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是个有弟弟的“独生女”
珏锌2025-04-16 15:4815,812

我是95后,初入学校时,同龄人基本都是独生子女。我也心安理得地做着独生女、享受着家人全部的爱。

但这一切的美好都像是灰姑娘的南瓜马车和水晶鞋,在午夜12点的钟声敲响时,像泡沫一样被戳破。

我的午夜12点,是初二那一年。

1

我是小镇做题家。从小到大,父母把我的学习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我的妈妈是最传统的母亲,心甘情愿地为家庭付出着一切时间、精力,对于要花在我的学习上的投入,她绝不会犹豫一秒钟——上幼儿园的时候,她很超前地斥资上千元给我买了一套英文教材,小学时为我选择了学费高昂的双语小学,为了不让我输在起跑线上,周末她还会请来家教老师一对一带我学那套英语教材。小学三年级,我去北京参加了全国性的英语比赛,拿了我们地区唯一一个金奖。刚上小学的时候,妈妈为了培养我良好的学习习惯,一年级一整年都是陪着我做完作业再吃晚饭,到了二年级,我就已经可以自觉地在晚饭前完成作业了。

我们母女俩的生活规律且平静,但我爸几乎每晚都要应酬。爸爸是公职人员,大小算是个领导,在我们那小地方收入还不错。在官本位思想尤其严重的北方,他是老家小村庄里的骄傲。

一次周末我上完英语课,爸爸醉醺醺地回到家,心血来潮要检查我的英语,拿起教材开始考我。我一个没答上来,他就暴怒道:“花那么多钱上课,你怎么学不会!”然后就把书撕了。我撕心裂肺地哭泣,妈妈小声表达不满,默默拿订书机把那本我平时爱惜得不行的彩页书装订好,但我心里出现了一道和书一样装不回去的歪歪扭扭的裂痕。后来,撕书发生过不止一次,我甚至祈祷着爸爸能在我睡着之后再回家,跟醒着的他共处一室,我会时刻紧绷神经,害怕哪句话就让他迁怒于我。

小学到初中,我一直都是班里前三名,得益于成绩,爸爸也没太多由头找我的茬儿。所以大多数时间,我们一家人对外都是和和睦睦,外人都认为我们是模范家庭。

妈妈工作不忙,那时她生活的重心都放在我身上。因为我的小学离姥姥家很近,当初妈妈每天会接上我去姥姥家吃午饭,直到有一次,舅妈也在姥姥家,姥姥误以为我进门没跟舅妈打招呼,严厉地批评我没礼貌,见了长辈也不会喊人。

那天之后,妈妈便每天风雨无阻地接我回家吃饭,哪怕路上要多花上半小时。后来她告诉我,她不想让我有寄人篱下的感觉,也不想让我学会看别人眼色地生活——当年,爸爸求学时辗转于各个亲戚家,很小就学会了察言观色,看别人脸色吃饭,难免心理上会有些自卑——她想让我拥有一个自由快乐的童年,不必在意别人的眼光。

=====

但在初一的一天,中午来接我放学的人,换成了表姑。

初中离我家不远,路上,表姑说我妈妈从楼梯上摔下来,腿摔断了,没有办法来接我。我一肚子问题要追问,表姑却顾左右而言他。

回到家,我赶紧去卧室看妈妈,担忧得眼泪快要流下来,妈妈躺在床上,只是温柔地安慰我:“没什么大事,腿断了养一段时间就好啦。”她的温柔在我看来只是佯装坚强,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妈妈把奶奶接到我家,负责我的一日三餐和陪我上下学。忘记了那天是什么考试出了成绩,我考了班里的第一名。中午放学回家,我小跑着把奶奶甩在了后面,进门直冲进爸妈的卧室,想告诉妈妈这个好消息——然后,我撞到了妈妈,她正站在床边铺被子。

我大惊失色,喊道:“妈!你怎么站起来了?!”

妈妈被我吓了一跳,有点颤巍巍地、一瘸一拐地坐回床上,钻进被窝,支支吾吾说:“躺了一天了,我站起来活动一下。”

我嗔怪着给她掖好被子,再三叮嘱伤筋动骨一百天,并严厉要求她遵医嘱,不要自己乱活动。妈妈连声答应着,又询问起我的成绩,岔开了话题。

这个场景在后面几年无数次涌上我的心头。我常常问自己,如果当时能更敏锐一点,是否会改变什么结果?事实证明,危险的信号即便出现两次,幸福的人也会因为过于幸福而选择视而不见。

一天晚上,我打开电脑准备搜点东西,浏览记录里赫然写着“妊娠期反应”、“妊娠期食谱”等词条。电脑只有我和爸爸用,我的第一反应不是“妈妈怀孕了”,而是“爸爸出轨了,还要有一个私生子!”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不想妈妈卧床休养的时候还要被这些烂事打扰,我思考着如何能不打草惊蛇地让爸爸把“这段关系”断掉。我之后偷偷拿爸爸的手机查通讯录、看短信、看通话记录。查了半天,只看到了一条可疑的短信,其中一个词语“好么”让我警觉万分,现在回想起来,我多像是一个得了疑心病的妻子,揪着蛛丝马迹不肯放。

我专门把爸爸叫到厨房,压低声音哭着问他爱不爱妈妈,不要做对不起妈妈的事情。爸爸明显很懵,不知道我哪根筋搭错了。但我苦苦哀求他,他最终答应了我。我当时想,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希望他可以说话算数。

2

两个月后,我再放学回家,妈妈已经不在卧室了。爸爸说,妈妈的腿伤情况严重,大夫说要去省会的大医院才能治,妈妈去省会住院了,由奶奶全权负责我的生活起居。

我和奶奶很亲近,所以对这个安排没有太多抵触。早上奶奶做好饭,我闷头吃完,奶奶就陪我走去学校,一路甚少聊天。奶奶本就沉默寡言,我也牵挂着妈妈,不知她在省会是什么情况,只能用沉默掩盖我的郁郁寡欢。

这样平静地过了快两个月,一个周五晚上,爸爸回家说:“妈妈恢复得不错,我们周末开车去省会看妈妈吧。”我高兴得又蹦又跳,压抑已久的思念此刻终于可以尽情释放,我不必再扮演一个懂事的大人,去理解他们做出的、我不喜欢却又无能为力的决定。

周六,我们一大早驱车前往省会,阳光很好,想到马上要见到妈妈,我无比雀跃。

刚下高速,爸爸突然说:“你马上要有一个弟弟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很平静,却也很残忍。我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或许是那我一直努力掩盖的、不愿意相信的事实,终于被明晃晃地揭开了。

我就这样放声大哭,哭了一路,把爸爸和奶奶都弄得手足无措。可是,真正手足无措的是我,但有谁在乎过手足无措的我?

当时,我尚且不明白“有一个弟弟”意味着什么。我只是心疼妈妈。一切奇怪的事情都变得合理了起来。

“我应该猜到的。”这是之后每次想起,我都耿耿于怀的事情。

=====

妈妈的腿没有骨折,也自然没去什么省会的骨科医院。我们下了高速后,车子继续开到一个很偏僻的地方,看起来不像是省会,更像是城乡结合部。

那是爸妈在省会买的一套五六十平的小房子,装修无比简陋。打开房门,妈妈穿着一条牛仔背带裤,正挺着一个硕大的肚子在狭小的厨房里穿梭。她还是那么贤惠和灵活,怀孕似乎没对她造成太大的影响。直到她回过身,那疲惫的眼神残忍地宣告——这是一个38岁的高龄产妇。

刚勉强平复的情绪再次决堤,我别过头去擦眼泪,不让妈妈看见。妈妈却只是温柔又欣喜地说了一声:“回来啦!马上就能吃饭。”然后继续在那狭小的厨房里施展着她的魔法。

妈妈一个人做了一桌丰盛的菜。午饭时,大家绝口不提怀孕的事情。妈妈故作轻松地和我讲这边的生活多么惬意,说她每天早上起来去附近的市场买菜,蔬菜特别新鲜,什么都能买到,特别方便。她越是说得眉飞色舞,我越是知道她在嘴硬——来时我经过了那个市场,路甚至都还是泥泞的土路,几个村里的小摊贩在沿途摆摊,既萧条又寒酸。

我了解妈妈,她习惯了故作坚强。她不允许自己的人生里有错误的决定,哪怕再糟糕的环境,牙咬得再碎,她也能抬着头颅说:“哎呀,我就是特别喜欢这里!这里真的太好了!”

小房子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一个小得和iPad差不多大的电视挂在墙壁上,只有几个边疆频道能看,我看了两天新疆的维语频道,不知所云,妈妈却还一个劲地夸赞这里的生活多么好:“你看,还能看电视,多惬意。”我知道她不是在安慰我,而是在安慰自己。

当时的我,还在忙着消化震惊,没来得及思考孩子降生之后,将会对我们整个家庭造成的巨大影响,更没来得及愤怒。

爸爸坐在简易折叠餐桌旁的塑料凳上,两耳不闻窗外事地专注看着手机。那个年代没有短视频,但他依然可以在百度网页的新闻里达到心流状态,似乎我们出现在这里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他只是送我们的出租车司机,绝不插手别人的家务事。

3

回程只有我和爸爸,奶奶留下来,照顾即将生产的妈妈。

一路上,我和爸爸无言。我心里有埋怨,像是生活中无数其他的小事一样,他们不会把我当成是可以参与决策的家庭成员,只是做好决定后通知我,我别无选择只能接受。

回到家之后,爸爸把我送到姥姥家,赶去省会陪妈妈待产。这会儿,爸爸才和姥爷坦白妈妈怀孕的事情,又千叮咛万嘱咐我和姥爷千万不要和姥姥说漏嘴——作为公职人员,违背计生政策、顶风作案本就是赌上了前途,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姥姥是大嘴巴,喜欢东家长李家短地唠嗑,藏不住秘密。我和姥爷像是特工执行任务一样,心照不宣地和姥姥打马虎眼,爸爸时而和姥爷短信报告着妈妈的最新情况,姥爷再悄悄告诉我。

那是一个中午,姥爷给我看爸爸发来的短信,说妈妈已经去医院了,要生了。我控制不住地在姥爷的书房里抹眼泪。我担心妈妈,那遥远的医院产房里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不知道,未知让我更加恐惧,曾经看过的电视剧生产桥段一股脑都涌进我的脑子。

姥爷一边劝慰我要坚强,一边害怕姥姥看出我的异样。我是一个“泪失禁”体质,但从小到大,哭在我家都是不被允许的。哭是脆弱,是懦弱,是无能的表现。没有人会安慰我,只会强硬地、带些嫌弃地说:“不要哭了,哪能遇到事情就哭?”

那天姥爷的语气却意外地没有那么强硬,我看见他自己也红了眼眶。姥爷决定带我出门,避免在姥姥面前露出马脚。我们俩在门口拿上外套,匆匆说了一句:“我们出门一下,不用等我们吃饭了。”

姥姥家对面就是公园,姥爷习惯每天在公园走上一圈。姥姥身体不好,只是偶尔陪姥爷一起逛逛。我和姥爷在公园里走了一圈又一圈,大概有两个小时了。等待的焦灼让我喘不上气,为了缓解我的紧张,姥爷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说些不相干的话题。

我的脑海里出现了无数个可能性——如果医生冲出手术室,问“保大保小”,我爸会保我妈吗?为什么生孩子要那么久,电视里不都是叫了几下就生出来了吗?生出来的孩子该不会被人偷走了,所以才没空给我们更新进度……

手机铃声终于响起的时候,我本来就因为走路升高的心率更加飙升,好像这个铃声中伸出了一双手,伸进我的胸膛,将我那颗高速跳动的心脏牢牢攥住、挤压。

半分钟的电话感觉像打了半个世纪。姥爷挂掉电话和我说:“母子平安,你有了一个弟弟。”

我喜极而泣,姥爷也终于打开了话匣子,马后炮般地安慰我:“早就知道,肯定没什么问题的。”

为了掩盖我的泪痕,我和姥爷又绕着公园走了好几圈。姥爷后面说了很多很多话,核心思想大概就是——虽然你有了一个弟弟,但不要受到影响,你的生活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那一天,我的心情在紧张又喜悦的过山车上颠簸,姥爷的话很难听得进去。现在回看,那些话或许是过来人清醒的告诫,又或许是过时又天真的理想主义。

4

弟弟出生之后,我生活的变化翻天覆地——虽然距离我知道他的存在只不过短短几个月。

弟弟出生在冬天,离春节很近。过年的时候,我才真正明白,父母生二胎对于我们家来说意味着什么——永无光明的东躲西藏,无尽的奔波与操劳,甚至,经济支柱丢掉铁饭碗,一家人陷入生活的困顿。

如果爸爸失去公职,他必定会一蹶不振,将一切的不如意都发泄到我们身上。过去的经验告诉我,只要他工作上遇到不顺心,就一定会在生活里找茬,轻则训斥我,重则和妈妈吵架。我们一家人将会永无宁日。

那一年过年,我们一家人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挤在一个陌生的小房子里,听着窗外陌生的鞭炮声和家里停不下来的婴儿啼哭声。妈妈的情绪有过几次崩溃,在弟弟怎么哄也哄不好的时候,她急得开始大吼大叫,对着一个婴儿失控了。那一刻的她很陌生,我的内心也很崩溃,我不理解大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要赌上原本幸福安宁的生活找罪受。

愤怒还是从我这里爆发出来:“如果你这么没耐心,那你当初就不要生!”

抱着弟弟一脸愠怒的妈妈瞬间哑火,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在弟弟的哭声又起的时候,有点急躁地摇晃和哄拍。

自然,爸爸在整个过程中仍是隐形的。哪怕我们在陌生的城市过年,没有任何应酬,他也在忙着编辑拜年短信,在手机上和领导同事朋友们寒暄,全然不顾周遭所有人都处在崩溃边缘。只有在婴儿的啼哭声吵到他时,他才会厌恶地走出门躲一会儿清静。

对于甩手掌柜一般的爸爸,我愤怒于妈妈对他的纵容。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是我对婚姻的噩梦。

弟弟终于睡着了,妈妈和奶奶在包饺子,爸爸和爷爷在看电视,我悄悄打开门,躺在他旁边,借着门外的一点点微光观察他的小脸。窗外响起一阵接一阵的鞭炮声,他睡得真香啊,一个那么小的小人儿,均匀地呼吸着,丝毫没有受到外面的干扰。一阵更喧闹的鞭炮声响起时,我轻轻用手捂住了他的耳朵,小声说:“我希望你可以快乐哦。不要被吵醒,有我保护你。”

那一刻也许是我和弟弟的相处记忆里不多的温馨。很可惜,他的记忆里,和姐姐的相处应该没有什么温馨时刻——毕竟,我们后来相处的时间寥寥。

=====

我初三开学没多久,我们家再次遭受打击。

妈妈和奶奶依然在省会,爸爸顾不上我,把我寄放在了姥姥家。一天中午放学,表姑父来接我,说带我回家吃饭。我还推辞了一番,说自己走回去就行。不过我最终没拗过表姑父,坐上了他的电动车。

电动车拐拐绕绕,进了中学后面的巷子里的一个院子——尽管每天上下学都能看到这个巷子,我却从未走进去过。中午时分,那里散发着各家各户的炒菜油烟味,油腻腻的,院子里没铺地砖,泥泞的黄土上稀稀拉拉长了些杂草,里头是一套老屋子,被简单打扫过,看起来还不算太脏。这既不是我家,也不是表姑家。我正狐疑中,爸爸却从屋子里走出来,让我们进屋吃饭。表姑父推辞了一下就离开了,留下了一肚子问号的我。

我以为经历过二胎事件之后,似乎没有什么能再让我崩溃的了。事实证明,还是有的——屋子里连个凳子都没有,妈妈和奶奶在地上铺的一床被子上坐着,弟弟在妈妈怀里。奶奶的腿上打着石膏。

妈妈换了一个齐刘海的超短发,脸色十分差。她还是一样的故作坚强:“没什么,跌了一跤”,“没什么,想换个发型”……她以这些敷衍、搪塞回答我的疑问,仿佛只要都闭口不谈,我就发现不了任何异样。

但我明白,这是因为他们带着一个秘密回到了我们的城市,如果遇到熟人,后果不堪设想。他们选择在我学校附近的巷子里租下一间院子,足够隐蔽,无人知晓。

下午上学,爸爸说送我,出门却骑上了一辆摩托车。我问家里的车去哪里了,爸爸推说车在巷子里不好开,摩托车更方便。

关于这件事的真相,是后面的一整年,我在妈妈和爸爸吵架后的哭诉里、在爸爸找茬后奶奶的抱怨里逐渐还原的——弟弟满月后,爸爸驱车带着奶奶、妈妈和弟弟从省会回家,在高速公路上,他疲劳驾驶,我家的车被一辆大货车追尾,车直接报废。爸爸没有受伤,妈妈坐在副驾驶伤得最重,胳膊骨折,头也受伤了,额头至今有一道疤痕。奶奶抱着弟弟坐在后座,用身体死死护住弟弟,自己的腿骨折,所幸小家伙没有大碍。

车祸发生在邻市,他们去了当地的医院治疗。姥爷赶去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看到的是我妈妈和我奶奶都行动不便,在病床上饿了一天,而我爸爸竟不知去向。后来我爸爸说,他出去买猪头肉吃了,忘了回来的时间,也忘了妻子和母亲都没吃饭。

我听到这里的时候是愤怒的,怨恨的情绪直到今天也依然存在。爸爸是所有事情的源头,是一切的始作俑者,可他躲在妻子和母亲身后,享受着两个女性的任劳任怨,毫无担当。让我惊讶的是,奶奶和妈妈描述这件事情的时候,只有无奈,没有气愤。我常常想,究竟是生活还是我爸,让她们如此心甘情愿地付出和忍受?我没有答案,人实在是太复杂,哀其不幸后,怒其不争似乎显得没什么必要了。

5

车祸之后,妈妈总觉得破了相,对自己的外貌有些破罐破摔。曾经每天都踩着不同的高跟鞋雷厉风行的她,如今穿着松垮的运动裤和运动鞋,背着一只用破了的皮包,看起来十分落魄可怜。

那道疤痕其实没有那么明显,只是从眉心中间开始的一道蜿蜒小路,到额头中间戛然而止。但她剪了一个奇丑无比的超短发,用刘海努力试图盖住疤痕。本就难打理的短发让妈妈的造型像不修边幅的大妈一样凌乱。加上激素紊乱、压力过大,她开始频发唇炎,嘴总是一圈起皮一圈泛红,怎么也消不下去。她用各种偏方试图缓解,每天嘴不是油亮亮,就是像香肠一样的红肿。

为了掩人耳目,弟弟和奶奶又回了省会的小房子住,妈妈每隔一周就坐火车去省会看弟弟,陪他过一个周末。彼时,她的工作还是喝茶看报聊天的闲职,还能兼顾我和弟弟。这种平衡结束于我姥姥突发脑溢血倒在家里。好在抢救及时,姥姥只落得了个偏瘫,半边身子动不了了,妈妈和舅舅需要轮番去医院照顾姥姥,陪老人做理疗和复健,她去省会看弟弟的频率降低到了两周一次。

到了我初三下学期,中考冲刺阶段,妈妈去看望弟弟的频率变成一月一次。每次她去省会的时候,都会大包小包地买好多玩具,激动溢于言表。她在每次出门前,会向我交代好家里的饭菜在哪里、怎么热,嘱咐我注意安全,仅此而已——每每此时,我就有种占据了别人母亲的愧疚感,尽管我也是妈妈的孩子,但只觉得自己是一个母爱的小偷。

爸爸依旧忙着应酬与交际,忙着和领导同事朋友推杯换盏,我不确定他是否能拨冗去看一眼他赌上一切都要生的儿子。孩子对他来说是什么呢?是这个家里的一个成员,还是只是可以用来吹嘘的所有物?

关于那段时间的爸爸,我仅有的一段记忆是:一天晚上,他酒气熏天地回家,径直走进我的房间,耍家长威风教育了我几句之后,瞄到我桌上的巧克力糖纸,拿起来凶狠质问我:“你是不是抽烟?为什么会有烟盒的纸?”我解释了,他依然教训了我一顿,说不能抽烟。

中考我考了全校第一,全市第十三,毫无悬念地进入了市重点高中的火箭班。中考结束后的暑假,妈妈去省会陪弟弟,我在辅导班预习高中课程。一个周末的午后,爸爸应酬回来,睡醒后让我把习题册拿给他看,有一道题我解错了。他云淡风轻地说:“你的数学学不好的,你没什么数学思维。”

明明我中考数学考了满分。

我的成长过程中,爸爸对我仅有偶尔几次的“诈尸型教育”,但每一次我都印象深刻,那些打压我的标签成了我的梦魇——“你学不好的”、“你简直太愚蠢了”、“哪怕考第一也长久不了”、“你学习都不动脑子,上了高中那些男生立马弯道超车赶上你”……

我结婚后,他有一次来北京出差,当我郑重其事地对他说出这些话对我的影响时,他却说:“那是我用心良苦,为了让你考好了不要飘,不要骄傲,这样才能保持。”

他根本不觉得这种教育方式有任何问题,所以在弟弟的教育上如法炮制,弟弟的未来或许比我更加糟糕。

6

弟弟的户口落在做生意的表叔家,即使被发现了,也只是罚款,从法律上来讲,我还是独生子女。

高一时,我们搬了新家,是爸爸单位的家属院。那一年过年,爸爸把弟弟从省城接了回来,白天我们在姥姥家待着,毕竟过年期间陌生亲戚家的小孩来串门也属正常,姥姥家的邻居也不会起疑心。晚上吃完晚饭,我们回自己家,车停在单元楼门口,我负责拉着弟弟上楼,爸妈则会在车库里等上一会儿再上来,避免遇到熟人。如果遇到邻居,就说这是我表弟。

弟弟开始明白些事了,他知道自己是家里的一个秘密,他不能跑跳、喊叫,也不能到楼下玩耍。因此,一回省会,仿佛是为了释放前几天被禁锢的天性,他会变成一匹脱缰的野马,制造出他能制造的最大噪音——这种反差被长辈们当成笑谈,我只能看见一个孩子的无奈与委屈。

高中的学业压力更大,火箭班基本没有假期,寒暑假也都上课、竞赛。我的生活完全被学习充斥,妈妈全身心地扑在我身上,恨不能除了学习以外的所有事情都帮我做了。那个时候用争分夺秒形容也毫不夸张——早上我起床洗漱,妈妈已经做好早饭,提着早饭下楼到车库开车出来等我,我下楼上车,按下车库钥匙关门,在车上吃早饭,到学校刚好吃完。中午和晚上,妈妈送饭到学校门口,我在车里吃完继续回去自习。直到今天,姥爷还会揶揄我高中时期每天“三菜一汤”的待遇。

我和妈妈来不及为家里的变化沟通太多,一部分原因是学业紧张无暇闲谈,另一部分是我害怕听到妈妈的付出和牺牲,她也不想和我说任何与学习无关的“闲事”。但她不说,我也不会忘记在另一个城市,还有一个妈妈的孩子。妈妈越是把全部的时间给我,我越是内疚,我觉得我残忍地将一个母亲从最需要她的孩子的身边夺走了。

压力越来越大,叠加上对未来的无力感,我开始无法集中注意力。从高二开始,我的成绩一落再落。

=====

有一段时间,爸爸妈妈把爷爷也送去了省会,跟奶奶一起照顾弟弟。但爷爷不习惯,待了一周就叫嚷着要回农村。爷爷每天从早餐就要喝白酒,每天自个儿可以喝一斤,在村里的时候,家中农活也几乎都仰仗奶奶操持。让爷爷去省会,原本是计划着两个人照顾我弟弟能换换手,结果却是又多出一个人要奶奶照顾。爷爷只顾喝酒看电视,奶奶洗衣做饭哄孩子,连买菜也要抱着弟弟去。

酒喝得不爽,孙子每天哇哇哭,爷爷叫苦连天,吵着要回家,最后如愿回村过上了自在的生活。我高三那年,爷爷脑溢血,躺倒在喧闹的电视机前,如果不是恰好一个邻居过来串门,可能他的命就没了。自那之后,爷爷的生活无法自理,说不清楚话也无法行走,奶奶便一个人在省会带了弟弟四年。

我高考结束,最终过了一本线60分。妈妈去了省会陪弟弟,奶奶则回来照顾爷爷。生一个男孩是男性氏族的荣耀,所有的代价与辛苦却全部都要“外姓人”女性来承担。

我报考去了离家很远的西南城市。我上了大学,弟弟也要上小学了,妈妈办理了停薪留职,去邻城市买了一套便宜的小公寓,把弟弟接了过去,准备和弟弟在那里生活。妈妈常常说,时间把握得刚刚好,“谁都没耽误”。但我知道,我和弟弟心里都有了一块缺口,不知道如何修补。

高考完那个暑假,我和妈妈弟弟一起在邻市住了一段时间。我发现,秋天就要上小学的弟弟,甚至连上厕所擦屁股都得妈妈来弄。我一下就望见他未来被宠溺得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心里生出害怕,怕他未来会变成我的负累。

趁着假期,我为弟弟制定了一套自理能力奖励机制,全是他力所能及的小事。我费了好一番口舌说服了妈妈,当弟弟真的能自己铺床、上厕所擦屁股的时候,妈妈眼里满是惊喜——这些技能,其实他早该学会了。让弟弟这样坚持了一段时间后,我放心地去上大学了——我想,不管以后他学习如何,至少他会是一个独立自主、懂礼貌明事理的人。

然而大一寒假回去,我绝望地发现一切早被打回原形。大概是我刚离开家,妈妈就继续代劳一切,宠溺着“年纪还小”的弟弟。弟弟也继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劝过妈妈,也用可怕的社会新闻危言耸听地吓唬过她。但最终都是回到原点,弟弟越来越大,从可爱变成巨婴,妈妈依旧拿“他还小,大了自然就好了”来搪塞我,也搪塞自己。

7

上大学后我只有寒暑假可以回家,加上几乎每个假期都找了实习,我没有在家待过太久。一方面,我需要尽可能地在北京上海找实习机会丰富自己的简历;另一方面,高中那段时间独占妈妈的愧疚感,让我想要给弟弟和妈妈腾出独处的时间,不必再和我分享母爱。

或许是出于对弟弟的愧疚感,或许是“长姐如母”的责任感,我偶尔回家看到妈妈的教育方式,总是想要插嘴插手。我明白,妈妈溺爱弟弟是因为补偿心理,补偿他小小年纪就辗转几个城市生活,补偿他从小缺少的父母的陪伴。但是从理智上来说,我知道溺爱对弟弟没有好处。我总是不厌其烦地和妈妈说溺爱的危害,或者利用回家的短暂几天锻炼弟弟的自理能力。

很多原则性问题,妈妈一旦从最初就没能拗过弟弟的撒娇和请求,后面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弟弟小学就沉迷手机,玩游戏刷视频,我每次给妈妈打电话,响一声立马就被挂断,不必猜,定是弟弟拿着手机在玩。我只能连续打上三四次,弟弟会接通一次,没有耐心地和我说妈妈出门了,或者妈妈在打扫卫生、做饭。倘若我让他把手机给妈妈,他便又毫无耐心、有些生气地挂断我的电话,过一会儿妈妈才会拨回来。我提醒过妈妈很多次,手机给弟弟玩,需要限时,也需要甄别他看的内容,这样下去对他很不好……可我的话似乎也只是被妈妈当成耳旁风。我成了家里操心唠叨的那一个,妈妈成了不以为意敷衍我的那一个。

妈妈对手机操作不熟练,弟弟常常托辞“要查题”,她就将手机轻易交给弟弟鼓捣,每次我和她见面时,总能在她手机里找到游戏,甚至一次,她换了新手机,ID密码怎么也不对,试了一上午,弟弟才说是他改了密码。我很严肃地和妈妈说,手机如果继续再给弟弟,他的视力和学习都只会越来越差,妈妈嘴上应着,可下一次我再回家的时候,不知道弟弟做了什么,已经把手机的人脸识别关掉了,好方便随时用密码打开手机或下载游戏。本来就对手机使用不熟练的妈妈,更是操作困难。

工作后,我落脚在北京,尽管回家高铁就两个多小时,但也鲜少回家。外企的工作强度并不大,但我一想到回家后看见弟弟那些恶习,要么忍住不操心,要么说多了又要吵架,还不如眼不见为净。

=====

因为我们的城市教育质量相对较好,弟弟上五年级时就搬回来了。我们家从爸爸的单位家属院搬离,搬去了一个偏僻的地方,邻居也都不认识我们。

一年国庆节,我回家过节。当时弟弟刚刚初中,近视已经六百多度了。妈妈的手机基本被他霸占,他恨不得钻进屏幕里去,时常痴呆一般盯着屏幕傻笑,沾满油的手时不时地点击屏幕。别人喊他的时候,他反应相当迟缓,不玩手机的时候,目光空洞又呆滞……哪怕是没有任何育儿经验的我,也知道多说无益——弟弟玩手机已经走火入魔,不可能听得进任何劝解了。爸爸不管、妈妈纵容,我说再多,也不过是引人厌烦。

妈妈做了一大桌菜,弟弟狼吞虎咽地把一盘大虾几乎都快吃完了。我说:“你难道不等妈妈一起吃?不给妈妈留两个?”他以沉默抗议,眼睛盯着油乎乎的手机屏幕。

妈妈立马出来打圆场,说:“哎呀,我不喜欢吃虾,就是做了给你们俩吃的。”

我更是生气:“那一起吃饭啊,为什么你每顿饭都要吃剩饭?为什么一定要把厨房收拾干净才来吃饭,自己给自己搞的不上桌吃饭的规矩吗?我们家是缺这口吃的吗?大虾不是吃不起,但是他每天吃东西的样子都像是三天没吃饭,狼吞虎咽的不顾别人,这样好吗?以后出去别人只会说他没家教!”

由此,我们爆发了一场早就应该爆发的争吵。

妈妈大吼:“我们好好的,不用你来管这些!你放心,以后他就算要饭,也不会找你帮忙的。”

弟弟在争吵中说:“为什么先出生的是你!”

弟弟的话没有伤到我,妈妈的话也只是让我生气。真正让我伤了心的是,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消化情绪,出来上卫生间时,听到了妈妈和弟弟的对话。

妈妈有些忿忿地对弟弟说:“以后她回来,你别招惹她。别在她眼皮子底下晃悠了,不然我们都不好过!”

弟弟嘟囔了几句“凭什么”,后面的话我没有再听。

回到房间后,我收拾了行李改签了高铁票,晚上九点从家里打车去高铁站。

那一晚,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外人。弟弟出生之后,我对这个家庭的感情很复杂。但那一刻,当我意识到他们深度绑定,我只是一个多管闲事、指手画脚、影响了他们平静生活的外人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家了。

我挂掉了他们打来的所有电话,凌晨到达了在北京的出租屋,躺在被子里蒙面痛哭。这个世界上,只有这床被子属于我了。

那之后,我没有再多嘴过弟弟的教育。学习或做人如何,都是他的造化,与我无关。说到底,我们也并未真正一起生活过,随意指点别人的人生,的确是有些冒昧了,我们也不过是共享了一对父母的陌生人罢了。

8

其实我隐约知道,弟弟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爸爸的情绪十分不稳定。他很小就离开家去镇上,到市里,再到省会求学,他优异的成绩是那个贫穷家庭的无上荣耀,却也是接济他、给他提供住所的亲戚家的累赘。他总说他当年高考前的模拟考是市里第一,可以上省上很好的一本,但因为高考时爷爷买了烧鸡给他改善伙食,他肠胃一下子不适应,只考上了省内的农业大学。

爸爸求爷爷让他复读,但遭到拒绝——爷爷游手好闲,几乎没有什么事能干长久的,家里没有存款,不想让孩子再浪费时间了,只盼着他尽早工作,补贴家用。奶奶嫁给爷爷之前曾经是村里的老师,但也因为乡下的迂腐思想,认为女人结婚后抛头露面是极不体面的事情,就成了彻底的农民,在爷爷酗酒后的暴力之下,她不敢发表任何意见。

爸爸读完大学做了工程师,恰逢法检系统招人,他半路出家学习法律,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法院,成功改写了职业路径。然而,那条他没能走成的路,那条考到大城市读一流大学的路,成了他的执念,也成了他总感慨“怀才不遇”的借口。他骄傲又自卑,言语之间总是目空一切的自大,一旦有任何让他觉得别人看不起他的迹象,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会成为引爆他的导火索,即使别人再小心翼翼,也很难避开他的雷区。

我从小成绩好,学习态度也一向端正,所以哪怕他一点就炸,我也鲜少踩到他的雷区。即便他生气了,我也懂得隐忍到他消气,让他的怒火逐渐归于平静,所以我从小到大,只有一次莫名其妙地凑上了他耍酒疯被打了一耳光,其余时间几乎没有明面上的大冲突。

而弟弟跟我不一样,从小学开始,他的成绩就一直游离在中下游,这对我爸爸来说,根本都不需要费劲找发火的理由。青春期的男孩本来就易燃易爆炸,爸爸几句打压和贬损,会换来他的顶撞,我爸爸被进一步激怒后,父子俩会走向肢体冲突。

这样的事情,弟弟上初中后,我听说的就已经不下四五次。最严重的两次,一次爸爸用脚踹了弟弟的胸口,弟弟哭着打电话给奶奶告状,离家出走住在奶奶家一个星期;还有一次,弟弟哭着回自己房间锁上了门,结果哭睡着了,爸爸在外面怎么敲门都不开,一怒之下把卧室的实木门拿刀砍坏踹开了——这是我回家在车库里发现了一扇坏门后,妈妈才给我讲的。

弟弟喜欢锁门。他写作业也好、看闲书也好,第一件事就是关门锁门。这或许是因为从小一有亲戚朋友来家做客,他就会被要求回房间锁上门安静待着。但没有外人来的时候,锁门这个动作就是在挑战家长的权威,尤其是对于我爸爸。因为锁门,不知道他被训了多少次,又挨了多少顿揍,但他现在的习惯依然是,进房间,关门,锁门。

我能理解弟弟的不安全感——才十几岁的年纪,已经辗转了三个城市生活;最需要妈妈的年纪,只能和留守儿童一样盼望着妈妈的定期看望;习惯了和奶奶的朝夕相处后,又再一次被迫与奶奶分离;一个不太熟悉的爸爸,时不常地贬损着自己的尊严;还有一个一年出现一两次的姐姐,总在试图插手自己的生活。或许在他的世界里,一切也都是那么不确定和无法掌控吧。和我一样,他也是我们家家庭决策中最受直接影响、却也是最没有话语权的那个人,所以也只有那个房间和门锁能给他一点点安全感和确定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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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弟弟上初二的时候,爸爸单位恰逢晋升考核。爸爸在弟弟学校附近租了一个房子,让妈妈和弟弟只能周末回家。有一次给妈妈打视频电话,我发现了房间背景的异样,追问之下,妈妈才道出实情。

我不理解爸爸的脑回路,更不理解妈妈为什么会答应——爸爸当年违反计生政策,真有人举报早就举报了,还至于等到晋升当口才举报?退一万步说,假设有人本来不知道弟弟的存在,只是准备找点儿爸爸的黑料使坏,那也会盯着人而不是盯着房子啊!更何况妈妈和弟弟周末还回家!这根本就是画蛇添足,躲也躲不了,还花了一大笔冤枉钱,让弟弟的漂泊经历又多一次。

“你们能不能考虑一下他的心理健康啊?为什么要让他又过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租房不需要适应吗?而且租的房子离家甚至都没多远,钱多烧的吗!”听妈妈在电话那头无言,我的愤怒脱口而出,“你能不能动动脑筋,不要我爸说什么你都相信行吗?他说的有一点逻辑吗?”

妈妈弱弱地说:“你还不知道你爸,他就是谨慎。”

“谨慎?你说他谨慎吧,敢拿自己的铁饭碗冒这么大险,生一个孩子出来!你说他不谨慎吧,一点风吹草动就草木皆兵,自己倒是住在家里舒服得很,让老婆孩子东躲西藏的。这不是谨慎,他是自私!最纯粹的自私!他不爱你也不爱我,也不爱我弟!他只爱他自己,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牺牲所有人!”

妈妈和弟弟在那个房子里住了多久我不知道,每次问起,她也是三缄其口。我也逐渐放弃了拯救妈妈。在我看来,远在天边的我试图让已经被驯化完成的妈妈觉醒,几乎等同于天方夜谭。她自己不愿醒来,别人说什么都是徒劳。

之后和妈妈的通话里,我们越来越少地提及弟弟,偶尔说起,妈妈也是报喜不报忧,总是说弟弟最近很主动地学习之类的。但我若问及成绩,妈妈又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久而久之,我对妈妈自欺欺人的说辞也不再感兴趣,真实情况怎么样我也能猜出个大概——弟弟总是许下雄心壮志,实际就三分钟热度;嘴上说着要考复旦,实际年级倒数,一本线都差得远。但妈妈对弟弟的承诺深信不疑,并且相信男孩有后劲,一直到现在。

我每次打视频都会让妈妈多出去和朋友聊聊天,不要总是困在家里,只接触爸爸和弟弟了。妈妈每次也只是乐呵呵地应着,眼中透露出超负荷的疲惫。

9

我逐渐从家庭里隐身,几乎不再回家。赌气的成分很少,我只是逐渐明白那个家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贸然回去,大家都不会开心,不如做一个只存在于手机里的忙碌女儿,也不要再想着踏入别人的三口之家了。

父亲在我成长过程中的缺失和他作为丈夫的不作为让我一度十分厌男,也恐惧亲密关系。但工作后,朋友介绍认识了我的老公,他和我爸爸截然相反,他的靠谱让我逐渐放下心防。我们恋爱的时候,有一部分的我,在用上帝视角观察他适不适合做一个爸爸。

我逐渐意识到爸爸的问题并非重男轻女,而是极度自私。无论是我还是弟弟,他都没有真正地参与到我们的生活中来。他只是一个带着人生任务的陌生人,需要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履行对父母的义务,但他似乎没有感情。我们对他来说,是荣誉勋章,是值得夸耀的人生里程碑,是责任,是负累。

但我不准备因为他而影响到我自己的人生。我恋爱、结婚,开始组建自己的家庭。去年备婚,见家长、办酒席,可能是我毕业后回家最频繁的一年了。

我第一次去老公家见家长的时候,是有点惊讶的——公公在厨房忙活了几乎一整晚,婆婆偶尔过去打下手,还失手打翻了一瓶新的辣椒酱。婆婆自嘲了几句,公公没有埋怨,没有生气,只是提醒清扫的婆婆不要划破手。一家人的情绪都十分稳定,我简直要感动哭了。从小被爸爸莫名其妙的情绪搞得战战兢兢,才知道原来犯错不必追究是谁的责任,出现问题解决问题就可以了。

那天晚上,我给妈妈发信息,说了这个小插曲。妈妈的语气里有一丝丝羡慕,也许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夫妻关系也可以这样平等,两人共同分担家务,甚至男人可以做到更多。她说:“那就好,遇到一个好人家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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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办婚礼,弟弟也来了。他已经长得比爸爸还要高了,但黑框眼镜下略显呆滞和木讷的眼神,暴露出他还是个小孩。我们并无交流,他按照大人交代的任务,完成婚礼中弟弟应该扮演的角色,坐在婚车副驾,一脸新奇地看着窗外大雪纷飞的陌生城市。

因为我算远嫁,正式的婚礼并未邀请我老家的亲友,而是单独回去办了一场回门宴。因此,弟弟得以在无人认识的异乡获得了光明正大的身份,也是第一次作为家庭成员出现在我们家的合影中——或者说,第一次作为爸妈的儿子和爸妈出现在同一张照片里。

在给爸妈敬茶改口环节,妈妈从包里拿出一封信,说:“给红包之前,我有几句话想给女婿说。”从爸爸震惊和嫌弃的表情上看,他显然并不知道妈妈偷偷写了一封信。

那封信写得好真挚,我忍了又忍,还是控制不住地流泪。妈妈用颤抖的声音读完了不算长的信,那封说是写给我丈夫的信,其实是对我的牵挂,也是对我婚姻的祝福——祝我不要重蹈她的覆辙,祝我和丈夫能真的幸福快乐,祝我遇到的是良人,祝我还是我,不被家庭琐事拖累。

婚礼录像完整记录下了这一幕,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个环节,因为只有这个环节是和其他千篇一律的婚礼流程不一样的,有真实的感动和泪水。

摄像机也记录下了妈妈旁边的爸爸,他眉头紧锁,用一副“你真是上不了台面,大喜的日子哭什么哭”的嫌弃神情,怒视着我妈妈。那个神情我很熟悉,我很厌恶,我很想告诉他,上不了台面的不是妈妈颤抖的声音和我的眼泪,上不了台面的是你。

10

我怀孕了,弟弟还在上高中。妈妈再一次分身乏术。因为吃不惯婆婆做的饭,我还是希望妈妈过来陪我坐月子。妈妈为难地说在预产期前一周过来,月子结束之后回去,中间如果有时间再回来帮忙。

虽然请了月嫂,但没有妈妈陪伴的话,终归还是有些失望。足月之后随时可能生产,不知道到时候妈妈是不是可以在我生产时出现。

可我也只能理解。老家的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我经历过那样紧张的高中,我不希望因为我的原因影响到弟弟高考,我当不起这个恶人。我只能故作轻松地说:“希望我的孩子是个天使宝宝,不太费妈,我出了月子努力自己带,尽量不麻烦你。你偶尔来帮个忙就好。”

我知道,我上大学后,妈妈就彻底过上了家庭主妇的生活。她的时间被弟弟上学切割成了无数微小的时间块,所有家务都是见缝插针地完成。弟弟一个初中的大孩子,要每天接送四趟到六趟(上午接送,下午接送,有晚自习后还有晚自习接送)。如果在学校外面遇到熟人,妈妈会说是来帮忙接亲戚家的孩子,弟弟则会默契地喊我妈一声“姑姑”。即便是现在二胎、三胎放开,爸爸也害怕被溯及既往追究责任,所以关于弟弟身份的秘密,依然只有我们家族近亲知悉。妈妈在这样的磋磨中逐渐彻底失去自我。她愈发不敢忤逆爸爸,也愈发缺失思考能力。她像是被隔离在家庭这个牢笼里的小鸟,逐渐忘记了蓝天的模样。

曾经的妈妈很自信,我之前一直以为是因为有娘家撑腰——姥爷在当地是德高望重的领导,哪怕退休之后,他也闲不下来,开了公司,每日兢兢业业为子女赚钱攒钱。现在我知道了,妈妈当年的自信不只是因为娘家人,而是因为那时她有自我,她是因为自己才自信的。后来的她囿于厨房与孩子,变得畏畏缩缩,家庭聚会的饭局上,只能说出一些不合时宜的过时笑话,也就逐渐变得少言寡语。她的锋芒一点一点被削掉,只剩皱纹满脸的落寞,坐在餐桌角落,穿着已经破烂的家居服吃着剩饭。

妈妈很久很久没有买过衣服了,也不再打扮自己,身上都是我淘汰掉的衣服,甚至是弟弟穿小了的衣服,一双磨损严重的运动鞋和不符合她年龄的运动服成了她的日常穿搭。她总是说:“现在没有任何社交,买衣服也是浪费。”

我回家次数虽然渐少,但每次我都会为妈妈心痛。我不忍看到她这样可怜地燃烧自己的一切奉献给这个家庭的样子,她大可以过得更潇洒、更快乐,但她像一个苦行僧般地对这样糟糕的一切,甘之如饴。

我幻想过把妈妈接来北京和我们一起住一段时间,至少能脱离爸爸的控制,可以每天跑跑步,去公园溜达溜达,或许心情会好不少。只是她脱不开身,家庭锁住了她的双脚。本来早就可以轻松享受生活的妈妈,却在我考上大学后又把“孩子加厨房”的日子重来了一遍,还是低配版本。

那日打电话聊天,聊起现在鼓励生育,妈妈居然说:“当年生下你弟弟,现在回看真的很有胆识。好多人现在想生已经生不了了。”

胆识?我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她意识不到弟弟的出现对我的伤害,也没有意识到弟弟从小到大经历的那些事情对他的伤害。在多子多福、儿女双全的想法下,他们忽略了为此牺牲掉的一切安宁,忽略了这些年的奔波与躲藏的辛苦。他们觉得他们可以承受这些苦,却没有问过我和弟弟是否愿意承受。

妈妈一直说,生弟弟是为了我,为了让我有个伴,让我未来不那么辛苦,让我有人可以一起分担养老。可如果没有弟弟,我的初中和高中就是纯粹的学习,不必替他们担忧和隐瞒,不必为分走弟弟的母爱而感到愧疚和压力。如果没有弟弟,我的假期不必远离我的朋友去陪伴一个很陌生的小孩,我不必在大学生阶段就操心一个孩子的教育和成长。我也想像别人那样,和妈妈逛街、和妈妈谈心——像弟弟出生之前的那样。

我只是单纯地想做我妈妈的孩子,不想做任何人的姐姐。我也想让妈妈像别人的妈妈那样主动和我打电话,而不是我打过去电话,只有一句急匆匆的“我要去接你弟弟了,先不说了”。

我知道二胎家庭并非都是如此,但在那个不鼓励生育的时代,像我们家这样二胎家庭,每个家庭成员都在躲藏——永远记得掩盖自己身份的弟弟,支支吾吾地介绍自己孩子的父母,主动让位、疏离家庭的姐姐。我和弟弟的年龄差了几乎一轮,根本谈不上什么作伴、分担养老责任的问题。

我到今天依然不理解父母的这个“有胆识的决定”,究竟是为了什么样的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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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是个有弟弟的“独生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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