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一直站在你来过的地方!”
那幅画挂在窗边三天,雪从枝头完全褪尽,风吹动画纸的边角,发出极轻的哗啦声。
苏瑾谙坐在床上,看着那幅画出神,指尖缓慢地来回摩挲着被角。
她的手已经没有力气再握笔了,前一天画完最后一笔后,她几乎虚脱地倒在椅子上。
医生说她现在的状态不适合继续用力,尤其是神经中枢恢复得极为脆弱,再有刺激可能造成不可逆的晕厥。
可她已经不想再管那些了。
那一张画,她画了整整七个小时,画完后再也没动过。
她不是不想画了。
是已经画完了。
纸上那个坐在银杏树下的女孩,她画得没有脸。
头发被风吹到一边,身体靠在椅子背上,姿态松弛得不像醒着。
树的影子被画得极长,整整压过整个角落。
那不是一张告别图,而是一张静默。
一种彻底接受沉默之后的平静。
她不再向任何人证明什么,也不再期望某个背影会回头。
她知道一切都已经写完了。
再多画一笔,都是叠加。
再多讲一句,都是重复。
她的身体状况的确因为之前的手术稍有恢复,可那种恢复只是延缓,而不是好转。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所剩的时间不会太久了,只不过是比预计的死亡推迟了一段日子。
这段日子,她用来画了最后的画,写了最后的句子,等了最后一个没说出口的人。
她想,她已经把一场等的所有可能性都做尽了。
就算他此生再不记得她,也不会有人说她没有认真等过。
有时候她也会在夜里突然睁眼,看着天花板发呆。
贺晓睡在沙发上,一点都不踏实,每次翻身都会发出轻微的咳声。
她知道她累,也知道她撑。
可她不说。
贺晓从没对她说过“你再等下去有什么用”,也没说过“他不会回来了”。
因为她知道,这种话,哪怕只是掠过,也足以摧毁她。
所以她一直沉默着陪着她,一天一天看着她瘦成影子,看着她咳得越来越重,看着她的双眼越来越没有焦距。
直到那一天。
顾承泽收到了一封信。
没有寄件人,没有邮戳,信封是泛黄的米色,上面只有他名字的三个字,手写,笔迹细瘦。
他本不打算拆开。
但手指落在纸封边缘时,心口猛地一紧。
熟悉。
像是哪里见过的感觉,甚至连指尖触到信封那一刻,皮肤都起了鸡皮疙瘩。
他拆开信封。
里面是两张纸。
第一张,是一张画,只有一半的轮廓,笔触带着轻微的抖动,像是力气不足时的笔压,却意外地熟悉。
他看了整整三分钟,忽然意识到—这画的,是他。
穿着他最常穿的那件深灰色风衣,背影略微倾斜,站在树下。
他低头翻开第二张纸。
是那一行字。
“你走的时候没回头,我就不追了。
但你心疼的那一刻,我陪你疼完!”
他怔住。
像是有一道光,忽然从背后照进了他的影子,把他钉在原地。
他开始颤抖。
不是剧烈的,是那种连自己都察觉不到的轻微抖动,从胸腔里一点点蔓延开来,手指捏着纸边,已经出汗了。
他不知道信是谁寄的,但他知道,画的人,是他梦里反复出现过的那个背影。
那个他拼命想靠近,却永远都追不上的影子。
那天晚上,他没睡。
他坐在窗边,点了一盏很小的台灯,把那张画压在书桌上,一遍一遍看。
画里没有他的脸,只有一个模糊的背影。
他却看得眼眶发红。
他不敢承认自己忘了谁。
他也不敢说自己记得谁。
可他的心痛是真的。
这种痛从很久前就开始了,一点点地,在每一次梦醒的清晨蔓延、撕.裂。
他梦见的不是脸,是空,是缺,是像某种残留的执念,一直在他身体里生根发芽。
三天后,贺晓推门进来时,苏瑾谙正靠在椅子上发呆。
桌上的草图纸已经被压得起了折痕,画了一半的一张心形吊坠图稿被翻在边角。
她没继续画下去,也没有去擦,她只是坐着,手放在膝上,眼神落在一块光斑上,那是窗帘漏进来的阳光。
“瑾谙!”
她转头,声音哑得近乎破碎:“怎么了?”
“你想不想出去一趟?”
“去哪?”
“就……楼下!”
“风大!”
“今天不大!”
她没有立刻答应。
贺晓蹲下来帮她围上围巾,扣好厚外套的扣子,一边轻声说:“有人……来了!”
“谁?”
“你猜!”
她的手一顿。
“你骗我吧!”
贺晓没有解释,只是继续帮她戴好帽子。
“你去不去?”
“他记得我了吗?”
“他梦见了!”
那一刻,她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
她捂住眼,不敢出声。
她已经很久没有哭得这么突兀。
贺晓等她哭完,然后小心地扶她站起来。
她的腿软得发不出力,一步一顿地往外走。
楼下的花园种了一整排银杏树,春芽刚冒,枝桠仍是L的。
他站在树下,穿着那件深灰风衣,头发有些长,手里握着那张素描纸。
他看到她下来的时候,眼神里没惊讶,只有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沉静。
她走得慢,像是每走一步都要确认自己不是在梦里。
走到他面前时,她停住了。
他开口了。
声音低哑。
“你是不是……叫苏瑾谙?”
她看着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她只问了一句:
“你心疼了吗?”
他沉默许久。
最后艰难地点头。
“疼!”
她笑了,笑得眼角都是泪。
“那就够了!”
那天的风并不算大,可她走下楼的每一步,都像是要踏破全身的力气。
脚下明明是平整的地砖,却每踩一下都发软,像是鞋底下铺了一层棉,薄而空,像她这几年活着的实感。
顾承泽站在那棵银杏树下,手里捏着那一张纸。
他的手指已经泛红,纸张也因过度的攥握而起了皱,可他还是没松开,像是那一页轻飘飘的画,是他身体里唯一真实的一部分。
他们对视的时间很短。
她看着他,像是要在他脸上找回什么。
可她知道,已经找不回了。
他的眼睛还是那样黑亮,可里面没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