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之事,最终还是在天家父子之间产生了影响。
尽管明昭帝不知太子如何知晓关于他身世的密辛,但流言是太子手下人传出的,这就够了。
太子主动背叛,和无能被人利用,在明昭帝这里都是一个性质。
更何况,他不知晓太子是否怨恨他。
那些年父子感情亲厚时,他曾不分青红皂白斥责太子,明知太子对皇甫雅的抵触,还要他宠爱皇甫雅。
苏宗白重伤后,分明不是太子的错,然苦于苏家权势,他对太子和皇甫雅跪于雨中视而不见,还因此让太子失去了一个孩子。
那是太子的嫡长子,也是他的嫡长孙。太子悲痛,他每每午夜梦回,心里也不好受啊。
太子不像当年的他,出生以来从未吃过苦。他悉心培养着,然依旧愚钝平庸。
太子想不通其中关窍,又被苏嫣然那样的女人蛊惑,只会怨恨他。
流言之事,终究在明昭帝心中种下一根刺。
此时的明昭帝,还不知这意味着什么。
然一直到后来他病卧床榻,被逼禅位,颓然回忆他这一生时,才恍然察觉。
原来,他的天下,早在与太子有隔阂时,便逐渐分崩离析。
当然,那是后话了。
宗冉没了,明昭帝自然没理由将宗月留在皇宫,当天宗月就收拾东西回去了。
在宗瑾勒令下,她回了宗家。
宗瑾在皇后那里立了誓,一定会逼宗月不搅入这漩涡中,自然不肯再让宗月住在端王府。
未出阁的千金闺秀,老是住在端王府,算怎么回事?
何况有了宗夫人联合宗老太爷撺掇宗冉给梁苏暮下药一事,宗家已经变了天。
宗瑾,内部成为宗家家主,外部于朝廷上接任宗老太爷职务,现下已经是京都官场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了。
云梦四大家族之一的家主,梁苏暮在文臣中的心腹,平阳郡主关系最好的兄长。
宗瑾仕途一帆风顺,是可以想见的。
他致力于阻止梁苏暮和宗月不守规矩的见面,比如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之时……
但这没用,很快他就被撬了墙角。
精心看护的“宗月”大白菜,被“梁苏暮”这只猪,拱了。
千堂会在六月份。
众家聚会之日还没到,战争先来了。
云历三十二年四月下旬,一纸加急密报,自云梦与辽东接壤的边境快马加鞭送入明昭帝手中。
当晚,边境情况也经由各家暗桩之手,秘密送至其本家手里。
云梦贵族顶层,诸如苏家、季家之流,皆收到了消息。
战争当前,京都暗流汹涌。
翌日早朝,密报内容由明昭帝公布天下。
辽东强敌来犯,边境节节败退,如今已被迫退居雁门关。
雁门关,云梦边境最后的关隘,地势险峻,易守难攻。
边境战士退至雁门关,可见战况险恶到了何种地步。
整个早朝气氛压抑,无人说话。
先帝重文轻武,导致现下云梦文武官员比例严重失衡。
否则十几年前云梦也不会边境失利,到了要梁苏暮一个孩子上战场的地步。
甚至到现在,云梦武官都很少,梁苏暮一家独大。
偏偏,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梁苏暮今日称病未上早朝。
拥兵自重到梁苏暮如此地步,若他不愿意去,即便明昭帝下旨,他也不会去。
这也就是为什么众官员悉数苦大仇深的原因了。
“众爱卿有何高见?”明昭帝摩挲手上扳指,语气阴沉。
他好不容易将梁苏暮召回来,打压他的势力,若现在将他放回去,就意味着功亏一篑。
可不放,再没有第二个合适的人选足以胜任。
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云梦大片疆土丧失在他的手里。
底下无人应答,只有极少数官员站出来提议让端王去。
苏家跟梁苏暮有过节,跟皇室亦然,自然不肯趟这浑水。
季家、皇甫家、梁苏暮的势力,早在其暗中授意下,各自按兵不动。
对此情景,明昭帝只有眉宇间略微失望,没多说什么。
他也没指望着一天就解决此事。
他不高兴,群臣也战战兢兢,早朝很快落幕。
端王府。
梁苏暮跟一众幕僚和心腹官员聚在书房。
宗月来时,恰巧碰到了李公子——当初被苏成元小孙子强抢爱妻、状告苏家的那一位。
他叫李恒。
上次见面,李恒怯懦跑开。这一次反倒举止从容跟她行礼:
“草民见过郡主。”
宗月:“……”
那件事的确是苏成元的错,但宗月对李恒毫无好感。
她没说话。
“郡主是来找王爷的吗?”李恒很是热情:“王爷现下应该在书房议事。”
宗月眸中闪过了然。
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梁苏暮总是要跟属下商量对策的。
尤其是眼下局势对他并不算好的情况下。
她也没搭理李恒,径直去了后花园,在那里等候梁苏暮。
宗月身后,李恒眸中闪过几分异样,片刻后,他向书房走去。
书房内正吵得一片火热。
文官一派,武官一派,无官职的幕僚一派。
又以主张立场划分激进派和保守派。
一帮人不赞同梁苏暮这时候去边疆,如今京都局势未定,梁苏暮这个时候离开简直就是将皇位拱手让人。
另一帮人是早年跟着梁苏暮出生入死的,边境如今誓死抵抗敌军的是他们战友,他们极力主张梁苏暮去边境。
梁苏暮别这群人吵的头大,脑瓜子嗡嗡作响。
见李恒进来,他顺口问道:“李卿如何看?”
屋内众人也朝李恒看来。
李恒羞赧一笑:“众位前辈都在这里,小人卑陋之言,哪敢贻笑大方。”
梁苏暮蹙眉:“有什么就说。”
“是。”李恒再不推辞,他本也只是客套一下。
“小人以为,王爷当去。”李恒解释道:“如今京都局势复杂,陛下有三位皇子,太子早早出局,王爷也就是和睿王的角逐。”
“但季家对皇位虎视眈眈,苏家又一直压着陛下。这二者皆是百年大族,底蕴深厚,王爷唯一能与他们对抗的,也就是兵权了。”
“若王爷忧心京都,大可寻个妥帖之人为您坐镇京都。”李恒建议道。
“竖子!”他话音刚落,保守派就有人呵斥道:“你懂个屁!”
“边境战事告急,王爷去了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付得起责任吗!?”
李恒蹙眉,那人被梁苏暮拦下。
梁苏暮望着他,问道:“那你觉得,本王应该留谁在京都?”
“若王爷肯信任,草民愿助王爷一臂之力!”
李恒蓦地跪地,铿锵有力道。
保守派众人冷哼一声,没有理会李恒。
陈将军眸中隐有动容,他是激进派,想让梁苏暮去边境。
“微臣,也愿追随王爷,助王爷一臂之力!”
他也跪地。
激进派众人渐渐反应过来,皆跪在陈将军身后:“臣等愿助王爷一臂之力!”
梁苏暮沉默,没有说话。
“王爷,这万万不可啊!”保守派众人脸都变了,见势不好纷纷出声阻拦。
梁苏暮望着这些人,两派泾渭分明,同在一间屋子,彼此却好像隔了银河。
“此事容后再议。”他站起身,说道。
宗月听到此事只是微微笑笑。
她端给梁苏暮一盏茶:“你觉得李恒此人如何?”
她说话意味不明,梁苏暮不知她对李恒态度如何。
“李恒此人,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他道:“李恒原本是个秀才,原计划参加今年春闱,谁知家里生了变故。”
宗月挑眉,梁苏暮说的变故是什么,她心知肚明。
“他很爱他的妻子?”宗月轻声问道。
变故里,李恒妻子被玷污,性情刚烈自刎而死。李恒忍辱负重,避开苏成元视线来京都告御状。
像是个痴情人。
梁苏暮点头:“他很爱他的妻子。”
“你如何得知?”
“李恒自成为我幕僚后,屡屡进言皆被采用,才能上佳。但同时他也告知我,不必为他赐女人,他悼念亡妻,终身不娶。”
“不仅如此,他的后院中连个女人也无。听闻他还将亡妻父母当做亲生父母供养。”
梁苏暮喟叹一声:“这也是我愿意用他的原因。”
宗月无声颔首。
痴情如此,显然人品也不会太差。
“他性本圆滑,举止从容。然第一次见我时却装作怯懦模样。”宗月评价道,扭头望向梁苏暮:“那是他的保护色。”
梁苏暮点头。
若非如此,当初的草根李恒,哪里有命等着他去寻?早被苏成元打死了。
“那他主张如何?”宗月想起来时收到的消息:“他以为,你去雁门关还是不去?”
梁苏暮许久没有说话。
他闭眼,仿佛在做一个艰难的抉择。
屋内静谧异常,针掉地上许是都能听见。
“你觉得,我应该去吗?”片刻后,他问道。
宗月也沉默了。
平心而论,若此时梁苏暮在京都,当然是最好的结果。
京都乃云梦权利中心,明昭帝因流言之事与太子起嫌隙,只要斗过睿王,梁苏暮便可……登上那个位置了。
前提是,他能放弃边境数万曾同他出生入死的将士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