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眸与苏相对视:“从娶了月儿,我就幻想着有这么一天。能够得到苏家的承认,堂堂正正的,以苏家女婿的身份站在这里。”
苏相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良久,他才叹息一声:“将月儿许配给你,是我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是啊。”梁苏暮笑了笑:“月儿曾经问我,若真有我事成的一天,可否留下苏家大房性命。”
苏相与苏宗白眸中先是诧异,而后想到什么,骤然瞳孔一缩。
梁苏暮的声音继续传来:“我答应了。”
“但她应当也来问过你们,你们没有答应。”
他用陈述的语气说着这句话,目中无波。
“为什么,你们就不肯对她好一点呢?毕竟她已经……”为苏家丢了一条命啊。
“便是你要留我们性命,我们也不会苟活于世。”苏相打断了他的话。
“我苏氏高门,清规戒律。家规教养子弟,事事以家族为先。”
“族中无论男女,自出生至死亡,都要为家族献身。我如此,我夫人如此,我长子如此,我的一双女儿自然也如此。”
“想我出身高门,少年得志。”苏相眸中多了浊泪:“文韬武略,入朝为相。”
“我汲汲营营一生,三朝为相,扶持两位皇帝!”
“到头来,却令我苏家得如此结局。”
“既是我能力不足,我认栽。”
他视线下移,锐利的目光瞥了梁苏暮一眼。
“卖女求荣,不是我会做的事。就算你肯放过苏家大房,我们也要与苏家共存亡。”
“当初将月儿嫁给你,我诚心实意。她上辈子那样苦,这辈子,我愿她嫁给心上人。”
“你虽是苏家之敌,但苦恋月儿多年。生母已逝,与先帝关系不好,月儿嫁给你,上面不会有公婆磋磨。”
“最重要的是,月儿喜欢你。”
“多番权衡之下,我选了你为月儿夫婿。只盼着你能对她好,不要辜负月儿。”
苏相话音落下,周围坐着的人除了苏宗白,面上都浮现惊诧之色。
他们原本以为,宗月只不过是苏相利用、以对付梁苏暮的。
却没想到,竟是真情实感的女儿吗!?
“父亲……”苏宗白担忧地唤了一声。
梁苏暮默了默,再次向苏相见礼:“岳父令人肃然起敬。”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苏相苦笑:“自月儿嫁给你,我就察觉她与苏家愈发离心。某种程度来说,这是好事,说明你们夫妻二人感情融洽。”
“她与苏家一步步走向敌对,我看在眼里,不曾拦阻。太多时候是苏家对不起月儿。”
“与她为敌,不是我的本意。一切皆是无奈罢了。”
苏相垂头丧气。
竟然已经到这一步了啊。
他反而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人们只看到苏家昔日的风光,却看不到苏家宛如烈火烹油,日日行走在刀尖之上。
人们只看到他这个苏相权倾朝野、威名远扬,却看不到他也是人、甚至只是个普通人。
他殚精竭虑,他有愧妻儿。
苏宗白望着梁苏暮。
他不得不承认父亲是对的,梁苏暮的确是个优秀的人,也是个好丈夫。
宗月嫁给他,会幸福的。
当然,那幸福,他看不到了。
整个苏家、乃至整个皇宫的人都在等着梁苏暮审判。
他们的命运,牢牢掌握在这个男人手里。
京都怎么就战败了呢?之后的日子里苏宗白时常想起。
大概就是苏家看不惯梁苏年,梁苏年也看不惯苏家。太后的心开始渐渐偏向梁苏年,上面又没有太皇太后压着。
梁苏年屡出昏招,父亲优柔寡断。
京都败的彻底,连带着面子里子都丢光了。
昔日风光高瓴的苏氏,再也不复存在。
梁苏暮最后扭头离开了。
苏家没有人遭到羞辱,也没有人死亡。他们被软禁在府中,听候新帝发落。
只是破败的门庭,还清晰地记录着这里曾经发生的事情。
苏宗白耳边回荡着梁苏暮那句话——
“月儿如今不在我身边,你们身为他的家人,我不愿让月儿难过。我不处置你们,待月儿回来,一切由她决定。”
随后梁苏暮便去处理攻入京都后大大小小的事宜,也没有其余人过来打扰,整座皇城就仿佛忘了有苏家存在一般。
季宁雅的话就像催化剂,原先她彷徨不定,因着父亲有言在先却被母亲毁诺懊恼不已,但终究是心系家人的。
父亲昏迷、生死不明。她可以不帮苏家求情,但必须得回去见父亲一面。
哪怕父亲昏迷前……和梁苏暮联手将她送了回来。
宗月深吸一口气,闭眼,也罢,她终究是在旋涡中间,这是命,她得认,不能逃,她要去担当。
待她回去,就让腥风血雨来的更猛烈些吧。
两人匆匆回到宗家,玳瑁迎上来,宗月抬眸瞧他一眼便道:“收拾东西,回京都。”
玳瑁眉毛轻挑,虽意外于她为何出去见了季宁雅一面就打定主意,可到底早有安排,此刻也算不上慌乱:“是,我这就去安排。”
“辛苦你。”宗月颔首,玳瑁实在是她左膀右臂,相处越久用的越顺手,她甚至都不敢想象若玳瑁哪天不在了,她能不能习惯。
玳瑁转身离去,宗月突然叫住他,意味不明道:“季家与后宫中熹贵妃感情如何?季宁雅、季宁雅,跟熹贵妃感情又如何?”
这些玳瑁都烂熟于心,下意识答:“熹贵妃身为季家主那一辈唯一的女孩,出嫁前在季家的受宠程度不比昔年苏三小姐小。”
“她为季家出嫁,季家一直感念她的付出,季家主犹甚。是以季宁远、季宁雅与熹贵妃感情十分要好。”
“那……天下将乱,京都暗流涌动,值此危急关头,季家会否置熹贵妃于不顾?”
“不会。”
宗月得到肯定的答案,挥挥手示意玳瑁下去。
季家兄妹屡次三番算计她,她虽然暂时腾不出空对付他们,可若一直不回礼,季家兄妹该当她是泥人捏的了!
-
梁苏年被皇贵妃点醒,之后不久苏相便醒了。
梁苏年神色忏悔,跪在苏相床前,将自己那夜想法是如何混账,以及现在是多么懊恼,悉数向苏相吐露。
苏相静静望着他,眉宇间难掩哀伤。
他大病初醒,正是思绪紊乱、容易感伤的时候。
多年以来掏心掏肺的外甥,被人一句话挑拨成功,他是该夸季宁雅太厉害,还是梁苏年太愚蠢?
或许哪个都有。
但这件事令他不由自主想起当年未登基时的明昭帝,更不由自主令他生了警惕。
“王爷快起来吧。”卧病在床的苏相张口,佯装虚弱道:“季家女难缠,此事不怪王爷。王爷是君,老夫是臣,怎能让王爷向我请罪呢?”
苏相心下微寒,幸好皇贵妃拎得清将梁苏年骂醒,也幸好他们幸运,那天梁苏年恰好去喝了酒。
否则时机成熟梁苏年在季宁雅挑拨下捅苏家一刀,他们该怎么办?
梁苏年是苏家倾心扶持的未来皇帝,谁会怀疑他?谁能察觉端倪?
“娘娘所言十分正确。”苏相压抑住心中那些糟心念头,问道:“季宁雅给了王爷什么,可以让王爷得到陛下青睐?”
苏家算计明昭帝亲手杀死了他最心爱的儿子,季家竟有本事让梁苏年逆风翻盘?
“季宁雅手中有一良方,可令父皇重新站起。”梁苏年一五一十道:“沈贵妃与季家勾结,父皇变成这样原本就是季家暗害也说不定。”
他到底还是比梁苏阳聪慧的。
苏相微不可察颔首:“既如此,王爷便装作与苏家有了隔阂,采纳季宁雅建议的样子,在季家帮助下得到陛下青睐。”
那样的话,季家就算机关算尽为苏家做嫁衣了!苏相眉眼一舒。
嗯……帝王多疑又惜命,季宁雅的建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于是梁苏年便入了宫。
这些阴谋诡计,季家兄妹潜意识不愿意令熹贵妃牵扯进去。
季宁雅离开京都,便将药给了沈贵妃,只等着梁苏年上门。
果不其然,见到梁苏年的时候,沈贵妃眼神了然又轻蔑,她耸肩,从内室取出一个小瓷瓶递给梁苏年:
“这是一周的用量。季小姐说了,一周之后她就会回到京都,届时王爷再向她讨要剩下的。”
她语气称不上恭敬,甚至算不上客气。
梁苏年冷笑,他纵是性情温和,可堂堂王爷被妃嫔鄙视,他不要面子的吗?
“贵妃久居深宫,最近可曾见过沈大人一面吗?”梁苏年语气淡淡。
沈贵妃当然见不到,因为皇贵妃不允许。
沈贵妃怔住,脸色白了一瞬。
“若父皇清醒后知晓,他卧病时唯一信任的妃子与季家勾结,依帝王性情,他会如何处置贵妃?”梁苏年又道。
他语气平静,却不自觉带了凌人的锋芒。
沈贵妃下意识向后退,心中一颤。以明昭帝性情,恐怕会将她千刀万剐……
“贵妃能走至今天,必定不是蠢人,本王什么意思贵妃也明白。”
梁苏年用看蝼蚁的眼神盯着沈贵妃:“本王若要对付你,实在易如反掌。便是直接将你杀了,瘫痪在床的父皇也不会为你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