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宁远的速度极快,神色迫切冲动。
他原本是不打算救宗月的,用玉檀的说法,以大局为重。
他向来是个理智的人,宗月死了,梁苏暮必大受所创,对岭南的利处实在太多。
但是直至最后一刻,他也不能彻底释怀,于是飞身而去,必要将宗月救下,质问清楚原因。
这些时日的相处,他从未对宗月起过坏心思。他究竟又比梁苏暮差在了哪里,为何她永远对他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自出生以来就顺风顺水的年轻人,从未因情之一字犯过任何差错。
如今遇到太过心心念念的姑娘,却永远对他不假辞色,终究令他失去理智,几乎带了抛弃一切的疯狂,也想冲动这么一回。
如此心情,旁人定是不会懂的。
他在他们心目中,永远睿智、永远英明、永远算无遗策、永远理智冰冷。
他在他们心目中,就有如天上的神诋降落凡间,来帮助他们逃离苦海。
神诋高高在上,冷心冷情,又怎会为了一介女子疯狂痴迷呢?
这个问题,经历了今夜的玉檀以及望春阁所有人都不懂。
便是连季宁远自己,也似懂非懂。
女子轻飘飘的身影从高楼坠下,连带着血迹粘连的弩箭,大刺刺出现在季宁远眼中。
他紧赶慢赶,终究是在宗月坠地之前,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他低头,望着怀中消瘦的人影,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在空中时,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失了心的蝴蝶。
此刻在他怀中,却小小的一团,脸色苍白,深深昏迷,手里紧紧握着的,是那个装有梁苏暮身中剧毒的解药的瓷瓶。
纵是满腔愤懑情绪,瞧着这样的人儿,谁又能忍心责备呢?
宗月从十四层坠落之时,望春阁众人无数双眼睛,皆盯着瞧。
他们对这位来自雁门关的皇后没什么大的感觉,听过最多的就是她与自家少主那些绯色新闻。
只是那些捕风捉影的事情,他们一般都不太信的。
自家少主何等潇洒风流人物,怎会看上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
何况雁门关又与岭南敌对,因此在众人心中,对宗月的恶更大于喜。
宗月坠落下来的时候,有几个心狠的还在拍手称快。
但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他们眼睁睁看见自家少主,从距离望春阁尚有一段距离的小阁楼飞速本来,其面上之焦急,之冲动,乃他们毕生罕见。
他们瞧着他们的少主,稳稳将宗月揽入怀中。
望春阁众人:……
所有人彼此对视,皆面面相觑,神色惊异。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的少主,他们英明的少主,为何会救下雁门关的明后,为何会将她抱在怀中!?
难道那些绯色新闻,都是真的!?
这,这怎么可能?
心中惊疑,众人还是团团将季宁远围住。
“少主!”
“少主!”
“少主!”
数人对着季宁远行礼,季宁远面无表情,微微颔首。
“二堂堂主在哪?”他抿了抿唇,神色冷淡。
“属下在!”
人群中,有一人拱手出列。
此人面色威严,神情肃穆,周围人眸中都隐隐对他十分恭敬,正是望春阁二堂堂主无疑。
“为宗小姐看诊。”季宁远低眸,注视怀中娇小的女人,眸中有他不曾察觉的温情。
望春阁二堂擅毒,但医毒不分家,二堂堂主乃其中佼佼者,其医术更是高超绝伦。
“是!”二堂堂主眼也不眨领命。
在望春阁,季家少主季宁远,就是绝对的权威。
季宁远的命令,无论信不信服,都必须服从。
……
沉默一瞬,怀抱着宗月,季宁远抬步向望春阁二堂走去。
待他从望春阁出来时,天边已经隐隐泛了鱼肚白,天光乍明,竟已经是清晨了。
季宁远无声叹了口气。
昨夜望春阁那么大的动静,在里面发生的一切自然瞒不过父亲与祖父。
他们没叫人催,是相信他的能力。
但他却不能叫长辈们久等。
想了想,他抬步去往祖父的院子。
从救下宗月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预想到所有可能的后果。
现下,不过是亲自面对这些后果罢了。
祖父与父亲到底不是好糊弄的人,再从其院子里出来,季宁远已经心力交瘁。
他先是去望春阁瞧了瞧还在昏迷的宗月,而后回了自己院子,沾枕即睡,再一睁眼已经是月明星稀。
自院中抬头仰望天际,竟不禁产生今夕是何年之感。
玉檀仍旧毕恭毕敬,自始至终站在他的身后。
“玉檀啊,”季宁远喟然叹息一声。
“少主。”玉檀应声。
季宁远嗤笑一声,方才祖父与父亲对他的叱骂言犹在耳:“难为你还叫我一声少主。”
“您这是说的哪里话,”玉檀眸中难得起了几分情绪:“您是季家少主,地位独一无二不可动摇。”
“是啊。”季宁远点头,他向来心志强大,方才那句话也不过是一时感慨罢了。
“你可知道宗月是谁?”他又问道。
“苏家家主义女,雁门关梁苏暮的妻子。”
“是。”季宁远点点头,眼眸深了些:“但你不知道,她不是苏相义女,她就是苏相真正的女儿。”
玉檀扭头,不解望去,苏相的私生女吗?
“她就是当年名动京都的京都双姝之一,大名鼎鼎的,苏相嫡幼女,苏宗月。”季宁远嘴唇微动。
玉檀神色惊骇。
他不怀疑季宁远这话的真实性,自家少主从来不会无的放矢。
何况那极为相似的名字,梁苏暮、苏家的态度,他原来也是有所怀疑的,只是始终没找到证据。
比起怀疑,他更多的是疑惑,分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相貌也完全不同,宗月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世上真的有死而复生吗?
他的少主此刻说起这些,又是何意?
“我原先从未见过苏小姐一面,直至她死。”玉檀又听季宁远说道。
他的语气带着玉檀看不懂的柔情和复杂。
“我与梁苏暮生平宿敌,以他之才当世无人居其右。能得他真心相付,苏小姐必然有远甚一般女子的独到之处。”
“我不见苏小姐,是因为我不敢见她。”
谈及此处,季宁远虽是目光平静,拳头却不自觉捏起。
他与梁苏暮若非生来敌对,必然是把酒言欢的生死之交。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两人太像了。瞧瞧如今,连喜欢的女子都一模一样。
只是不同的是,梁苏暮真正得到了佳人芳心,他却自始至终没有走入那一亩三分地。
当初的他,潜意识里,或多或少有同样的忧虑。
早先听闻梁苏暮在边境数年,一直默默关注着苏家嫡幼女时,他心生好奇。
彼时他还年幼冲动,闻之很是将苏宗月调查了个底朝天。
调查结果,此女惊才艳艳,人间绝色,满京都无人能与之媲美。
他那时抚摸她的画像,手却是如被针扎一般挪开,那画像如同烙印,烫的他手疼。
原本想去京都暗中见见苏宗月的心情,突然就淡了。
他自问不比梁苏暮差,却也没有比梁苏暮优秀。
如此难得女子,梁苏暮都能沦陷,又何况他呢?
他怕他当初见到苏宗月,会不由自主爱上她,乱了家族和自己毕生的部署。
美人,地位,权势,金银。瀚海人生,他已经要什么有什么,又何必执着于找寻一个相爱之人。
这是他当初的想法。
“可是我错了。”季宁远轻声呢喃,玉檀下意识蹙眉。
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他刻意躲避就能躲开。
命运决定要降临他头上的,他躲不过。
可他当初避开了那一步,从此将本该在心尖上的人远远推开,与她分道扬镳。
一如当年迫切想见她的心情淡掉,现在见到她苍白的眉眼,迫切想问询答案的心,便也淡了。
有什么好问的呢?她所表现出来的对梁苏暮的深爱,难道又是假的吗?
所以答案,他已经猜到了。
季宁远垂眸。
当初后退了一步,推开了一步,迟了一步又一步。
人潮汹涌,有些人一旦错过,就是一辈子。
所以他如今遥望着梁苏暮和宗月般配恩爱,心底里那些晦暗又阴狠的念头,只有他自己知晓。
他曾阴差阳错害死她,而后又令她无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如今更是因为他的筹谋,她与她的丈夫皆昏迷在床上。
他算计她的至亲和家族,死缠烂打横亘在她与她的丈夫之间。
在他眼中,他是她不死不休的仇敌。
季宁远深深闭眼,衣衫下的手不自觉张开。
仿佛有什么东西,自他手中尽散,随着风去,了无声息。
“少主……”玉檀轻声叫道。
他不忍见到季宁远如此模样,他的少主,从来都是意气风发,何曾意志堕落颓靡到如此地步?
“人生还长。”玉檀张口,只觉所有劝慰的话都苍白无力。
人生还长,所以还能遇到比那位小姐更优秀的人。
“二堂堂主那边有消息了吗?”季宁远扭头,转移话题:“宗小姐何时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