口气。
这次会议同行的除了她和主任，还有其他两位教授。一支队伍四个人，只有她一个女的，其他三位还都是超四十的中年男子。柳墨青立马变成三位老师的秘书，鞍前马后的忙活。
通常来说，这种会议上午各种报告，下午各种讨论，柳墨青主要是来观摩学习的，然后跟着老师和各位医学泰斗打个照面，主任逢人就说她是他的得意门生，悟性极高，是他从心外科好不容易撬来的资优生。如果被主任知道不是他的个人魅力，而是柳墨青本身就随遇而安，估计这位老人家会郁卒很久。
柳墨青极力保持微笑，言竭力周旋，终于给会议画上圆满的句号。她陪着三尊大佛回到酒店时，面部肌肉已经僵化，全身的骨头快要散架。
因为只有她一个女生，主办方替她安排与另外医院前来的女医生一间房。柳墨青不习惯跟别人一块住，她在酒店重新开了一间房，开好后在房间有条不紊地收拾行李，整理今天的会议材料，还有时间好好洗个澡。全部搞定后，才八点半，柳墨青靠在床上回唐银尘信息，又看了会电视，然后，肚子饿了。
晚餐时也都是应酬，柳墨青没吃到什么东西，正好唐银尘的微信回过来，说梅市夜市很有名，里头有很多小吃。柳墨青查了查地图，离酒店不远，她换了身休闲装，提个小包就出门了。
现在手机里有地图真是造福路痴，柳墨青凝神找了几分钟，便看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香喷喷的味道时不时往鼻子里钻。柳墨青顺着人流往里走，她不像魏依依，纯种吃货，她之前很挑剔，但现在的她对吃食不怎么挑剔，但对一种食物情有独钟——烤秋刀鱼。
她四处观察，路过了丸子摊、面摊、灌汤包子摊，她也见到烧烤摊，她凑上去看了几眼，没她爱吃的，又走了下去，都快到夜市尽头了，她还没看到她爱吃的，柳墨青有些失望，就在这时突然看到前方左手边有一家小摊位，小小的锦旗上印着“徐记秋刀鱼”，柳墨青从人流中挤过去，登时眼前一亮。
“烤秋刀鱼，好吃的秋刀鱼，八元一串。”
老板一边吆喝着，一边纯熟地在烤架上翻烤着秋刀鱼，新鲜的秋刀鱼在架子上发出噗嗤噗嗤的响声，老板再往它们身上撒上神秘调料粉，那味道，真叫绝了。柳墨青前头还有很长一条队伍，她耐心地等待着，轮到她时，毫不犹豫道：“老板，我要八串。”
“老板，八串。”
两个声音不约而同响起，柳墨青一愣，侧过头去，她有些懵，嘴角有些不自然抽搐了一下。
她记得年初的时候有去道场里拜过张天师他们，也烧了香求过签子了，这上上签难道是因为接近年底了？要去续费还是说要重新求了？为什么又能碰到这个人？
某位爷单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衬衫外套着一件牛仔外套，扣子全敞开，将衣服袖子挽上去了几节，在这样人挤人的市场里，他一点不受干扰，微低头，好像没发现柳墨青，只盯着眼前的秋刀鱼串。
老板为难道：“不好意思，烤好的只有八串了，后面的要等。二位，哪个先来？”
柳墨青微微垂眸，算了，不跟人抢吃的，她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只想尽快离开，连老板的问话都没回，然而她刚转身，便被人抓住手腕。
“柳医生。”
三爷的声音在身后缓缓响起。
他的手并未用力，但柳墨青觉得手腕的肌肤似是被火灼烧一般发烫，她定了定神，回过头。
她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三爷？公众场合，怕是不妥。可她并不知晓他的真名。
柳墨青僵了一会儿，最终憋出两个字：“你好。”
这位爷扫了她一眼，随后他很自然地放开手，看了看秋刀鱼串，对店主说：“让这位小姐先买吧。”
“不用了，我还有点事。”
柳墨青很饿，可是跟这个人站在一起，她不知道怎么说话，真就犹如那烧烤架上翻烤的秋刀鱼，每一分钟都是煎熬。
他看了她一眼，颇有点高深莫测的滋味。
老板替柳墨青打包好秋刀鱼串，笑道：“好嘞，小姐，六十四块。”
柳墨青愣了下，只好接过袋子，拿出手机刚想打开，结果显示电量不足已自动关机黑屏了……摸钱包付账，手往小包里一摸，没找到，这才想起钱包放在大背包里，糟糕，一分钱都没带。
三爷气定神闲地在一旁等着，可她后面的人开始不耐起来。
“怎么回事，好了没！”
“没钱就走啊，别耽误别人。”
柳墨青略显尴尬地将袋子递还给老板：“抱歉，我忘带钱了……”
“支付宝到账……六十四元。”
三爷抢先一步将钱付出，然后转身走人。柳墨青怔了怔，低头看看手里的秋刀鱼，急忙追上去。
他绕开人流，往边上的小路走，柳墨青跟在他身后，跟他保持两米的距离，不敢靠近，也不敢离开。
附近的座位全是满的，他也没去跟人挤，走到一家小店，买了几瓶冰啤，然后走到路边的围栏处，半倚着，他好像早知道柳墨青就在身后似的，转头朝她示意了下。
柳墨青亦步亦趋地走到他边上，在离他一臂的距离停下，手中的秋刀鱼很是烫手，她递给他。
他没接，反倒是轻车熟路地将酒瓶子往栏杆上一磕，瓶盖开了，说不出的恣意，他将啤酒递给柳墨青。
她面上淡淡，晚风轻撩起她长长的刘海，一身黑色，衬得她的肤色更加白，体格清瘦，整个人安安静静的，眸中淡漠，可却也流露出某种不知名的情绪，使她整个人都似笼罩在灰暗中，缺少生气。
“谢谢。”她低声说：“你的秋刀鱼。”
他收回手，重新开了一瓶，仰头喝了口，喉结轻微滚动了下，说不出的性感。他又从袋子里拿出一串，他刚想送进嘴里，发现手臂上传来一道浅浅的温度，转头看过去发现是柳墨青拉住了他，他知道她为什么拉他，他想听她狡辩。
柳墨青有些尴尬，因为她吃秋刀鱼，总会挤些青柠汁，她每次吃的时候都会挤上去，连带他的那份……可是她忘记了，他不是他。
“额……抱歉，眼瞎，没看清。”
祁梦声有些哭笑不得，但也没戳穿她，拿起串吃了起来。柳墨青看了看他，心想，算了，随遇而安，毕竟现在他也拿不了自己怎样。柳墨青喝了一口酒，并没有碰秋刀鱼串。
他边吃边问：“柳医生，来旅游？”
“开会。”
“真巧，我也是。说起来，这是我们第三次碰面了吧。”
他侧过脸来问她：“你觉得呢？”
其实他长得并不可怕，只是冷起脸来，会让人觉得压迫感十足，恐惧，他笑起来应该会很好看，但她从未见他有过笑脸，柳墨青愣了，她咋会有这想法？他有种特别的磁场，哪怕在人海茫茫，黑夜之下，他所在的位置就是中心，危险又令人移不开眼。
柳墨青望向前方：“三爷你也说是巧合了，并不是我要出现的。”
他说的是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然而现在都是他的意外出现，她躲都来不及。
“倒挺会咬文嚼字。”他嗤笑道。
听他口气好像没打算追究？她不由悄悄侧脸偷看他，恰好发现他的目光正在打量她，立马调转视线。
他发现她习惯回避他的视线，每次她跟他说话都是有问必答，回答必简，他不说话，她就缄默，素白的脸上仿若刻着四个字，生无可恋。
他有些郁闷，他有这么可怕？
陈灼赶到的时候，正好看到三爷悠闲地吃着烤串。看到他安然无恙的样子，陈灼提着的心总算是落下。刚才他被三爷派去跟进事情，突然接到属下报告说三爷不见了，平时他也不会如此着急，然而三爷伤还未完全康复，现在几方势力风起云涌，万一姓单的不顾一切再下杀机，一切有可能被重新洗牌。
然后，他看到三爷身边的柳墨青，直接顿住脚步，差点跟后面的人撞上。他悄悄站在三爷身后，没上前。
三爷将喝完的酒瓶投向前方的垃圾桶，不偏不倚，投入，又拿起另一瓶酒，见柳墨青一直提着袋子，道：“你怎么不吃？”
柳墨青垂眸道：“那是你买的。”她也想吃，可是不敢啊。
三爷打趣她：“这么拿着手不酸吗？”
他终于接过袋子，望向远方，从侧面看，他的侧颜很完美，更能体现出他的野性，野性英气，既有男孩的少年气又有男人的蓬勃生命力，让他有种又纯又欲的感觉。
“嘶……”他忽然吸了口冷气。
“三爷，没……”陈灼刚想上前，他发现有一道声音同时响起，他立马收声。
“你怎么了，没事吧。还好吗？”柳墨青有些紧张地问，她刚刚在想事情，他突如其来倒吸着的冷气让她思绪飘回了那个人有伤痛的时候，等到柳墨青回过神来时就是这样一副场景，陈灼站在那个男人身后，她微仰着头，看着那个男人，手抓住他的胳膊。柳墨青立马将手抽回，往旁边挪了一步，装死，他身边果然随时有人。
三爷像是早知道他在，说：“没什么，胃有点痛，这两天怎么老痛，回去后帮我联系找个医生，最近胃不太舒服。”
陈灼立即应道：“是。”答完后立马觉得不对，不说三爷从不轻易召唤医生，这医生就在身边，怎么不顺便问问，莫非是在警惕柳墨青。
那边，柳墨青沉默着，继续装死。
“柳医生，有建议吗？”陈灼替三爷开口。
被点名的柳墨青只好开了口：“三……”
他打断她：“祁梦声。”
柳墨青怔了下。
“祁梦声。”他又重复了一边。
祁梦声吗，梦声，柳墨青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好似在哪听过。
“祁先生是胃痛吗？”柳墨青按下自己的疑惑后问。
祁梦声立即合掌一拍：“柳医生正好是这方面的专家，我怎么给忘了呢。”
陈灼：“……”
三爷，您这戏演得真不走心。
柳墨青道：“你可以描述得详细点吗？”
祁梦声右手抚在胃上，回忆道：“夜里总是感觉烧得厉害，白天又还好。”
“多长时间了，有没有恶心的感觉，胃口怎么样？”一进入医生的角色，柳墨青立刻变得专注，连带说话的字数都变多了。
“就最近。”
“以前有病史吗？”
“没有。”
柳墨青垂下眼眸，她从包里翻出一个小本子，她喜欢随身带着笔和本子，里面不全是医学上的笔记，还有她日常喜闻乐见。
她低头，认真地在纸上写着什么，风从她背后吹过，带着她的长发拂过脸颊，她将所有头发都往右边撇去，露出左耳，耳廓小巧清秀，她的左耳打了两个耳洞。她低头继续书写。
祁梦声看了一会，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
柳墨青抬起头，放下笔：“伸舌头让我看看。”
祁梦声乖乖照做，露出舌头，还大着舌头问：“看得见吗？”
柳墨青观察了会，黑眼珠因为专注而显得格外明亮。此时，他们俩因为这一个动作身体不由靠近许多，祁梦声一垂眼就能看清她脸上的皮肤。柳墨青看得专心，片刻后微微隆起眉头。
“你确定你的胃以往都没有什么问题吗？”
祁梦声收回舌头，回道：“我感觉都很好。”
柳墨青垂眸，过了会才说：“以我看起来，你的胃长久保养不当，应该多加注意。方便的话还是到医院看一下……”说到这她突然打住了。
他怎么可能会轻易能去医院？
柳墨青从本子上撕下那页纸，递给祁梦声：“西药治标，如果有病理性的问题最好做个胃镜，或者看看中医调理下。”
祁梦声接过，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字体，柳墨青的字不同于其他人，也并不是娟秀，写出来的字笔画瘦长，流畅，字形潇洒，自然生动。若说字如其人，那么柳墨青的内心并不似外表这般素淡。
纸上写着诊断以及配药，每种配药后还写明了用量和用法，非常细致。
祁梦声盯着这张纸看了许久，而柳墨青也盯着祁梦声看了许久许久。
“多谢柳医生提醒。”祁梦声将纸叠好，放入裤袋。
突然，陈灼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祁梦声听后没什么表情，只不过，他马上回过头对柳墨青说：“你走吧。”
柳墨青愣了下，深深地再看了一眼祁梦声说声再见后转身离去。陈灼等了会，直到完全看不见柳墨青的背影：“三爷。”
“姓单的就在附近？”
“没错。果然如你所料，他们联手了。阿富汗那边，雇佣兵的头已经落马，要不要……”
“不急，大鱼还没出现，小虾还不够塞牙缝。”祁梦声道。
还没等陈灼接着说，那头有个人爽朗地呼唤起祁梦声：“老祁。”
陈灼瞬间进入红色报警状态，一边护在祁梦声前方，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
祁梦声闻声看去，眉头都没皱一下，与对方的爽朗相呼应，也是笑得和煦：“我当是谁，原来是单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