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面前的少女便端起药碗,一鼓作气,仰头一饮而尽。
汤药果然是极苦的。
她眉头皱得打成了结,好在唇边立刻递来一块杏脯干,最是酸甜不过,可解这药的苦涩。
云芜细嚼慢咽,只等着嘴里的苦涩化尽了,才嘟囔着嘴开始嫌弃,“这杏脯干不好,质地不厚,粗粝粘牙,还甜的发齁,一点儿也比不上蜜渍斋的琥珀杏脯。”
蜜渍斋在上京城,天子脚下,自然不能是这路边随意买来的野食比得的。
但这样当面堂而皇之挑明了嫌弃,却是只有她这般随意的性子才做得出来的事。
公子只当听不见,搁了药碗,随意拿出一方锦帕来擦手。
杏脯干黏腻,免不了沾些糖渍在指尖。
他擦拭的时候云芜便在旁边盯着看,郎君指骨温润,骨节分明又匀称,是极好看的一双手,只是任她看破眼也不能瞧出他虎口处的蹊跷来。
她想伸手去摸一摸,“我来帮你擦。”
却被公子觉察出来,提前将锦帕收起来,动作慢条斯理但态度显然是避之不及。
她自然瞧出他动作里的避让来,只以为那是嫌弃,撇撇嘴,“不让就不让,谁稀得帮你擦。”
便是面上过不去,嘴里也得争上两分输赢。
谁能瞧出她眼下还在发热,是患病之人。
既是吃好了药,公子便将聒噪的少女按回被衾间躺下,“好好躺着睡一觉。”
云芜眼下躺着才觉出头昏脑涨来。
这会子药性还没上来,她止不住咳嗽,直咳得面色酡红,窒息难受,也挡不住她满嘴的胡话,“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谁家姑娘这般柔弱,一场风寒就要了命。
“还这么多话,想来应当不会这么快死。”
公子话里虽怼她,但听她呼吸沉重,的确是难受得紧,又转身出去。
等回头手里端着一盏紫苏水,紫苏水温润清甜,可缓解喉间不适。
他将榻上的少女虚扶坐起,一手搂着她,将那盏紫苏水递到她唇边。
她绵软无力靠进他怀里,小口小口的啜饮。
这情景实在太过熟悉。
就连嘴边喝的紫苏水都恍如那夜。
一盏紫苏水云芜喝了小半盏便摇头不要。
他将紫苏水顺手搁在榻边的小案几上,一回头,怀里的少女已经撑着身子坐起,正睁着一双清凌凌的眼看着自己。
是一双明眸翦水的杏子眼,秋水凝波,灵秀俏丽,活泼漂亮极了,病中的憔悴也掩不住她的清丽。
“那晚的人,是你!”
她不是疑问,而是笃定的语气。
公子神色如常,眉眼淡然,“什么?”
他只装不懂。
“你不要装!”
她气急败坏,咬牙切齿,“你一直跟着我,你要带我去哪儿?你想做什么?”
他此前回答过她的话,是带她回老家,将她送与自己的夫人为婢。
不过是随口敷衍的话,她半个字也不会相信。
公子没回答她的话,反而俯过身去,逼近她身前,目光灼灼看着她,是沉沉压迫的姿态。
“那你呢?你一直想回上京城是为着什么?你想做什么?”
他岂能不知道她的计划。
——她要在皇后娘娘去祈天坛祈福那日生事。
但要在那日生事的远不止云芜一人。
太子殿下掌国已久,各皇储拥兵自重,谁都觊觎那至高无上的巍巍皇权。
豫王更是早已蠢蠢欲动。
眼下大梁与北魏交战,天子御驾亲征,正是好时机。
皇后娘娘祈福一事不会顺利,自有天降巫蛊祸事,扰乱人心,动摇东宫根基。
这世上要行大事,无不皆是如此——先起个势头,动摇人心,再蓄谋图之。
届时祈天坛生乱,皇后娘娘自顾不暇,又岂会在意一个将军府姑娘的所谓冤屈。
她费尽心力,不过徒劳而已。
或许还不止是徒劳。
姜府岂能容许自家家丑被曝于天下。她要毁了姜夫人事小,可若是因此牵连上姜府,姜海道岂能轻易饶她?
她回上京城,无异于回龙潭虎穴。
但这样的事,他不能将云芜牵扯进来,坦然相告。
云芜自然对他也是诸多欺瞒,“我回上京城做什么?自然是回家啊!我父亲母亲,还有我二姐姐,可都在家中等着我,心心念念盼着我归家呢!”
盼她归家是假,盼她下地狱是真。
玉菇山上,那载着姑娘的马车可是毫不犹豫往断崖去。
云芜自有话辩解,“那不过是底下的歹奴胆大妄为,起了谋财害命的心罢了。”
她到现在还在装。
“让我回去罢。”
生了病的少女跪坐在榻上,柔荑无骨,去牵他的衣袖,温言软语来求他,“我真的得回去……不回上京,我会死的……”
她回了上京才会死。
床榻旁的公子好生铁石心肠,任她如何婉转哀求也不改心意。
“别胡思乱想,先养病。”
他拉下她的手,将婉转哀求的少女安置躺回被衾之间。
她此时药性也上来了,昏昏沉沉,却还撑着眨了眨眼看他。
自有一只温热的手覆上她的眼,他能感觉她的长睫在他掌心中慢慢刮蹭,轻柔细密的痒,很快支撑不住,沉沉闭上眼睡去。
他收回手。
床榻上的少女阖目熟睡。
她只有睡着时才格外乖顺绵软,细密的长睫掩着,不是寻常那个离经叛道,乖张任性的少女,是可怜可爱的柔弱小姑娘。
半夜云芜骤然又起高热。
呼吸急促,面色酡红,辗转不安,还伴着断断续续的呜咽。
大夫此前早有交代,“风寒退去如抽丝,恐怕病情还得反复两日。”
是以他早有预料。
只是眼下天色已晚,陈伯年纪大了,早已歇息。
公子去楼下寻客栈守夜的伙计,可巧,正是那日去买杏脯干的人,他给了伙计半吊赏钱,伙计捧着赏钱乐呵呵去后院烧水。
晚些温水送来厢房。
云芜已烧得混沌不知,迷迷糊糊,只觉额上几许温热,是拧过了温水的帕子覆在额上。
嘴边又递来杯盏,她以为是紫苏水,微微张嘴来喝。
未料却是退热的药。
她烧得糊涂,还能闻见汤药的苦,咬紧了牙关摇头不肯喝,还把脸藏进他怀里。
这下连人都捞不出来。
他耐心哄她,“听话,喝了药烧就退了。”
嗓音温润柔和,像哄娇惯任性的孩子。
这世上没有比她更难以应付的人了,不止不听,还伸手来推他手中的汤药。
他一手搂着她,一手端来汤药喂她,实在腾不出手来,手里的汤药竟当真险些叫她推倒了去。
乌黑的药汤漾了星点出来,好在他及时端着药碗躲开,这才免于汤药尽撒。
只是再好的耐心此刻也磨没了。
“姜云芜!”
郎君语气难得又冷又硬,连名带姓呵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