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顾兴洲,他几乎都快忘了这个人原来也是会笑的。
若不是父亲态度强硬,顾兴洲是绝对不会跟顾久洲同行的。
作为顾家的长子长孙,顾兴洲从出生那天起就被寄予了厚望,可很快这一切便被比他小一岁的顾久洲全部夺去。
从记事起,顾兴洲听到最多的话,是父辈们对于顾久洲的夸赞,看的最多的是母亲失望又愤懑的眼神。
顾久洲就像压在顾兴洲头顶的一座大山,压的他喘不过气来;像立在他前面的镜子,照出他的卑微可怜。
三叔出事时,顾兴洲曾卑鄙的窃喜过,没有三叔做靠山,他倒要看看顾久洲还能风光到几时。
不成想后来又出了那些事,顾久洲终于销声匿迹落魄至极,顾兴洲却发现自己并没有预期中开心,甚至还有些忌讳提到他。
这次跟着他从常州府到淇县,看着他搅动风云翻手云覆手雨,顾兴洲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顾兴洲觉得,顾久洲他就不是个人!
人应该的七情六欲他好像都没有,冷冰冰的像个铁打钢筑的怪物,什么也改变不了他,什么也影响不了他。他心里好像有一把尺,丈量着世间的一切,然后一点点按照他的计划实施,把所有人玩弄在股掌之中。
顾兴洲越看越觉得顾久洲就是个怪物,披着人皮的怪物!
可现在那个怪物笑了,看着不知是谁写来的书信,就那么笑了起来。
他的唇角上翘眉眼上扬,虽然垂着眼但依然能让人感觉到他的开怀,那笑意纯粹干净,温暖明亮,深深地刺痛了顾兴洲的眼。
一个铁石心肠的人,怎么会流露出温情?
一个满腹算计的人,怎么能这么简单纯粹的快乐?
凭什么经历了那些过往,他还能这样?
而他却只能躲在不见天日的深渊里,日复一日饱受折磨?
顾兴洲的怒气不可遏制的冲了上来,他快步上前,沉声对顾久洲道:“该启程了!”
顾久洲抬起眼,眸中的笑意尽数收敛,只留下清冷和审视。
顾兴洲不由有些头皮发麻,明明比他小一岁,可这混蛋的眼神比父亲还让人难受,盯的人喘不过气来。
“知道了,”顾久洲移开视线,淡淡地说了句。
顾兴洲暗暗松了口气,捏紧自己无用的拳头,狼狈离去。
顾久洲看着渐渐清澈的河水,望了望隐约可见的悦山山巅,将信贴身收好,转身朝车队走了过去。
齐盛带着淇县大大小小的官员在城门口迎接顾久洲一行人,跟在顾久洲身侧的周显不由自主挺直了腰杆,顾兴洲无意中看到,唇角不由泛起一丝轻蔑的微笑。
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运粮车队,齐盛高兴地对顾久洲道:“行之,淇县有你,真是百姓之福,我等之幸!你这批粮食来的太及时了,衙门粮仓里的粮食连一日两粥都供不起了!”
“我看到了,城外棚户旁的死尸不少。”顾久洲面无表情地道。
齐盛有些尴尬,众官员也都有些讪讪然,不是他们不尽力,没有粮食空口白话实在没人听啊。
顾久洲又道:“诸位的难处我可以体谅,为官之道诸位也比我更清楚,天地君王百姓安康,哪一头都不能有失。可若以牺牲小民为代价,顾全所谓的大局,那这大局不要也罢!”
有官员不服气道:“顾秀才这话说的太重了吧,我们虽不能让百姓吃饱,但一天两粥也是咬着牙勒紧裤腰带挤出来的!”
“一天两粥?”顾久洲冷笑一声道:“我看外面那些人就是被你们这愚蠢的一日两粥给弄死的!”
“你说什么?”
“顾久洲,别以为你弄来粮食就是淇县的大恩人,我等就可以任由你羞辱!”
……
一众官员炸了锅,齐盛连声呵斥也压不下去,卢衡赟见状忙帮忙打圆场:“行之一路奔波辛苦了,不若先进城歇息一下,咱们再行商议?”
顾久洲沉声道:“我倒是想歇息,可你们让我歇息了吗?你们施粥之前能不能动动脑子?施粥,施粥,赈灾除了施粥就没别的办法了?”
众人被顾久洲连声追问弄得有些懵,顾久洲的怒火却实在压不住了,他本来打算把粮食送到就去和小满团聚,可这帮蠢货却把局面搞成这般,他还得留下给他们收拾烂摊子!
“你们为何要施粥?不过是怕饿死人!为何怕饿死人?因为你们怕他们变成流民,造成动乱,闹出事情,损毁朝廷颜面,威胁你们的乌纱帽!”
“你们躺在软卧高床上,吃着山珍海味时,可曾想过这一日两碗粥对于难民是什么?把难民像猪猡一样聚集在城外,搭一片草棚每天赏两碗粥就是你们的仁义吗?”
“一天两碗粥,饿不死吃不饱,年迈体弱身上有伤的可能还抢不到。抢不到怎么办?只能等死!那些没人收敛的尸体代表了什么?代表了绝户!”
“只有一家人全都死完了,才会任由亲人的尸身变成一堆烂肉,堆在路边任人观瞻!”
“看看那些死尸,你们现在谁还能心安理得跟我说,一日两粥已经倾尽全力,已经是你们的仁慈了?”
众人静默无声,都不敢和顾久洲对视,顾兴洲看着顾久洲单薄的脊梁,看着他因为盛怒而微微颤抖的肩膀,再一次感到了即将被压覆的恐惧。
“可除了施粥,还能如何啊?”卢衡赟迟疑着问道。
顾久洲斩钉截铁地道:“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只要大家齐心协力,我相信淇县这次不仅能转危为安,甚至一跃千里和常州府比肩!”
众人惊愕不已,齐盛目光大盛,忍不住上前握着顾久洲的手道:“不知行之有何高见?”
顾久洲轻启薄唇:“以工代酬,重建淇县!”
顾久洲的办法其实很简单,只是以前从没人这么做过。
首先,把已经汇聚到县城的难民登记户籍,分散回各乡镇进行救济,避免多人聚集引发混乱;接着,用以工代酬的方式,开荒地改建良田修筑堤坝,让难民通过劳动获取粮食和报酬,甚至田地房屋。
最终,实现人口的有效流动和基础设施建设,只要人稳定下来,商贸就会复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