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正逢十五月圆,风雪又偷缝暂停,银盘皎洁,深空幽静。
只屋内老道的鼾声刺破这夜的沉寂。
从门口台阶一路而下直到远处长廊,留下一行雪后方才踩过的足迹。月光打在满院积雪上,映照得空幽的院落犹如白昼明晃。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肖遥一身薄衣立于长廊月下,岁月静好。
这是他自半年前可见微光开始,就养成夜间起身守月的习惯,这忽明忽暗,飘浮不定的萤火微光时刻催动着他记忆深处的荒凉,又同时撩拨着他的心弦,带给他崭新生活的希望。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正准备回屋。
循屋门口台阶边的扶栏而上,肖遥似乎感知有人在靠近。这么晚过来找他的人,想必只能是她。
“遥儿”,门前立着一位约莫四十不到的女人,虽无华服加身,却端庄持重,气若幽兰。可想见这样的美人年轻时定是倾城姿色,不知在当年惹了多少少年目光流转企盼。
她望着走近的少年,道:“深夜风雪,寒凉彻骨,你要保重身子,早些歇息。”
肖遥知她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只等着她说此次前来的目的。
看着肖遥未有回应,女子倒也丝毫不恼,神情间十分关切道:“我听说你马上就要启程去那蛮荒之地,怕明日再来就见不到你了”。
肖遥故意摆出一副诧异神色,半严肃半嘲讽般道:“琼夫人这回倒是关怀备至,遥怕是无福消受”
见肖遥这般反应,琼夫人又忙解释道:“遥儿,娘只想来看看你”,言语间似乎带着小心翼翼的迁就。
肖遥看了一眼她伏低的神色,又似有不忍,边推开门边道:“进来吧”
女人入内后见到席地而卧的老道,便一阵欣喜,问道“天机子可是又带来了妙方?”
“琼夫人无需为我操心,保全好自身即可,儿自有谋定”,肖遥的回答彬彬有礼,却在两人之间划开了界限,弯绕着避开了话题。
母亲仿佛有话要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沉静中迟疑了片刻。
“遥一切安好,琼夫人若是没什么事,请早些回去歇下吧”说着跪坐在茶几的身体向后微挪,向母亲作揖道。
这动作中暗含了某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琼夫人看得沉默了片刻,方才伸手去抬他行礼的手,道“从小到大,你总是叫我放心的,只是娘始终放心不下你的妹妹”
听到这里,肖遥一怔。
“听你父亲说你此行是往南方神龙仙山?”琼夫人看着肖遥脸上没有任何波澜,随即拿出一封泛黄的家书递到他手中”
他拽着纸张,摩挲着陈旧的质感,深不可见的眼底泛起涟漪。
“这是緲儿八年前寄予我和你父亲的家书,言她于神龙山下漱清观内修行,望我们勿念”
肖遥脸色顿时暗沉,道:“那为何这么多年,你们从未告知我她的行踪!”
母亲试着拉起他的手,从容地说道:“她当时一心向道,一去怕再无归期,你当时刚——”母亲顿了顿,“她担心你接受不了,希望你能够理解她的选择”
触及过往,一阵悲凉从心底喷涌而出,肖遥脱出被母亲牵住的手,循着桌沿起了茶盏,一饮而尽。目光凛冽,说道:“那如今又是为何告诉我?!”
“儿今前往神龙仙山,必要路过那漱清观,我实在是想念緲儿,你或可帮娘去看她一眼,知道她相安便好”。
肖遥面色回复平静,女子看在眼里似有一丝失落,当年之事确是她自己无法护他们兄妹周全导致的,她早已习惯自食苦果,只期盼能知道她安好无虞,得到些许慰藉。
肖遥良久未回话,屋内一阵沉寂,琼夫人将信搁在了桌上,转头看了一眼仍在酣睡的老道,对他说道:”替为娘问候天机子”。
“师傅待我如再生父母,儿自会倾力相待,琼夫人走好”,说罢躬身作揖。
琼夫人见此不再言语,将头撇向背光一角,任由眼泪簌簌而落,起身离开。
南方此时的夜晚仍旧大雨磅礴,密林一处发出草木被强行挤开的窸窣声。
良久,一蓑衣少女骑着驯兽从中穿行而出,正是下山采药的鲁然。她浑身上下已经湿透,她准备在此空旷之地的巨木下停留暂时避雨。
这些参天巨木依水势而生,树冠离地拔起高高耸入这秘境缭绕的湿气中,茁壮繁茂之势不得不让人感慨生命的绵长恒定。
眼下他们所处之地正是族人以山上山下赋名为界。以此为限,除了采药人,族人不得再往下而行。驯鹰也以此为站,在此界交接信息,山上山下由不同类驯鹰察视,以此区分所得信息之远近,帮助族人区分缓急态势,以便应时而动。
鲁然从巨兽身上翻越而下,解开身上的蓑衣,用力甩了甩浸透的雨水后重新披上,又在巨木所依的山泉中取了水。巨兽也在清泉边牛饮起来,少女则席地而落,开始进食。漫长的旅途中自带的干粮撑不了太久,途中趁鲜采摘的山中野果别有一番风味。
正埋头在山泉中饮水的驯豹先闻得林中异常,立即谨慎伏地做应对状。灌木中接着一阵窸窣作响,鲁然随即应声腾跃,在巨兽背上严阵以待。她双眼紧盯着丛中的响动,一手开始寻摸出门前绑定在右腿上的手箭,放低身体重心,缓慢下伏。一人一兽屏住呼吸,等待问候招呼他们的地主。正在他们紧盯身后灌丛之间,突然头顶雨水急灌而下,抬头间只见一巨大黑影从巨木树冠俯冲而下,势如破竹。驯兽敏捷向后撤退,转而奔向林中。那巨影不像是要放过他们,在树和树之间自由穿越。借着巨影飞跃树和树之间的间隙,月光照见了它的真面目。
“是巨猩!路,引它离开树林,回到空旷处去。”
驯兽一个急刹,转身御风行驶到刚刚的空旷处中央,与据守在树干上的野兽呈对峙之势。一人一兽结成默契,鲁然开始取手箭,驯兽身体继续以不易察觉的姿势向后移动,为少女即将发起的攻击拉开最佳战斗距离。
“就是现在!”她右手持箭,迅雷不及掩耳间,巨猩发出一声高调的尖叫,循巨木之巅蹿进了林中。
鲁然定了定神,待听到远处巨木树冠的积雨在敌人的慌忙逃窜中倾泻而下,确认那巨兽已经走远,才从贴近驯豹脊背的低伏姿势立起了身子。
驯豹悠闲几步,朝着刚刚的巨木走去,待到它立定,鲁然起身站在驯豹身上,一手按住树干,一手将刚刚射出的手箭拔了出来,插进了箭袋。
“走吧”。驯豹继续往山下方向行路,鲁然的眼神也从身后漆黑的山林中游移出来,转而向前乘风而起。
疾风在耳旁呼啸而过,骤雨敲打在刚从病痛中挨过来的瘦削脸庞上。少女的眼神却是坚毅明亮,眉宇间亦英气逼人,好似丝毫未染上受这天命摆布的沧桑之感。
另一边,肖遥一行已经踏上了前往南方神龙郡的路程。
此时,漫天飞雪虽停,积雪仍然掩盖着山川的本来面貌,远远望去,天地连绵一色。
从中原大戍京都往神龙山,一路向南。因着他们此行所为探墓秘事,未免张扬,肖遥便只遣了十数人的护卫队伍,乔装成布衣商队的模样上路。此外,还有一行军队不日也将整装完成,打着剿匪的名义南行,只待与他们在神龙山脚会合。
饶是只数十人的队伍,吃喝补给都要耗时,往南方之地,山林密布,本就取道艰险,如再遇上大雪封山,路上辗转一两个月也是常事。
今天是他们离开京都的第五日,行程不过十之一二。累日的行路辛苦自是不说,漫天累地的白雪照得人视物艰难。
马车在行进了数日之后,猛地嘎吱一声停下了,车身激起一阵剧烈的颠簸。
车上侍者却不似往日迟钝,身手敏捷扶住了肖遥。
车夫探头,揉了揉被雪照得有些恍惚的眼睛,见一侧车轮已经低陷进路侧的深坑,接着连抽了几鞭马,也不见成效。只得向车内的主人禀报道:“此道本就泥泞,正常日子里亦是难行,现下怕是车轮压裂了积雪下早就结了层冰的路面,陷进泥里面了,看样子要费些功夫”。
”流星,下车”,肖遥看起来并无任何烦意。等马夫摆好马凳,流星小心扶着主人下了车。
“主人,刚好用药的时辰也快到了,你看,前面山坡下有片空地,我们去那儿先扎营休息吧。”
留了十名壮丁提拉马车,剩余的一行人在山坡下扎好挡风营帐,安置好主人,便都径自席地而落,开始休养补给。
待肖遥坐定于浅帐中,流星忙着卸下随身的木箱,将一应茶具在少年面前摆好,从一古色木盒中用夹子取出一块混合药香的茶团,又取箱中匕首切下一小块,放入手侧精致的称盘内,顺杆而起,四平八稳不多不少,称好后倒入茶具中。罢了对肖遥说道:“主子,我去生火”便径直出了营帐。
这是他们每日的功课。肖遥所中之毒阴盛,需在每天日中阳气最盛之时以汤送药,方能使药物循阳脉而化精,发挥最大的作用。
他从小为失明之症遍寻名医,后来干脆自己研习医理,却仍是多年未见起色。某日机缘巧合拜于云游术士天机子门下,方得一妙方,后而得见微光。
肖遥喜品茗茶,便合着医理,以阳生之地的新茶为引送药。自此不但省了煮药的繁复步骤,还能让旁人也都以为他因多年求而不得,早已甘心弃明投暗,幽居一隅。
这于他守拙自保自然是有益的。
“主子,你看我自从跟着你,担惊受怕,还做饭烧火,手都起了茧子,再这样下去都快把自己熬干了!”流星一边看着火一般朝屋内的少年揶揄说道。
“那你还是替我多求求各路仙人,我早日复明,才能让你早日脱了这苦海,再说,你那手上的老茧休要赖到我头上!”肖遥笑意盎然。
“那说好,等到那一天,我要先睡他个昏天黑地,然后再去我临阳老家瞅瞅我父母亲,你可一定要准我”
“准!”肖遥回答的斩钉截铁,仿佛一切都尽在咫尺,只需等侯时间的移近。
水终于烧滚,流星取水入内,片刻,茶香药气氤氲散开。
“少主子,行车已经休整好”,方才的车夫上前禀报道。他打量了一眼肖遥,见他并未答话,便径直退了下去。
起风了,流星起身关帐,肖遥正欲取盏品茗。
屋外守卫一声长啸打破沉静:“什么人!”
霎时间,一管长枪破帐而入,“嘶“的一声划破刚刚关定的帐围,眼看着不偏不倚朝帐中少年飞刺而去。
“流星!”肖遥喊道。
话音落下,帐中陷入一片沉寂。
“小意思,看我的!”,只见流星一手接住了极速刺入的长枪,转身大臂一挥朝帐外扔去。随即听得帐外一声惨叫。
“何方宵小,竟要取我性命?!”肖遥目光如炬。护卫们出门前领了命不轻易出手。此时都只等着看主人眼色如何行事。
流星只撩起帐围,随即立于一侧,朝着屋外喊道:“我主子问来者何人”
一行人从坡上陆续现身,顺山坡踏马而下,至帐前不远处立定。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大爷我青城山吴霸,领了我一群小儿来打点吃食,顺便练练手”,领头的朝帐内喊道。
”主子,此一行三十余人,虽是土匪装扮,衣衫褴褛,不过竟均乘良马,似有古怪”,侍者压低声向主子汇报道。
“怎么,怕了不成?”见他们未有回应,匪头喝道。
“如你所见,在下只身领着这小小的行商队伍,只怕今日倾我所有,也解不了你山中兄弟数日之急。不知大王可愿与在下做个交易,我等今日只留半月口粮,其余均孝敬诸位,大王可派一行人跟我等上路,待我归乡,定当以百倍之礼应今日之唐突。”
“少废话,你一黄口小儿之言,我凭什么相信!”领头者有些急切。
“如若大王不信,今日我可立时与大王义结金兰,诸君见证,不敢有违!”肖遥说着向那匪头躬身行礼。
那匪头见此情形有些愣住。
“流星,我见大哥霸气非凡,我那虎皮大氅正好相配!还不取来奉上”
流星了然于心,只做了奉命的动作起身。
“啊哈哈哈,你这瞎眼小儿,哪里能看见我长啥样!”一群匪徒在马背上笑得四仰八叉。
他本毫无显露自己的疾弊,隔着距离,来者却口口声声喊他瞎眼小儿。肖遥见他们似乎也并不急于取财,知道是来者不善,怕是奔着取他性命而来。
他当即换下巧言欢笑,神色凛然。
还有谁想取他性命,他自然一清二楚。
“我本将心向月明——,流星!”,说着朝流星缓慢抬起右手,而后一挥而下。
屋外瞬时应声而动,立时行商队伍众人从运输需备的车辆中抽出家伙,立时刀剑相交,人兽哀嚎之声此起彼伏。
流星却只安静立于主人一侧。
肖遥面色冷静,眼朝着帐外,一切都映射进眼底的深渊中。
山中贼匪骁勇善战,府中守卫眼看着不是对手,见自己人一个个倒下,流星躬身道:”主子,情况不好,可需要——“
肖遥抬手示意侍者,”稍安,还有一件事要办好”
主仆二人立于帐中,似乎外面的纷扰与他们无关。
大风忽起,夹杂着外面的血腥味飘进了帐中。
倏尔战斗声戛然而止。
“救我——”眼看着最后一个护卫在匪徒们的前后包抄下已经命悬一线,只能将目光投向了立于帐中的少主人。
流星动了恻隐之心,几欲冲出去杀他个片甲不留,可见主子漠然以对,便只能按下心中的怒火。
那护卫见帐内按兵不动,眼神渐渐由期望转成绝望,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兄弟,怪只怪你跟错了主子!”那匪首一声喝令,数十把长枪刺穿他的胸膛,鲜血从胸腔膨胀,顺口鼻喷涌而出,将他的脸泼染得眉目难辨,仿佛一张血红的面具。
只一对愤怒的瞳孔暴于日下,昭示着对人世的愤怒和不甘,可惜这愤怒却照不进另一双旁观的眼。
一条如刍狗般卑贱生命的消弭对居上位者而言是如此这般不必介怀的,好似他们从来配不上对生的渴望。
目光所及,数十护卫纷纷倒在了血泊之中。
“是时候了”,肖遥口中这四个字听起来似有若无,面色却坚冷如铁。
贼首悠闲踏马上前。
“黄口小儿,看看你还有什么话要同为兄交代!我要——“
流星一个甩手,贼首话音未落,方才切茶团的那把匕首已经插在了他喉咙正中,喷溅而出的鲜血洒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窸窣的,余热消融积雪的声音。
贼首身后余下乌合之众还没来得及反应。
片刻间,只见那贼首尸身从马上直坠而下,重重击在雪地上。
众人气焰瞬减,看了一眼帐前气定神闲的对手,一个个眼神惊恐,相视间四散而逃。
“看看我们的人还有没有活口”肖遥道。
领了主子的命,流星开始清查。
“主子,这有一个还醒着!”流星扶起这位最后的幸存者。“是马夫,主子,这样好了,我们把他救活,路上也能省点力气”他兴奋着朝立于帐前的主子喊话。
马夫看似运气不错,肋间的刀伤并无伤及要害。
“送他一程吧”,肖遥轻瞄淡写道,眉宇间却煞气十足。
“这——”侍者怀疑自己听错了。
那马夫也是惊恐不知所措,挣开侍者的怀抱,“砰”地一生跪地,还没来得及开口求饶,主人却已经开口了。
“你就是今天的内应,没错吧?你们煞费苦心,替我选了个易攻难守之地,早早埋伏下,然后你再动了点手脚将我们困在这里,又上前摸清了我在帐中的位置,想将我一枪致命,见未得手,为了在乱斗中保全自己,也为了给自己留一条万一后路,你并没有起反,而是借伤伏倒,以求万全”。
肖遥立于帐前,双眼视月,不急不慢娓娓道来。
“好啊,原来都是你这厮捣的鬼,白白害了这么多性命”,流星一手扼住他的脖颈,将他从地上拽起。
马夫旋即因为被扼住了气道,脸面涨的赤红,只能从喉咙间挤出低沉的,微弱的声音“求,求二位饶命,我可以供出幕后主使,只求——”
“不必了”,肖遥打断了他的请求,向流星示意处置。
“遵命,主子”流星只一手着力,随即脖颈间骨骼嘎吱一响,只见那幸存者毫无挣扎的余地,应声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