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个男人，与自家祖母同龄，却远比祖母年迈。
多年的清贫与心愁早就压垮了他，哪怕生活条件这样艰苦，也不能让他赎罪。
他还活着，而很多人已经死了。
“不知少主是来找我兴师问罪，还是取我性命？”老人神色木然。
活到他这个年纪，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这里是祖母为您安排的地方，”季宁远盯着他：“十几年来，这个地方除了祖母一人，无人知晓。”
“这是祖母对您最后的情意，先生，您也应该投桃报李。”
“少主想问什么？”老人眸色浑浊，深不见底。
“当年，您最初听了祖母的命令，全然背叛时家。为何最后临阵反悔，偷了那孩子出去？”季宁远目光紧锁老人，问道：
“这中间，可曾有什么隐情吗？”
话落，老人怔了一瞬。
他咧开嘴苦笑：“少主不愧是少主。”
“当年，我偷了那孩子离开岭南。老太爷闻之，大发雷霆，要将我处死。老夫人念着先前的情意，不顾老太爷劝阻救下我，让我住在这里。”
“可是，我活着又能如何？”老人语气讥嘲：“时家满门几百条人命，皆死于我手。我虽活着，然日日良心难安。我全了对老夫人的忠义，却始终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
季宁远面无表情，不语。
“也罢。”老人最后叹息一声，神色决然。
他起身，蹲在桐树下，仔细挑好位置，吃力地挖起来。
很快，他眼前就出现一个木质盒子，里面有一块已隐隐发霉的令牌。
老人将令牌递给季宁远：“我虽然饱受良心谴责这么多年，但同样是苟且偷生活了这么多年，总要承老夫人的情。你是她的孙子，这令牌，交给你也好。”
“当初我并没有偷走那孩子的打算，是有个黑衣人来见我，将我痛斥一通，唤醒了我心中良知。”
“他临走时，落下了这块令牌，只怕他自己都没发觉。我不认识这令牌，最终只妥善保存，等着它重见天日的时候。”
季宁远接过令牌。
一块同样是木质的令牌，许多地方都已经发了霉，上面镌刻了一匹马。
但就他所知，没有哪个组织的标志是一匹马。
除此之外，这块令牌便没有任何其他线索了。
“告诉少主这些，我这里再没有底牌。”老人忽然笑了笑，浑身轻松。
“我不知岭南季家到底与时家有什么恩怨，能够让你们如此不死不休，但那不是我关心的事情了。”
“还请季少主替我给老夫人传话，就说谢谢她这些年的照拂。这份恩情，我只能来世再报了。”
老人说罢，在季宁远和玉檀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猛地一头朝那高大桐树撞去。
咣的一声，老人倒在地上，额头涔涔地冒着血迹，死状惨烈，但嘴角却带着祥和的笑意。
季宁远与玉檀陡然变色。
……
一刻钟后，主仆二人为老人收敛了尸骨，将他草草埋葬。
季宁远将令牌收拢袖中，起身离开。
经过拐角时，他余光突然注意到一块熟悉的衣袂，眼睛一眯，给玉檀示意。
玉檀示意，不动声色前去，悄然指挥隐在暗地里的暗卫，捉住那个人。
那人最后被粗暴扭送到季宁远跟前时，季宁远嘴角勾了勾，似笑非笑。
正是时羡。
可这地方除了祖母无人知晓，就连他也查不到，询问祖母后才赶来。
时羡孤独一人，在岭南毫无根基，如何能找到这里？
捏紧袖中令牌，季宁远神色发冷，令人如坠寒窟：“你为何会在这里？”
时羡抬头，目光饱含恨意，神情桀骜，并不言语。
季宁远漠然：“带回去。”
他千里迢迢将时羡和柔星从宗月手中带回来，自然不是让这两人过好日子的。
一到岭南，时羡和柔星就被层层监视把控，他没想到，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时羡也能神不知鬼不觉过来。
宗月在岭南的势力范围有多大他心中有数，哪怕能做到如此，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这里又不是什么机要之地，对宗月来说没必要付出这么大代价。
不可能是宗月暗中帮忙。
时羡不肯说也可以，关到望春阁严刑拷打就是了，只要还吊着口气，怎么折磨都无所谓。
他担忧的是这块令牌背后的主人。
进入这里三天了，他们愣是没找到任何一种能够食用的野果。
“小姐！”她正拧眉思索着，晚晴突然惊喜叫道：“您快过来看！”
宗月抬步过去。
她的两个女属下正一脸惊喜指着一颗树，宗月顺着视线望去，那树上长满了果子。
再联想到晚晴和秋娥的兴奋，不难猜出她们想说什么。
只是能食用的野果可遇不可求，哪里是这么容易能找到的？
于是宗月用尽量委婉的语气：“我们……带的干粮还有一些。”
秋娥一听她这话就知道她的意思，忍着笑意：“主子，您看这些白蚁。”
她指着树根处，向宗月解释。
自离开雁门关后，他们就不再叫宗月‘娘娘’了。
对宗月而言，那是一种约束。对摘星楼所有人而言同样也是。
宗月挑眉，移了视线过去。
不看不知道，这一看，倒真的十分惊喜。
说起白蚁，就不得不说起他们刚进入巫山时的心酸。刚开始不知道，因为那些有毒的果子，几人受了不少罪。
后来才渐渐寻到窍门，就是白蚁。
巫山十有九毒，唯独白蚁，纯净无暇。
也不知是何缘故，白蚁似乎没有被那瘴气污染。丛林中但凡有白蚁经过的地方，皆是无毒之地、无毒之物。
所以白蚁在这巫山很是罕见。
现下，晚晴与秋娥旁边的这棵树下，就有白蚁经过。
饶是宗月再波澜不惊，此刻也忍不住激动欣喜：“这真是太好了！”
晚情长舒一口气，摸着自己胸脯：“我们总算饿不死了！”
秋娥忍不住笑了，打趣：“说的好像这些天主子饿到你了一样！”
“哎呀，”晚晴连连摆手：“主子明察，这都是秋娥诬陷，我可没有这个意思。”
众人笑作一团。
晚晴也在人群中间笑着，笑着笑着她突然怔住，隐晦地瞧了一眼秋娥。
当初在雁门关，她对秋娥何等嫉妒，还历历在目。
因为她武艺不精，许多次都没陪在小姐身边，秋娥却能一直陪着。
哪怕主子说那是为她好，她依旧意难平。
但现在看着，秋娥似乎也没有那么讨厌嘛。
秋娥性子清冷，待人接物却最是温和不过。她永远静默地站在宗月身后，从不出头，从不打眼，从不邀功。
以至于太多人忽略了秋娥，哪怕与秋娥日日相见，也想不起宗月身边有这么个女暗卫。
明明容貌清丽，偏偏不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而小姐呢？晚晴下意识又望着宗月。
小姐对秋娥或有不用，但对她其实更加怜惜。
她根本不必羡慕秋娥，秋娥有的她都有，秋娥没有的她同样也有。
现在这样大家其乐融融也很好啊，所以她当初究竟为什么，要那样过分执着，以至于钻牛角尖呢？
晚晴觉得自己当初实在太愚蠢了。
怔神一瞬，她重又与众人笑在一起。
仿佛先前所有迷茫，都是沧海一粟。
……
有了新发现的野果，并且这种野果在之后的路上并不稀缺，众人食物匮乏问题也算解决。
他们现在还在巫山外部徘徊，再往里走些，便能见到真正的巫山真面目了。
几人又走了几天。
这片山脉共有十三座山峰，这只是外围山脉。
站在一座山峰的山顶，瞧见周围的重峦叠嶂，宗月方知自己先前的猜想有多不切实际，自己在真正的巫山面前又有多么渺小。
十三座山峰，竟然只是外围山脉。
内部还有数片山峦。
她不由叹息出声。
“主子。”望着眼前山顶风景，突然，时羡顿了顿，向宗月走过来。
“怎么了？”宗月抬眸，目露疑惑。
“属下有一事想禀告。”时羡面色有些迟疑：“属下瞧这里……十分眼熟，就好像上辈子来过这里一样。”
他话音落下，几乎是瞬间，宗月就想到那日在芸姨处看到的、师傅留给她的那些东西。
那东西涉及势力太多，不仅牵涉岭南数个家族，还牵涉到早已失了音信的神算子。
偏偏，又没有将真相完全说透。
昔年岭南第一大富商时家败落，与季家有密不可分的关联。
若她要得知当年真相，可前往巫山。
她隐隐有一种预感，时家之事，或许是撬动庞大季家的那根杆子。
于是她来了。
雁门关与岭南争斗激烈，她总是要帮雁门关的。
不谈感情，她的明月阁、摘星楼为雁门关出了那么多力气，她不可能不求回报。
惟有雁门关胜，她才能得到回报。
“对哪一处熟悉？你仔细说说。”宗月正色道。
“不知道。”时羡摸摸后脑勺，神色也很茫然：“似乎是从刚进巫山就有了这种感觉。但先前还在巫山外围山脉，不太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