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死娘们，真心狠呐，连亲女儿都要杀了。」自从那日，奶奶逢人就这么抱怨。
爸又恢复了那副恶狠狠的模样，跑出来的妈又被抓起来扔了回去。
妈又被铁链子拴住了。
从那之后，爸看我的眼神好像变了，以前他总是多看我一眼都多余，现在，有时候我扫地时，一转头，突然发现他坐在椅子上，直勾勾地盯着我，那双眼睛就像是山里的野狗看到了肉，两眼冒这光。
我心里发觉出什么，但又说不上来，只是觉得难受，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起床去蹑手蹑脚去灶上拿了剩下的馒头，倒了杯水，去了牛棚。
妈听到脚步声就往角落里缩，发现是我，就不缩了，嘴里呜呜呜的，不知道是哭还是笑。
我拍了拍她的背。
「慢点吃，别噎着。」
看着她吃，不放心，跑出去给她放风，正好看到一个黑影子从我房里出来。
高高大大的，鬼一样的影子。
我骇得差点叫出来，一撒腿躲在门后，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一把拉住那黑影子，细声细气的哭。
「天杀的，就这么等不及，糟蹋了你女儿你拿什么换彩礼！耀祖接媳妇还要花好多钱，给他盖新房子还要花好多钱，强子家的要是知道红霞不干净了，彩礼都不愿意给！你个没良心的！牛棚不是有一个吗！」
那黑影子不耐烦的「啧啧」两声，咕哝了两句。
「知道了知道了。」
两人摸黑呆在厅堂里，叽叽咕咕不知道在商量什么，外边好冷，我缩着头，等他们都会房间了，才蹑手蹑脚回了自己的床上。
床边地上掉了团卫生纸，我捡起来，手指不小心沾了一点粘腻的脏东西。
恶心。
5
不知道他们两个晚上商量了什么，从那天开始，家里开始常常光顾不同的男人，那些人不是冲着我来的，是冲着牛棚去的。
爸爸和奶奶很高兴，每次有人来都会笑着迎接，我一开始不知道他们想做什么，每到这时候奶奶就会推我出去。
「去街上买点肉回来，今天给你们炖汤。」
家里慢慢的条件好多了，哥哥脚上穿了新鞋，走几步路就擦一擦鞋上的灰，爸爸抽的烟也更贵了，从五块钱一包到二十块一包。
我趁着牛棚没人，去看她。
她更枯槁了，脸上蜡黄的，一咧嘴，嘴角的纹路像是深沟。
她朝我招手，我走过去。
她从一堆破布下面掏出一个东西，我接过。
是一件有海绵胸垫的新内衣。
我一低头，正好看见已经开始发育的胸口。
我好尴尬的佝偻着背，想找地缝钻进去，不知道她从哪里弄到的这件内衣。
奶奶那时候年纪大，不知道这些东西，爸爸哥哥更懒得管，我没有内衣，知道自己胸口开始变大了以后，我都是在里面多穿一件背心活着短袖的，从来没有穿过这种带海绵的内衣。
她天天被关在这里，被人糟蹋，不知道她怎么弄来的。
6
新内衣很合身，穿着时再也不用担心凸点被别人看到了，干活走路都比以前挺得直。
这天我在地里摘花生，有人在田埂上喊我。
我看了好几眼，才知道她在叫我。
是我的初中班主任。
我读到初二，家里就没让我读书了。
我带着女老师去了家里，她是去年刚来支教的老师，人很年轻，穿着也很干净，和村里的女人不一样，说话做事大大方方的，爸爸在她面前也面露尴尬，点头哈腰的搓手。
「红霞同学上学期的成绩很好，为什么不让她继续读书呢？」
女老师戴着眼镜，瞟过家里的布置。
「老师同志，不是我们不想，红霞也大了，认字就行了，家里也不是什么条件好的有钱人家，供不起。」
爸爸眯着眼，目光打量着她，好像在看一个浑身赤裸的女人，那眼神，和那些男人看我妈的眼神一模一样。
「国家规定，九年义务教育是必须要完成的，而且初中不收学费，书本费村委会可以帮你们负担，如果考上了高中，村里也会帮忙负担高中学费，红霞同学的妈妈呢？」
爸爸冷笑，没说话。
妈妈在哪里，在做什么，是我们家公开的秘密，我也不敢说话。
她忽然转过头，目光温柔的看向我。
「红霞，你想读书考大学吗？」
我浑身战栗，想起我妈的话。
去大学，飞出去，那里的人很有礼貌，从来不打人。
这个女老师和我妈妈好像。
我破天荒的鼓足勇气，点头，「想。」
爸爸眼神阴冷，嗤笑一声。
一旁的奶奶忽然扯了扯爸爸的袖子。
「我看也中，反正免费嘞，现在村里的姑娘，学历越大，彩礼越多，隔壁村的秀娣，就上了个大专，彩礼就拿了二十多万！」
爸一听，眼睛都直了。
等女老师一走，爸爸把她喝的茶一口倒进嘴里，吐了口口水，恨恨朝她离开的方向骂。
「骚娘们，弄死你。」
7
去年，附近几个村的初中都合并了，合并后的学校，离我现在住的地方有九里地，家里没车，上下学只能跑。
下学还好，上学就得很早就出发，天不亮就得出门。
没过几天，小腿肌肉都跑出来了。
这是我第一次去那么远的地方，可是哪怕这么远，依旧没有跑出大山。
这里的山峰绵延几百里，站在家门口的小山坡上，一眼望去都是山，站在学校的楼顶，一眼望去，还是山。
山路难行。
我每天来回上下学，心里忽然感受到了妈妈逃跑的那天的感受。
她肯定很绝望吧，怎么跑也没有尽头，身后是拿着铁锹棍棒的男人们，眼前是没有尽头的黑暗。
我不敢不学习，每天背书，做题，在被窝里小声背白天学到的课文。
高考我考上了县里的高中，当年来我家里劝我读书的女老师很开心。
「你妈妈知道了肯定很骄傲。」
又过了三年，我考上了大学。
是一千多公里之外的省城大学。
不算是全国顶尖的大学，但是够乡亲们念叨一辈子了。
为了扬眉吐气一会，爸破天荒的要办一次酒，还把妈给放了出来。
才几年过去，妈更老了，头发已经白了，脸上干瘪得像是腊肉，眼睛混混沌沌的，我给她洗了澡换了新衣服，常年的糟蹋，她下身一阵恶臭，生了烂疮，我忍着眼泪和呕吐，给她买了药，换了干净内裤，还把录取通知书给她看。
她看到通知书，呜呜哭起来，嗓子像是破了的风箱，发出怪异沙哑的笑声。
我趁着爸心情好，求爸让妈住屋里，就跟我住一个屋，我把床收拾好，又在另一边搭了一个小床，她睡床上，我睡板子上。
这么多年，她第一次睡床，晚上我听到她翻来覆去睡不着。
第二天，在院子里办了升学宴。
爸坐在首位，被乡亲敬酒。
「耀祖爸好福气啊，养了这么个厉害的女儿，以后有享福的时候啦。」
「我看红霞从小就有出息，以后肯定是大人物。」
「红霞以后考公务员，肯定可以，当了官回来建设咱们村啊。」
哥哥坐在一旁，冷哼一声，默不作声地吃肉。
爸「哎哎」点头，被敬来的酒灌得酩酊大醉。
奶奶一边扫地上的瓜子壳，一边笑呵呵得点头。
天黑了，宴席散了，人都走了，除了婷婷爸留了下来。
婷婷和我同一级，她没考上大学，去了大专，其实大专在村里也是不错的学历了，她哥连大专都没想考，初中毕业就在镇上的理发店做学徒。
「红霞！」她躲在院子外头，跟我招手。
她笑嘻嘻的，我问她什么事。
「你还不知道什么事？你的事啊！」
我茫然。
「你爸要把你嫁给我哥哩。」
我手里的拖把掉到了地上。
婷婷拉着我偷听，两个男人坐在桌前的凳子上，讨价还价。
「50万。」他狮子大开口。
「太贵了，便宜点。」婷婷爸爸为难摆手。
「我这女儿可是名牌大学生！培养她你知道要花多少钱吗？」
「40万吧。」
「不行，最少45万，你看她妈，你再看她，长得好看，又能生，人还聪明，去了你们家，45万够便宜了，你要是同意了，今年就把酒办了，你儿子想来找她，就来找她，她就是你家人了，我不管了。」
「也行。」
窗外冷风一阵阵，吹的我心里一阵发寒。
「不过这个学费嘛……」
爸眼睛眯着，嘿嘿一笑。
「既然是你家人了，大学学费我就不管了，你来出。」
婷婷爸急了起来，涨红着脸就要走，爸一看也急了，起身拉他。
我端了茶进去，两个人停下来，望着我。
「我自己挣学费，不用你出。」
婷婷爸的眼睛扫过我，又扫过我爸，笑了笑：「你们好好聊。」
说完就走了。
「你出？」
他冷笑。
「你怎么出？」
「我暑假去厂里打工。」
村里有很多同龄人，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了，我也可以。
他半信半疑，「打工能赚多少钱？」
我一再保证不会让他出学费，他总算同意我去厂里打工，厂里比我想象的好，包吃包住，饭菜还有肉，干一天有150，一个月有4500，发第一个月工资的那天，我咬牙想了很久，还是寄了一千五回去。
「我把钱寄给你，你别让妈再做那事了。」
电话那头，他的声音喜不自胜，连连「哎」个不停。
「你保证。」
「我保证，绝对不让别人进家里了，好吧？」
「哥呢，让哥接电话。」
哥磨磨蹭蹭接了电话，有些不情愿的向我保证。
「知道了知道了，我会帮你看着的。」
我挂了电话，想起独自在家的妈妈，工作更加努力，第二个月还得了最佳表现奖，奖金有500块。
整个暑假里我没多花一分钱，除了要给家里的三千，剩下的六千七，够我的学费了，听老师说，上了大学有勤工俭学和奖学金，我算了算，大学也能自己赚生活费了。
好像眼前的黑云就要移开了，马上日子就要柳暗花明了，很快，很快我就能带着妈走了。
快开学了，我准备回家收拾东西，回家的那天晚上我才发觉不对劲。
哥哥说她带妈出去散步，我心里觉得不对劲，他以前看都懒得看她一眼，怎么就突然这么关心她。
我偷偷跟了上去，看见他带着妈进了一户人家家里。
我好像记得，那里是村里光棍王叔家里。
我偷偷躲在门后看。
里头的画面让人作呕，我汗毛直竖，僵在了原地！
王叔拉着我妈进了房间，还没来得及关门，就去扒她裤子！
我妈哭着想跑，被他一巴掌打倒在地。
我爸，骗我！
我哥，也骗我！
我奶奶！也骗我！
这个家里，所有人都在骗我！拿着我的钱，还拉着我妈去卖！
送上门去卖！
我冲进去一脚踢开门，把那男人重重推开，猥琐男人一下子软了，倒在地上。
妈一看我，躲在我身后，哥上前拉我，恼羞成怒。
「你干什么？放开，回去！」
他拉扯我，我深吸了口气，这个时候不能撕破脸，要镇定。
「你们这是在干嘛？」
我定定望着他，他眼神飘忽不定，心虚得不敢看我。
「你别这么看着我，不是我像这样的，是爸……是他，说把她卖给王叔做老婆，你去找他……」
「我看上个姑娘，他家里要彩礼要几十万，我没办法……反正妈已经疯疯癫癫了，放家里也是浪费……」
我从头到脚得血一片冰凉，我不敢想象，我以后也会生出这样的子女，我不能允许，我的血肉会变成刺向我得利刃，我的胯下会生出奴隶我的性别。
「我帮你凑钱。」
8
我带妈回了家，给她做了饭，爸看着我带着她回来，脸色阴沉，没有说话。
「红霞啊，你爸也是没办法，不然你哥接不了媳妇啊。」
奶奶皱着一张老脸，菊花一样的五官挤沟壑纵横的脸上，她摇头叹气。
「跟她说有个屁用，要不是她，钱早就够了。」
爸把筷子一甩，阴阳怪气的说。
话里话外，都指着把我卖给婷婷爸家的彩礼。
「我给你们钱。」
「切——你能有什么钱，你不花钱就好了。」他喝了口酒，斜眼睛看我。
「我能挣钱，我问了老师了，大学课不多，我可以出去打工，挣钱，学校还有勤工俭学，我每个月给你们寄一千五，寒暑假我去打工，也给你们钱，等我毕业了再结婚，彩礼钱也给你们。」
爸和哥一听，眼睛一亮，对视一眼。
等到半夜都睡着了，我蹑手蹑脚起床，推了推妈。
「妈，起来，我们走。」
收拾了证件和贴身衣服，我拉着她往外走。
夜里村里只剩下狗叫，她怕的抓紧我的手，却很听话的没有喊，我们走小路，不敢走大路，穿过树林和泥巴路，天刚亮时，终于到了镇上。
镇上有公交车，我们坐了第一班的公交车，到了县城。
窝在售票处买了两张火车票，去了省城。
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也是我第一次带着妈出远门。
这里的空气都是自由的，来来往往的人穿的很好看，穿着裙子，高跟鞋，西装，我一身褪色T恤长裤，和惶然受惊的妈妈，站在偌大的广场上，显得格格不入。
好在我身上还有钱。
我租了一个靠近我学校的地下室，十一平米，没有窗户，但是便宜，房间里一张床一个衣柜，够放我们的东西了，一个月300块钱。
我带妈去附近的小诊所看了身体，下身有些糜烂，医生开了点药，回家的路上，我们买了一带挂面和几颗青菜，在家里下了碗面。
清汤挂面下肚，躺在地下室的床上，前所未有的快乐。
哪怕这里连个窗户都没有，我依然觉得无比开心。
我飞出来了，我带着我妈飞出来了，眼前是阳光，是高楼大厦，是拨云见日，是柳暗花明。
可惜妈已经神志不清了，只会坐在床上傻笑。
第二天，我去警察局报了案。
拐卖妇女罪，我查了，是犯罪，我想了一晚上，还是去了警察局报案了。
哪怕希望渺茫，我还是想帮我妈找到她的家人。
村子里好多都是被拐来的妇女，她们的妈妈，肯定也很想她们。
还有几天就要开学了，未知的茫然和紧张如影随形，半夜门外的一点异响都会把我惊醒。
爸，奶奶和哥现在肯定气疯了。
这天我刚做完饭，门口传来敲门声，我以为是房东来了，一打开门，巨大的力量猛然冲了过来。
肚子被狠狠踹了一脚，我倒在地上，映入眼帘的是爸那张可怖丑恶的脸。
哥，三伯，五叔……一群人冲进来，挤满了房间。
那个时候已经痛得意识模糊了，恍恍惚惚我被扔到了面包车上，四肢被绑起来，跟牲口似的和妈挤在面包车的后备箱里。
「我就说吧，丫头片子一读书，心就野了，现在好了，都敢把人带着往外跑。」
「老子当初就不该让她读书，妈的。」
「正好回去，就把婚事定了吧，今年红霞也有十七了，该生孩子了。」
「是啊，我看大学也没什么读的了，读多了连家门都不认了。」
回了家，我被关进了屋子，哪儿也去不了。
奶奶端了一碗红糖煮蛋进来。
「红霞啊，喝点红糖煮蛋补补身子。」
「你爸也是一时生气，过几天就好了，你跟强子，后天就把婚礼办了。」
下午，婷婷就和她哥强子来了我家，强子和哥两个蹲在门口抽烟，婷婷进来，跟我说话。
「算了红霞，认命吧。」
她开口的第一句就让我愣了一下。
「我哥人其实挺好的，老实本分，除了有时候喝喝酒打打牌，其他哪里都好。」
透过我房间的窗户，正好能看到强子蹲在院子里的背影，吞云吐雾，两人用方言聊着家常。
婷婷坐在我床边，看着我脸上被打出来的淤青，叹了口气。
「干嘛总想着跑呢，其实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又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要结婚生孩子，照顾孩子家人才是最重要的，你早点嫁给我哥，趁着年轻，身体恢复快，生两个孩子，咱们都是一块长大的，他还会对你不好不成？」
我不可思议的望着我的发小，我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
「我才十七岁，刚考上大学！为什么要结婚！我还没有工作，我和你哥都……都没感情！」
她咂了咂嘴。
「结婚要什么感情，我爸和我妈这些年不照样过来了。」
「读了大学回来就二十多了，都老了！反正我是不打算继续上学的，过了这个暑假，我准备进厂了，我爸已经给我联系好了，镇上做仪器设备的厂，包吃包住一个月有五千块呢，给三千寄给家里，剩下的自己攒着做嫁妆，反正我是不喜欢那么远的地方，那么高的楼，车又多，人还凶巴巴的，穿得都人模狗样的……还是家里好，邻里乡亲都认识，互相都有个照应，我打听过了，现在大学生都多得很，读个大学出来也没什么不一样的，还不如早点挣钱嫁人生孩了。」
她忽然低声叹息。
「哎，女人啊，就是粒草种子，跟着风飘，飘到肥地里就顺风长，飘到瘦地里就吃一辈子苦。」
她越说越起劲，我越听越觉得冷，浑身控制不住的发抖。
我曾以为我们是一样的，可是直到今天，这番话像是一击重锤，把我曾经的信仰击的粉碎。
他们看着我的眼神都是一样的。
他们就像看异类一样，看着我，好像我在他们眼里，是一个疯子，是一个傻子，不知道天高地厚。
可是我明明见过天地有多宽广，可是我明明见过路有多繁华，为什么他们就不相信呢。
为什么，为什么连婷婷也不相信，明明她可以出去读书，明明大路就在眼前，为什么她也不想去呢？
难道真的是我错了？
门忽然被推开，强子进来了。
他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憨笑，手上有些皴裂，我想起来，他一直在理发店做学徒，今年刚在村里开了一家理发店。
「红霞，我跟你哥还有叔商量好了，你都这么多年书，考上大学也不容易，我可以先等你毕业，学费我帮你出，等你毕业了咱们再结婚，我知道前些天你们家发生的事情，你不用着急出去挣钱，好好读书就行，我在村里开了理发店，挣的钱够你大学生活了，我在家，会替你照看你妈的。」
婷婷朝我挤眉弄眼。
「我就说吧，我哥人可好了，你就放心去吧，我也常回来，有时间就看你妈。」
「红霞，你看成不？」强子哈腰，眼含希冀的望着我。
「好。」
我深吸了口气。
「我们毕业就结婚。」
9
强子人确实很好，每个月都会定时的打生活费过来，不多，也不少，够我在偌大的城市里活下去了。
我去了很多地方，有妈妈跟我说过的地方，也有她没有跟我说过的地方，室友和同学很好，周末我们一起去露营一起看电影，一起去山上郊游，一起去逛最繁华的步行街。
我读的是计算机专业，辅修了金融，课余还参加了很多校际的比赛。
这里的人都很有礼貌，不下心撞到你会说对不起，也不会随便动手，连吵架都很少遇到。
空气都是甜的。
强子有时候会拎着家里的土特产来看我，有次领了一篮子的土鸡蛋，把鸡蛋递给我时，他手足无措的捏了捏自己沾满洗头膏的衣角。
学校里人来人往，都是光鲜亮丽的大学生，他突然的尴尬提醒了我，于是每次他再来，我就没让他进来了，每次都是去门口接他，然后我们去公园散步，去草坪上休息，去看了博物馆，去了步行街。
他看着橱窗里精致的玻璃杯，摇头。
「真不知道城里人怎么想的，这么小一个杯子，要几百块钱，糟蹋钱。」
我笑笑，没说话。
他嘴上说着舍不得，经过买衣服的商店时，却停了下来。
「怎么了？」
他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拽着我的袖子，把我往里拉。
「跟你在一块这么久还没给你买过衣服，走，我带了钱，我给你买，你身上的衣服都旧了都。」
我想告诉他这里的衣服贵，可是没来得及，他兴致冲冲的选了一条花花绿绿的裙子，让我试，我拉着他想走，他就是不走。
结账时，他看了一眼标签上的价格，脸色一变，却没有犹豫，还是买了下来。
我捏着裙子，忽然真切的感受到，原来这就是谈恋爱么。
第一次有一个男人送我裙子。
那天过的很快，分别时，他送我到校门口，说要看着我走。
「你怎么回去？」
「坐火车。」
「票呢？」
他脸一红。
我才知道，他为了省钱，把火车票退了，改买了大巴的票。
我拿出口袋里的一张银行卡。
「这是自从我上大学，你打给我的生活费，我平时都有勤工俭学，够我吃饭了，你的钱我都存着，一分没少，你拿去吧。」
他脸色一变。
「红霞，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订了亲的，我给你钱我乐意，你是我老婆！给你花多少钱我都乐意！」
他没收，只是气冲冲的走了。
好不容易挨到了放假，我破天荒的买了票，回家。
读大学的这两年里，为了省钱，我很少回去。
一开门，爸看到我，还愣了，似乎没想到我现在长这样了。
以前面对他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害怕，害怕他一脚踹过来，害怕他斜视的眼神，害怕他拿着棍棒打我，以前看他总是要仰着头，可是当这次回家时，突然发现他变得好矮。
背佝偻着，眼神浑浊，头发花白粗糙的耷拉在头上。
「红霞啊……」他讪讪道。「回来啦。」
我没理他，先去找我妈，可是没找到她，牛棚里，空空如也，我皱眉，又去了各个房间里找。
终于在我原来的房间里找着了。
她蓬头垢面，坐在我的床上，嘴里咿咿呀呀的，我松了口气。
哥喊我出去吃饭，吃饭的时候，我想起强子来，顺嘴提了句待会去看看强子，给他带了点特产。
桌上没人说话，我觉得不对劲，望向他们。
还是奶奶开口说。
「婷婷啊，不用去找强子了，他……走啦。」
「走去哪儿了？」我茫然。
「还能去哪儿……」奶奶老脸皱成一团，叹了口气，「死啦！」
我手里的筷子掉到了地上。
我麻木的听他们跟我解释，声音好像是从远方飘过来的，模糊又迷蒙，兜里那张银行卡隐隐发烫，我耳边轰然噪鸣起来。
「怎么死的？」
我哆嗦。
爸和哥都没说话，还是奶奶为他们开口。
「之前你妈又半夜偷偷跑出去了，强子发现了，他想带你妈回来，你妈不愿意，还把他从山上推下去了，你妈也不小心掉下去了，都死了。」
我浑身血液仿佛凝固，五脏六腑都颤抖起来。
我妈也死了……
我妈死了……
那房里那个女人是谁？
她是谁！
我发疯一样冲回房间，拨开她脸上稻草一样的头发，露出整张脸。
是婷婷……
怎么会是婷婷……
她不是在外面上班吗！她不是去厂里上班了吗？
「你怎么在这里！她怎么在这里啊！」我尖叫，我朝那两个沉默的男人怒吼，奶奶着急忙慌过来拉我。
「哎呀，你急什么呀，忘记跟你说了，她爸把她嫁给你哥啦，快走快走，小点声，别叫外头人听到了。」
我妈死了，我不知道，强子死了，我也不知道，婷婷好像成了当年的我妈，被关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疯疯癫癫，我也不知道。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嚎啕大哭起来，这么多年的忍耐好像化为了子虚乌有，攒钱有什么意义，让妈等我回来有什么意义。
人死了，回不来了。
她的灵魂永远的被关在了这座大山里，成了大山里众多孤魂怨鬼其中的一只，我带不走她了。
婷婷好像看到我了，涣散的眼睛里突然有了光亮。
「红霞，是不是你啊……」
「红霞呜呜呜呜呜……」
她扑过来抱着我，却被随后进来的爸吓了一跳。
「不要，不要过来，别碰我……」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浑身冰冷。
奶奶心虚的转过身，去收拾碗筷，哥蹲在走廊里抽烟，爸望了我们一眼，若无其事的去睡觉。
10
婷婷死死的抱着我，不让我离开一步，好像我一走，就有恶魔进来蹂躏她。
她在我耳边絮絮叨叨的告诉我，强子不是为了追我妈自己摔死的，是被我爸和我哥弄死的，那天下午，她给我妈送他们家煲的汤，正好我爸和我哥都在家，两人开始对婷婷动手动脚。
原本疯疯癫癫的我妈看到了不知道是不是被刺激了，忽然就发起狂来，对着我哥和我爸又撕又咬，也不知道是我爸还是我哥，拿起了石头砸在了我妈头上，砸死了。
见我妈死了，两个禽兽一不做二不休，就开始撕婷婷的衣服，声音惊动了来找婷婷的强子，两人一个拖住他的手脚，一个拿着铁锹，又把强子给砸死了。
为了掩盖事实真相，他们把我妈和强子扔到了山沟下头，伪造成是强子为了我妈摔下去的，强子爸知道了女儿已经被糟蹋了，狮子大开口，要了一大笔彩礼，连儿子的死活也没再追究了。
「好多血……呜呜呜呜呜我哥死了……」婷婷哭起来，「红霞，你怎么才回来啊，我哥死了……」
我说不出话来，心里好像有一团火在烧。
当晚，婷婷自杀了，用一把刀砍断了自己的脖子。
禽兽啊，混蛋啊，疯子啊……
这里不是我家，这里是吃人的地方。
我喘着粗气，脑海里的千言万语化作了一个念头。
报仇。
给我妈报仇，给强子报仇，给婷婷报仇。
可是握着刀的手，却忍不住的颤抖。
爸望着我的怂样，嗤笑起来。
「就凭你？想杀我？」
「刺啦——」
刀刺破血肉的声音传来，他瞪大眼睛，眼里全是不敢相信，不敢相信从小害怕她的女儿竟然有一天真的拿着刀捅进了他的身体里。
奶奶惊叫，哭闹，倒在地上哀嚎，哥哥吓傻了，躲着不敢出来。
我被警察带走了。
一起来询问的警察还带来了另一个消息。
我妈的亲人有线索了。
这些年，我妈的父母也在找她。
当与我面容有几分相似的白发苍苍的老人衣着整洁，一身书卷气，坐立不安的在我面前乞求的问我他们的女儿在哪里时，我捂住眼睛，眼泪从指缝里溢出来。
我不敢告诉他们，他们的女儿已经没了。
我最后被无罪释放了。
奶奶说，爸已经给我和隔壁村的老李儿子订了亲，彩礼已经收了，不能现在进监狱，不然家里就完了。
我回了家，死死的盯着默不作声的爸和哥。
他们看我的眼神有些怵得慌，像是看见了财狼虎豹，见了我绕道走。
我把回来路过商店买的农药倒进了锅里。
药滴进去的前一秒，我停下手。
我不能毁了自己，我要让这个村子里所有拐卖妇女的人，都受到谴责，让所有被拐来的女人，能回家。
警察又联系我了，我注意到所里蹲点的记者。
袖子上别着节目的名字，四海寻亲。
电视节目……
我好像发现了什么，记者很老练，一眼看出来我的想法，他们速度也很快，帮我又联系到了我妈的亲生父母。
看见他们彷徨无助的样子，我的腿在发抖。
我的身体里流着的是罪人的血，我的血是脏的，我的爸爸杀了他们的女儿。
我强忍着屈辱，低着头，不敢看他们的眼睛，在聚光灯前说出了这一切，整个村子，是怎么从人贩子手里买下了年轻的女孩，又是怎么把年轻女孩关在暗无天日的牛棚里供他们奸淫。
我的妈妈是如何被我爸爸锁起来让同村的男人糟蹋，我的朋友和男朋友又是怎么样被我爸爸和哥哥残害，杀死。我一句一句的说了出来，爸和哥冲到了后台，嚎叫着要我闭嘴。
「对不起。」
我跪下来，朝两个痛不欲生的老人忏悔。
我没有早点带我妈走，不然这一对老人，不会失去他们唯一的女儿。
我妈本应该在大城市长大，结婚生子，有英俊和善的老公，有乖巧孝顺的子女，有优渥明亮的生活，可是这一切都没了，因为人贩子，因为买家，因为我的犹豫。
两个老人听了我说的一切，捂住嘴，痛哭出声。
警察带走了那两个男人，有镜头记录的一切，他们无可辩驳，我是人证，一切板上钉钉。
判决下来了，他们被关进了监狱。
一起抓起来的，还有当年的人贩子，以及村里所有曾经买过老婆的人，所有的利益链都被揪了出来，人命在前，没人敢马虎。
我买了纸钱，跪在妈，强子和婷婷的坟前，把一切都跟他们娓娓道来。
春风吹过，万物寂静，远处的草丛里飞过一只蝴蝶，扇着翅膀落在我的肩膀上，就好像是我妈或者是强子，又或者是婷婷回来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