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是去望春阁瞧了瞧还在昏迷的宗月,而后回了自己院子,沾枕即睡,再一睁眼已经是月明星稀。
自院中抬头仰望天际,竟不禁产生今夕是何年之感。
玉檀仍旧毕恭毕敬,自始至终站在他的身后。
“玉檀啊,”季宁远喟然叹息一声。
“少主。”玉檀应声。
季宁远嗤笑一声,方才祖父与父亲对他的叱骂言犹在耳:“难为你还叫我一声少主。”
“您这是说的哪里话,”玉檀眸中难得起了几分情绪:“您是季家少主,地位独一无二不可动摇。”
“是啊。”季宁远点头,他向来心志强大,方才那句话也不过是一时感慨罢了。
“你可知道宗月是谁?”他又问道。
“苏家家主义女,雁门关梁苏暮的妻子。”
“是。”季宁远点点头,眼眸深了些:“但你不知道,她不是苏相义女,她就是苏相真正的女儿。”
玉檀扭头,不解望去,苏相的私生女吗?
“她就是当年名动京都的京都双姝之一,大名鼎鼎的,苏相嫡幼女,苏宗月。”季宁远嘴唇微动。
玉檀神色惊骇。
他不怀疑季宁远这话的真实性,自家少主从来不会无的放矢。
何况那极为相似的名字,梁苏暮、苏家的态度,他原来也是有所怀疑的,只是始终没找到证据。
比起怀疑,他更多的是疑惑,分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相貌也完全不同,宗月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世上真的有死而复生吗?
他的少主此刻说起这些,又是何意?
“我原先从未见过苏小姐一面,直至她死。”玉檀又听季宁远说道。
他的语气带着玉檀看不懂的柔情和复杂。
“我与梁苏暮生平宿敌,以他之才当世无人居其右。能得他真心相付,苏小姐必然有远甚一般女子的独到之处。”
“我不见苏小姐,是因为我不敢见她。”
谈及此处,季宁远虽是目光平静,拳头却不自觉捏起。
他与梁苏暮若非生来敌对,必然是把酒言欢的生死之交。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两人太像了。瞧瞧如今,连喜欢的女子都一模一样。
只是不同的是,梁苏暮真正得到了佳人芳心,他却自始至终没有走入那一亩三分地。
当初的他,潜意识里,或多或少有同样的忧虑。
早先听闻梁苏暮在边境数年,一直默默关注着苏家嫡幼女时,他心生好奇。
彼时他还年幼冲动,闻之很是将苏宗月调查了个底朝天。
调查结果,此女惊才艳艳,人间绝色,满京都无人能与之媲美。
他那时抚摸她的画像,手却是如被针扎一般挪开,那画像如同烙印,烫的他手疼。
原本想去京都暗中见见苏宗月的心情,突然就淡了。
他自问不比梁苏暮差,却也没有比梁苏暮优秀。
如此难得女子,梁苏暮都能沦陷,又何况他呢?
他怕他当初见到苏宗月,会不由自主爱上她,乱了家族和自己毕生的部署。
美人,地位,权势,金银。瀚海人生,他已经要什么有什么,又何必执着于找寻一个相爱之人。
这是他当初的想法。
“可是我错了。”季宁远轻声呢喃,玉檀下意识蹙眉。
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他刻意躲避就能躲开。
命运决定要降临他头上的,他躲不过。
可他当初避开了那一步,从此将本该在心尖上的人远远推开,与她分道扬镳。
一如当年迫切想见她的心情淡掉,现在见到她苍白的眉眼,迫切想问询答案的心,便也淡了。
有什么好问的呢?她所表现出来的对梁苏暮的深爱,难道又是假的吗?
所以答案,他已经猜到了。
季宁远垂眸。
当初后退了一步,推开了一步,迟了一步又一步。
人潮汹涌,有些人一旦错过,就是一辈子。
所以他如今遥望着梁苏暮和宗月般配恩爱,心底里那些晦暗又阴狠的念头,只有他自己知晓。
他曾阴差阳错害死她,而后又令她无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如今更是因为他的筹谋,她与她的丈夫皆昏迷在床上。
他算计她的至亲和家族,死缠烂打横亘在她与她的丈夫之间。
在他眼中,他是她不死不休的仇敌。
季宁远深深闭眼,衣衫下的手不自觉张开。
仿佛有什么东西,自他手中尽散,随着风去,了无声息。
“少主……”玉檀轻声叫道。
他不忍见到季宁远如此模样,他的少主,从来都是意气风发,何曾意志堕落颓靡到如此地步?
“人生还长。”玉檀张口,只觉所有劝慰的话都苍白无力。
人生还长,所以还能遇到比那位小姐更优秀的人。
“二堂堂主那边有消息了吗?”季宁远扭头,转移话题:“宗小姐何时苏醒?”
“那……”苏宗白愣了愣,试探着问道:“一个两个?”
“一个也不需要!”苏宗岚一口回绝。
“我之所以不肯与陛下同床,是因为知道了一些事情,心中颇为膈应犯恶心。”
苏宗岚抬眼,与苏宗白对视,眼眸深得如一汪潭水:“睿智如兄长,应当知晓我听说了什么事情。”
没想到自己会听见这样一番话,随后想及某种可能,苏宗白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是之前那段日子?”
之前那段梁苏年与苏宗岚闹别扭的日子,他们只当两人是寻常争吵,毕竟夫妻间哪有不吵架的。
太后将消息封锁的很好,苏家并不知那段日子两人究竟有什么矛盾。
现下看来,竟是那段日子,叫苏宗岚知晓了那件事?
“宫里这段日子多了数十个妃嫔,想来兄长已经知悉。”苏宗岚神色淡淡:
“兄长不知道的是,那些妃嫔里,十个有九个的面容,都与小妹容貌相仿。”
苏宗白霍然起身,几乎要拍烂桌子。
“你说什么!”他整个人愠怒无比,眸中闪着怒火,紧紧捏紧拳:“他竟敢如此!?”
当初梁苏年请求宗月嫁给他,以此成功留在京都,他是知晓的,也很是为此犯恶心。
后来宗月带着梁苏暮走了,他私下警告梁苏年,决不能让苏宗岚知道他说过的话。
却没想到,苏宗岚不知他说过的话,却变相知道了他的心思,还是以这种叫人犯吐的方式!
苏宗岚垂眸,苦笑:“看来兄长也早就知情,我竟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你别多想,”苏宗白勉强平复心情,安慰苏宗岚,浑然没发现话题已经被苏宗岚成功带偏:“当初不告诉你,是父亲与我的意思。”
“你与他毕竟成亲三载,感情和睦,若是骤然告知,恐怕你会崩溃。”
“原想着后面慢慢告诉你,没想到你又有了身孕,便只能搁置了。”
“是我性子软弱,让父兄如此为我操劳。”苏宗岚语带歉意:“但我的确早就知晓,也因此才有了这个孩子。”
苏宗白深深望着她。
原先苏宗岚忽然有孕,他们颇为奇怪,但有孕便有孕了,苏家的确需要个苏宗岚的孩子,便没有过多追究。
原来真相竟是如此。
“你放心。”苏宗白神色冷漠:“苏家会让他付出代价。”
“不必父兄动手,我也会叫他付出代价。”苏宗岚抚上自己略有些隆起的小腹,眼神中飞速闪过狠意:“待这个孩子出生,他的好日子也算到头了。”
哪怕梁苏年死了,太后心有芥蒂又如何?
太后始终是父亲的嫡妹,始终是苏家女。只要苏家好好的,太后就还是太后,还会尊荣一辈子。
太后在明昭帝后宫辗转多年,最是明白利益人心,又怎会为了一个已死的儿子,亲手毁去自己后半辈子的安宁?
只要太后不不折腾,她腹中的孩子,还会尊太后为祖母。
聪明如太后,会知道该如何选择。
“我明白了。”知悉了苏宗岚的打算,苏宗白并没有阻止她。
两人说了很久的话,他起身欲离:“微臣今日就先走了,娘娘若有事,直接传信给我。无论发生什么,微臣都会站在娘娘这边。”
苏宗岚没有说话,只向他福身,表明自己知晓了。
说心中没有感动是假的,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数百年来,嫁入后宫的苏氏女几乎没有背叛家族的。
一直到苏宗白离开皇宫,都没想起自己忘记了什么。
苏宗岚也由衷松了口气。
得亏她机敏,及时岔开话题,否则真要叫兄长得知宗月下落了。
不是她不愿意告诉苏宗白,而是涉及宗月,她总要尊重宗月的意愿。
别看宗月不说,可心里,是没有原谅父兄的。
想及此处,苏宗岚垂眸,神色黯然。
然而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宗月躲过了苏宗岚这边,却没能躲过苏夫人那里。
事实证明,苏相远比苏宗白要老练,即便苏夫人比苏宗岚更加心狠精明。
苏相还是在苏夫人这里,得知了宗月的下落。
于是后面就顺理成章,他表面上离开皇寺,实则潜伏在暗地,围堵住前来探望苏夫人的宗月。
瞧着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的老人,宗月心情复杂。
“你为何会在这里?”苏相冰冷的声音响起。
他望着自己这个好不容易失而复得,又再次与他离心的女儿,心情与宗月一样的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