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周五的相亲我第一次脾气这么好地跟对方聊了一会儿,氛围很好,聊着聊着都快处成兄弟了。
而这次我结束这场饭局使出去的必杀技是:
“其实我有男朋友了。”
对方也是被逼来相亲的,听到我这话反而如释重负,笑着说“那他一定是个很好的人吧”。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我脑子里浮现出的是傅越的脸。
然后我微笑着回应他说,是的,他确实是一个很好又很优秀的人。
那一瞬间我仿佛回到十年前的高中时期,我学累的时候喜欢抬头向窗,向北望,幻想天宇尽头是上海的东方明珠塔与迪士尼圆墩墩的城堡。
那天晚上回到家,傅越嘱咐我收拾好行李,我回复他一个超级大的比心表情包。
我妈曾经跟我说过,其实人活多久都是幼稚的。知道为什么儿童乐园里没有大人吗?只是大人觉得丢脸而已。哪天你拍拖了,有你男朋友陪着你一起丢脸,你就又高高兴兴去游乐园做巨婴了。
那么傅越就是我的造梦人,或者说是我丢脸的陪衬。
我当年从小县城考去上海的大学,我又在这座城市遇到海归的傅越。
而他在我早该忘记迪士尼的年纪里,开车带我去了浦东新区川沙镇黄赵路310号。
我要向玲娜贝儿要个抱抱,和小熊维尼合照,要在傅越头顶安一对米奇的耳朵,还要向这家伙证明,米老鼠雪糕长得和水分子一模一样。
“行,今天都听公主殿下的。”
他帮我拎着包,忠诚地跟在我身后,像骑士一样地守候。
他知道我吃东西喜欢吃两份,尤其是甜品。于是排队给我买棉花糖的最终结果是,一支草莓味一支蓝莓味。
有些时刻我天真地幻想着,其实我和他从未离别过那十年,我仍然幼稚仍然是饭桶,他仍然傲气仍然是我的小跟班;我还是陈晚意,他还是傅越。
他站在远处等我,头上是老鼠耳朵,肩上是我的背包,左手右手各一支棉花糖。
于是我义无反顾奔向他。
我一步,又一步,蹦跳与抬腿奔跑,不到一百米的距离,步伐完美地与心跳重合。
震耳欲聋的咚咚声,像极牛顿的苹果落地,无法逃脱万有引力的吸引。
“挺甜的。”我接过他的棉花糖,咬下一口,蓬松的棉花糖瞬间变瘪。
我抬眼,对上他的视线,而我发现他脸上出现了一种我从未见过也无法形容的神情,他就呆呆地盯着我,却一言不发。
我刚想问他怎么了,他突然伸出手,环抱住我。
我愣住,我拿着棉花糖的双手僵在半空,他就理所当然地俯身,把脑袋搭在我的肩膀上,贴得好近,近到我能听见他的呼吸与心跳。
这是一个,来自于傅越的拥抱。
很久很久,仿佛逾越过几百万年的时间。
“你……”我说不出话。
他好像听见我这一声,才回神,松开我,却一脸不知所措。
“我……”他也说不出来话,那个讲话从不磕巴的傅越整个脸都红了。
“我,”他第一次在我面前这么窘迫,反反复复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只是……”
他半是犹豫地拿过我另一只手的棉花糖,未经我同意的情况下把我的食物抢走了。
“只是,饿了。”
“……”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
我刚要踮起脚跟他好好算一账,结果他口袋里的手机铃响起,急促得像随时爆炸。
他顾不上我,接起了电话,硬生生把我接下来想和他理论的言语憋了回去。
我泄气,后脚跟又落回地上,心里怨着这电话怎么不早不晚,偏要刚刚好。
10
“我承认我带你来这里,就为了应付我妈。但是,但是我……”
“你今天怎么‘但是’这么多啊,那你说现在怎么办啊?”
“能怎么办……我爸妈突然要来吃饭我们也躲不了啊,那就只能去啊——去吧。”
他有些发愁地和我并排坐在道路旁的长木椅上,时不时还能听见远处机动游戏区传来的惊叫声。
我揉了揉被风吹僵的脸,看了同样被电话扰得半死不活的傅越一眼。
“行、行,我陪你见家长,但是你必须、一定、务必给我加钱!”我破罐子破摔。
有些话当着他的面我也不好说,但我实在怀疑傅越妈妈就是故意的,故意要来迪士尼突击检查。
“行行行。”
替人相亲我倒是做得熟,各种各样不好好聊天的技能我都会,但这次我必须得反着来,我得跟人家家长好好聊天,这不特意膈应我吗?
这年头,赚钱真辛苦啊……我仰天长叹。
虽然玩了一整个白天,我已经累得没了半条命,但一想到晚上还要假装他女朋友端端庄庄地吃饭,我只能暗自给自己打鸡血——
一切,都是,为了,钱!
餐厅和酒店都在游乐园外面不远,傅越载着我开车不到几分钟就到了。
这次和我们第一次相亲一样,他穿着端庄的西服,我穿着长裙且特地化了一小时的妆。
“别紧张,我爸妈不吃人。”
我沉默了一下,心想着我现在神色是有多僵硬才会让他说出这种话。
十年没见,我发觉叔叔阿姨的变化其实不大,依旧很温柔;反而我是所谓女大十八变。
我一紧张我就结巴,傅越牵着我的手向阿姨说道:“这就是我女朋友,陈晚意。”
他把这话说出来的时候极其流畅,好像真的如此一般。
我甜甜地向面前两位打招呼。
“晚意?……哎,这名字这么这么熟呢。”阿姨摸着下巴思索了一番,我暗自笑果然如同傅越所说,名字和人都记不得。
我刚想舒一口气,没想到身旁的傅越刚让我落座,补上一句:
“妈,以前读小学初中的那个,住我们家楼上。”
他还不忘向我笑了一下,我极近是瞪着他,你疯了吧?故意的吧?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哎呀!是当年说小越找不到老婆的那个女孩子!”阿姨恍然大悟,还带着些挪揄神色地拍了拍叔叔的肩,“你这儿子这算是,旧情复燃。”
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越描越黑?我很愤愤地瞪着身边坐着的傅越,他仍然如同恶作剧得逞,还撸猫一般抚摸了我的头:
“听到了吗,旧情复燃。”
我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
然后就是那些查户口的基本问题。菜上来后我都没时间仔细吃,大脑语言系统快要超负荷工作了。
“晚意现在是做什么工作呀?辛不辛苦?”
我喝了一口柠檬水,把吃下去的狠狠咽进肚子里,心想着报仇的机会来了:
“一个小小的白领而已,稳稳定定地慢慢做上去就好。
“就是工作有点忙,而且我上司超级难对付,天天让我端茶倒水,我快变成他的二号助理了。
“宝贝,你现在做总监千万不能像我上司那样,要好好爱护员工才能得到他们的支持,不然迟早被人背刺!”
阿姨听着我的话,附和了几声,还不忘提醒傅越好好听取意见。
傅越当然是听见了我话里有话,朝我点点头。
“好,都听你的,”他有些咬牙切齿,特意强调了后面两个字,“宝贝。”
但是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我的心跳随之被吸引过去,如梦如幻。
11
这顿饭吃得还算顺利,后面柠檬水几乎都被我喝完了,我无奈喝起一点红酒。
但我平时不喝酒,原来酒量这么不好,只是喝一点就开始脸颊泛红。到晚餐结束的时候,我已经有点做梦之感。
傅越给叔叔阿姨叫了代驾,送他们离开了餐厅。
“能走吗?”
他问瘫在座椅上的我。我懵懵懂懂地点头,撑着桌子起身却极近摔倒。
穿的是高跟鞋,玩了一天其实脚很累,现在根本站不稳了。他要来扶我,我别开他的手,欲要逞强。
“你……”他欲言又止。
最后的结果是他脱下他西装的外套,系在我腰上,然后在我没做好任何准备的情况下拦腰抱起我,一个非常标准的公主抱。
“傅越!”吓得我叫出声来。
他反而有些心虚地别开目光,只是说道:“抱紧我,别掉下去。”
我又不好再挣扎,我怀疑我的脸又红了几个度,于是只能安安分分地环住他的脖子。他抱着我离开了餐厅,楼上就是酒店。
我贴着他的肩膀,离他的心脏不远,甚至能听见不清晰但难以忽略的心跳声。
“傅越,现在是晚间十点十三分。”我看着他的侧脸说道。
“嗯,怎么了?”
“还没有到灰姑娘变回落魄小姑娘的十二点呢。那我还能做你的公主殿下,你还能做我的骑士先生吗?”
“当然。”
“那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忠诚的骑士先生?”
“洗耳恭听。”
我可能是喝醉了,说话没逻辑没脑子没智商,思想也随之飘到一些奇奇怪怪又犄角旮旯的地方。
“你当年……出国了,为什么不把新的手机号码告诉我呢。”
他沉默下去。恰好电梯门已经打开,他抱着我进了电梯。
十年了,其实我不需要答案了。
但真的不需要吗?那又为什么要以醉酒为借口问出口呢,那我在期待的是什么?
出了电梯他都没发声,我发觉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
我的房间离电梯很近。“现在你可以把我放下了,谢谢你。”
他照做。
我扶着墙,往我房间的门口走。
“喂……陈晚意。”
可我不想回头了。
他仍然像当年那样,走上前来拉住我的胳膊,强迫我回头看他。其实我虚弱得像随风就能吹倒都纸片,站不稳差点载进他怀里。
“我那时候……其实是,不想耽误你。”
他又开始出现频繁的断句了。我苦笑一声,点了点头,把他的手甩开。
“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的。”他眼神黯淡下来。
喝醉了,我再次告诉我自己,于是我有勇气了。
“我说傅越啊……”我语气如同我的内心一样挣扎,顿了好久才说出下一句,“我说你这个人也真是,你总喜欢给我很大很大的错觉。”
你对我这么好。
我会以为童话的世界是真的存在的,比如我每天都能同小熊维尼拥抱,能与米奇一起去妙妙屋。
我会以为你会做我的超级英雄,蜡烛一吹灭你就会出现的那种,而且我贪心地以为是一辈子。
其实是假象。
我没钱去买迪士尼的门票,我妈妈还在病床上等着我。我也没办法做你一辈子的女朋友,等合约结束那天我还是得笑着向你九十度鞠躬,说“傅总监好”。
你给我造了一场我不愿醒来的美梦。
13
“可是……陈晚意。
“你有没有想过,这些不是错觉,它就是真实存在的呢?
“这个世界就是存在童话,迪士尼都在全球开那么多家游乐园了,你想他们了就可以同你的小熊维尼、你的米老鼠拥抱。
“陈晚意,那些不是错觉,就是真实存在的。因为你相信,所以他们会有物质的力量。
“而且那个叫傅越的家伙……也是真实地、具有客观实在地喜欢你——
“你愿意相信吗。”
他没告诉过我他在国外的那几年。
他仍然是那个孤单的小学生,格格不入的大学生。他不喜欢同别人说话,然而受到任何委屈的时候那也没有那个意气风发的陈晚意站出来了。
他有两部手机。其中一部手机他隔几日会收到短信,他第一时间点开查看,但他拼命强迫自己不要点开输入框。
他学累的时候喜欢看窗户,向东看,他幻想他会看到那个小县城的平顶屋和棕榈树。
这一次他不需要他的《小王子》陪伴他了。
或许彼此都是彼此的造梦者吧。
傅越啊,我现在确确实实没有拒绝你的权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