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贾飏也出声劝道:“见了父亲我才知,要做一个称职的县令有多不易。不独要为钱粮财税、商贾农桑日益操劳,还要为勘案诉讼煞费苦心,一桩接着一桩,父亲真当善加保养才好。”
贾敏求无可无不可,随即干笑数声,极爽利地应下来,转而又道:“身为一县之长,实则百姓侍役。我既吃着这份俸银,合该趁着筋骨未衰,精神尚在,老实出些力气,做些好事,以安顿乡民。今晚,就依了夫人和飏儿,阿真呐,去书房将那案上的长木匣子取来,切记唯此一件,不必多拿!”
阿真得令躬身而出,一路小跑去取公文匣子。
见母亲戚色稍霁,欲言又止,想起白天父母会客之际,亦有段“小风波”毫无意外地陡起陡消,贾飏不由得暗笑。
像母亲这般年纪,还能在夫主———还是身为郡县父母官的夫主——面前无所顾忌、颐指气使,遍寻亲族,也只数得出她一人来。
但也不得不承认,人前人后,父亲的迂回示弱从不窝心,全然甘之如饴,着实令他叹服,母亲的“福气”还真是非同一般。
“劳累一天,请父母亲大人安置歇息,孩儿这便回房去了。”晨昏定省,人子之礼,贾飏每日一丝不苟。
“儿子。”听得身后轻声呼唤,贾飏扭过身来,面容上夹杂了几分疑惑,看牢父亲。
“你到了为父年纪便会懂得,睹乔木而念相知,抚旧文而追故园,皆为人之常情,似这般绿叶红葩簇簇迎人的好时日,一去不回头,恁地短促啊!”
谆谆训诫令贾飏心惊,他胸中翻涌,慢慢地点了点头。
看着儿子颀长背影出得门去,贾家二老才别有会心地交换过眼神。
“哎,我怎么觉着孩子一夜之间就懂事了呢。”刘氏道。
“嗯。”贾敏求应得简短,回想方才儿子对他的关切语态,也不免笑在眼稍,喜在心头。
“相公教子不纵是对的,多想叫慈姑她老人家亲眼看看,飏儿如今这乖巧合心的模样。”刘氏半响幽幽叹气说道,用帕子按了按眼角。
(慈姑:当时“姑”是对婆母的口头称呼,“舅姑”合称是指公婆。)
“想来,必是母亲在天之灵护佑爱孙。”这样说着,贾敏求轻抚妻子瘦削的手背,语气坚定诚挚。
夜半时分,贾飏所居暖阁的窗户“吱呀”一声推开了,睡在外间的阿真听到了,蹑手蹑脚起来,探进身子轻问道:“公子可是要用茶?”
“不用,没成想吵醒你,快去睡。”坐在窗前的贾飏挥挥手,烛火映衬出他静穆淡然的脸容。
阿真掉头出去,不多时,又睡眼惺忪地地拎着茶具进来了。
“我这人古怪得很,越是疲累昏昏越难成眠,不如趁秉烛余光,凭栏坐看片刻。”贾飏看着阿真摆妥小案几,笑道。
“公子既睡不着,且吃点热茶,小的陪公子说会儿话。”阿真说完,就近跪坐一旁。
“也好。”贾飏只得应了。
清风徐来,送入逆鼻沁脾的花香,从屋檐下仰望出去,惟见几缕云彩飘动,青幽幽的夜空中,星罗棋布。
贾飏倚窗兀坐,面上不胜唏嘘,犹自喃喃低语着:“阒寂以思,情绪留连,仰观夜色浩淼,真觉心旷神怡啊。”
“公子说什么好看啊?”阿真还是提不起劲儿来,勉强抻起了脖子探看两眼,却也不见有何异状。
“繁星依青天,列宿自成行。”贾飏吟咏一句时下流传甚广的五言,叹道,“在人间沉入休憩中时,星辰还在静悄悄地闪烁光华,动人的情景,是不是?”
(“繁星”句:出自魏晋傅玄《杂诗》之一。傅玄,字休奕,北地郡泥阳县【今陕西铜川耀州区东南】人。魏晋时期名臣及文学家、思想家。 傅燮之孙、傅干之子。祖父傅燮曾任东汉汉阳太守。父亲傅干是曹魏的扶风太守。傅玄作为著作郎时参与编撰了《魏书》,最终还有《傅子》这种数十万言的著作,这也是时不时被裴松之引注的史料之一。)
“噢。”阿真挠了挠头,一时领会不到,潦草敷衍。
“不知不觉间,节令就转换了,上个月用火地取暖还有微微凉意,这会儿睡下已开始觉得燥热了。”
“是啊,人的心境有时也会随着时令改变呢。”阿真应声认同。
那时暖阁的墙是中空的,地下挖有通道,连接房外地下的炉子,通过烧碳把热量传到屋内,称之为“火地取暖”。
“人心的变化多么玄妙啊。今晚听父亲说起有道先生的往事,像他那样的师长,可在无形间唤醒对方内在的善念,像神医袪病似的,救人出于难言的苦痛,这样的先生,才是惟一真正的师者。”贾飏的语气仰佩不止,“人生在世,草木一秋,若能遇到这样的先生提点,定是前世修了无数善事才能够换来的。”
“不过公子,世上真有如此高贵正经的人物?”阿真小声呢喃着,将信将疑,在他看来,除非一个人发自内心的愿意向善,否则旁人嘴唇磨破亦是枉然。
“怎么没有?试想,你在渊潭中越陷越深,将溺未溺的时刻,忽然有人伸过手来,狠狠地拽了你一把,之后,他只字不提回报的事,优雅抽身而去,从此相忘于江湖,经过重生般的历练,人心焉能不改?”
(相忘于江湖:出自《庄子·大宗师》:“出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原意是指两条鱼因泉水干涸,被迫相互呵气,以口沫濡湿对方来保持湿润,它们不禁怀念昔日在江湖中互不相识,自由自在的生活。看来是庄子表达的某种理想的生存状态。)
“了不得啊……受此恩惠的人,怕是往后都会铭感五内,永生都难以忘怀了吧?”阿真由衷神往道,感叹师生之间的缘分,简直无处话感恩。
“在华岩馆求学,是父亲为我筹谋来的绝好机缘。唉,我也是时候加把劲儿了,就算终不抵有道先生臻境,也要比眼下更自视坦然才行哪!”贾飏心中前所未有的透亮,别的不在乎,求学为人的功夫全在自身,无谓耽在旁人口舌间,兜兜转转毫无裨益,唯有一件,想到父母的期许,他则会忽的心绪难宁,胸前也沉甸甸。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无时无刻不在穷尽心力。尤其老父,执意要将远似云烟的至美岁月延续到儿子身上来,一份弥足珍贵的礼物,用心良苦,实不忍辜负。
“都是消磨时光,和不同人在一起,感受却判若云泥。和郭家兄妹在一起,仿佛自己变作了旁人,一个从不敢设想的更好的人。可叹从前好些日子,怎就稀里糊涂地过了。”像是陡生自嫌似的,贾飏双手落在大腿上,猛拍一记。
“瞧公子说的,到什么地方去寻出个比你还好的人啊?”这是掏心窝的话,阿真用力地揉了把脸,虽说他是贾家来界休以后才进门服侍的,但是数月相处下来,从贾敏求到贾飏的身上,丝毫不像别的达官贵人那样摆谱拿架子,堪堪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主人家。
“你又不知我过往,没见过我从前的那些事。”贾飏笑道,还想细说之际,终觉索然,便一语带过。
“咳,如今好好的便罢了,公子又何必自苦呢?”这些日子,阿真也入耳了些许闲言碎语,很替公子不忿,怕是少主人难免也听到过一半句。
“算了,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实在不必费力纠缠,徒增烦恼,还是踏踏实实做好一个学子的本份,保持谦逊,驰而不息。”贾飏压抑着某着情感似的,一字一顿地说出这番话来,也是下定心思,向已淡远的时光挥袖告别了。
话说回来,与过去和解,也是人生路上份量实足的功课,熊熊的执迷之火烧到尽头,自会拔除所有的幼稚与任性,从那片荒芜之地,会慢慢萌发出清醒的智慧。
阿真不住地应声,少主人这份积蓄了精神、为将来努力的奔头,他是该多多留意,平日多与公子解趣厮伴,终归也应做个有心人,毕竟,一个称职得力的书童才与公子相宜啊。
少刻之后,贾飏转过身来,大手拍在憨直小书童的肩头,“阿真,你是界休本地人,对华岩馆郭宅的事应是相当熟稔喽?”
“也没有啦,还是近来跟着公子上了两天学,才多少知道了一点。话说,那郭家每代之中,总要选出妥当子弟,好将华岩馆传承下去,如今的郭太公,正是有道先生的嫡长孙,其族可谓书香继世了。”
“哦,那郭太公的兄弟原有很多么?”贾飏细问。
“我只听闻还有位老秭妹,嫁到洛阳去了,具体情形便不很清楚了。”阿真硬生生摁下个呵欠,“有道先生的教子庭训甚严,当中就有不许后代纳妾,是故,郭家支系比旁的世家要单薄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