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飞醒来的时候，已是清晨。
郑老夫人就坐在房间正中的桌子旁，含笑望着他。
秦妈妈就立在郑老夫人边上。
“孩子，你醒了。”郑老夫人道。
阿飞有些不知所措。
他支着床沿，茫茫然地起身，静默了半晌，才渐渐续上了昨晚的记忆。
“我娘呢？”他开口问。
“你娘啊，还要过些日子才回来。我是你娘的祖母。我问你一些话，你老老实实回答我。好吗？”
“我……我答不上来。”
“都是很简单的问题，你会答得上来的。回答完问题，我让人带你去玩，带你去吃好吃的，好吗？”
“我要回家……爷爷奶奶会着急的。”
“那回答完，我就送你回家。”
阿飞想了一瞬，才点头。
于是，郑老夫人叫秦妈妈把郑少翎喊了过来。
她要让郑少翎亲耳听一听这个孩子的来历。
玉镜轩的郑少翎，也一夜未睡。
阿飞的出现，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想了一晚上：玉萍她到底瞒着我什么？
秦妈妈来请他的时候，他迫不及待地下了床，披上件衣服就匆匆忙忙地赶来了。
他来了之后，郑老夫人就让秦妈妈关上门出去了。
而后，郑老夫人把阿飞的身世，仔仔细细地问了一通。
阿飞有时听不懂她的问题。但能回答的，他都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郑少翎越听，脸色越难看。
阿飞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变得有些支支吾吾起来。
郑老夫人立刻道，“你不必看他，你只好好说便是。你说得很好。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
郑少翎怕吓到阿飞，也缓和了一点儿脸色。
郑老夫人足足问了他近一个时辰。
从阿飞的话里，她与郑少翎渐渐摸清了闫玉萍的过往。
曾经的江南第一歌伎，进了何府后，因为一些原因被何夫人赶了出来。
算了算时间，她怀上阿飞的时候，大概也是她离开何府的时候。
这个阿飞，很有可能就是她在何府怀上的。
问完话，郑老夫人便叫在门口等候的秦妈妈进来，带阿飞回家。
“给孩子多带点点心回去。”
“是。”秦妈妈应着，带着阿飞走了。
秦妈妈去膳堂，给阿飞装了几大盒的点心，而后派马车送他回了家。
到了家门口，阿飞跳下马车，立刻欢天喜地地喊爷爷奶奶的名字，想要给他们展示手中漂亮的点心盒。
然而，推开家门，他发现屋里竟出奇的冷清。
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唯有冷锅冷灶。
“爷爷！奶奶！”他放下盒子，满屋转了一转。
没有人回应他。
农具也都在屋里。
这说明，他的爷爷奶奶，没有在农田里。
他便跑去找邻居，想要问问爷爷奶奶的去向。
这个时间，村民们基本都下地干活去了。
跑了好几家，阿飞才找到一户有人的人家。
他问，爷爷奶奶去了哪儿。
那邻居告诉他，他爷爷奶奶被官府带走了。
“带走了？为什么？”阿飞震惊。
“阿飞，我知道你爱你的爷爷奶奶。可他们是拐子。”
“什么是拐子？”阿飞不明白。
“真是个单纯的孩子。”对方看了他一眼，无奈地摇摇头，“他们不是你亲生的爷爷奶奶。你是被他们拐卖来的。”
阿飞怔了一怔，立刻着急地喊了起来，“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爷爷奶奶在哪里？我要去找他们！”
“阿飞，他们不会回来了。你若没地方去，先待在我这里，我这里有饭吃。过些日子，我给你去城里找个好差事，好不好？”
“他们会回来的！他们会回来的！”
阿飞立刻捂着耳朵，嘶吼着跑走了。
他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但他知道一点：爷爷奶奶要离开他了。
“阿飞！阿飞！”邻居在身后喊他。
但阿飞不听，低着头就往自己家跑。
凉风萧瑟。他根本感觉不到自己在哭，只觉得脸上一片冰凉。
阿飞躲回了家中，也不点灯，就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角落里哭。
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知道他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天都黑了。
有个昏暗的人影蹲在他身边，轻轻喊他名字，声音低沉却慈祥。
阿飞缓了半天的神，才认得出来对方是谁。
“干爹。”
一开口，他还是声音哽咽。
“为何一个人蹲在这里哭？”何老爷扶他起来，“爷爷奶奶去了哪儿？”
“他们说我爷爷奶奶是拐子，被官府带走了！我不知道拐子是什么……他们一定是抓错人了！干爹，求求你帮帮我们。”阿飞攥着他的袖子，颤声央求道。
何老爷抽出被他掐着袖子的那只手，揽过他的肩，轻拍着他的背。
平和的目光里，暗流涌动。
片刻后，他才道，“阿飞，你放心，干爹一定会帮你。你一个人待在这里哭，也没有饭吃，不如跟干爹回去。我马上叫人，去救你的爷爷奶奶。”
“嗯！嗯！”阿飞连连点头。
于是，他收拾了几样喜欢的东西，跟着何老爷走了。
此时的靖安侯府里，气氛也是压抑至极。
阿飞被秦妈妈带走之后，郑少翎立在屋中，久久不语。
“翎儿……”郑老夫人正要开口劝诫他，郑少翎却打断了她。
“祖母，你要说的，我都明白。我已经坚定决心了。我不会再把这样的女子留在府里。只是我想……母亲既然认识何夫人，不妨把她请回家来，让我问个清楚。这样，我们也不会平白冤枉了人。”
“何夫人虽是你母亲的故交，却也不是那么好请的。上一次，她原本答应过来，却还是临时爽了约。翎儿，事情的大概，我们也了解了。一些细节，就不必纠结了。更何况，何夫人对何府的往事，讳莫如深。我们也难以探听。现在，只能等闫玉萍那妇人回来就好。到时，祖母希望你快刀斩乱麻，尽快休了她。”
说完，郑老夫人便撑着拐杖，蹒跚着往房门走。
郑少翎只好低头应“是”。
但他不肯罢休。
对于闫玉萍的过往，他有太多好奇。
他再次请求母亲，去何府拜访何夫人。
许氏没法拒绝儿子的请求，答应了。
这一次，她抱着与何夫人交心的姿态，去了何府。
她坦诚地告诉章婉清，自己的儿子娶了闫玉萍，而今对她心存戒备，觉得她不是一个贤惠的良家女子。
“婉清，我知道，何府的私事，我也不便打听。可看在我们从前交情的份上，我恳求你，能不能告诉我，闫玉萍当初为何被赶出何府了呢？”
章婉清捧着茶，在氤氲的热气中长叹了一声气。
“这些事，也算不得私事。当年，全府上下，几乎都传了一个遍。只是我觉得难堪……”章婉清苦笑了下，“曼琴，既然你想知道，我告诉你便是。就请你，不要再传给其他的人了。我经受不起议论，经受不起同情了。”
“放心。”
“闫玉萍，勾引我的两个儿子不得，就去勾引何老爷，还怀上了孩子。我知道，何老爷多么喜欢孩子……”
何夫人怀不上孩子。所以她清楚，闫玉萍肚子里的孩子，有多重要。
若是何老爷知道闫玉萍怀了孕，何夫人在府中，便不是如今的地位了。
所以，她必须要撵走闫玉萍。
但这些话，她还是不愿意向外人说。
她只说到这里，让许氏自己揣摩。
许氏也没有往深处想。她如何想得到，何夫人的两个孩子，居然不是亲生的呢？
她只当何夫人容不下别的女人，便点点头，若有所思地道，“这便是你赶走她的原因。”
“是。”章婉清答。
许氏想了一想，仿佛是为了宽慰她，也笑着道，“你做得对。若是我，我也会把她赶走。”
章婉清笑了笑，不应声。
坐了一会儿，许氏便离开了。
她向章婉清道谢，感谢她的真诚。
章婉清虽觉违心，但也不辩驳，只是收下了对方言语里的谢意。
许氏回到侯府，立刻把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郑老夫人与郑少翎。
郑少翎咬着牙，半晌才挤出两个字，“该死！”
“翎儿，不要说这样的话。”郑老夫人道。
郑少翎攥着拳，不语。
“当初，我就看不上这个妇人！不听老人言啊！只是可怜了我的曾孙儿！”郑老夫人撑着额，摇摇头道。
边上的凌月，立刻柔声开口，“祖母，您别担心了。阿檀在这府中，有世子，有夫人，有我，他一定会平平安安地长大成材的。”
听见凌月的声音，郑老夫人紧皱的眉头微微松开了些。
她抬眼看向凌月，笑容里有些浅淡的欣慰。
“还好有你……还好有你啊……”
凌月含着羞，淡淡地笑，不说话。
“凌月。”郑少翎忽然沉声，喊她名字。
他阴沉的脸色，让众人都不敢多言。
郑老夫人也不由得心头一紧。
“世子有何吩咐？”凌月道。
“帮我起草一份休书，明日就交给我。”
此话一出，郑老夫人暗自松了口气。
她和许氏对视了一眼。
两人便在无声无息中交换了心中所想。
世子终于下定决心了。
“是。”凌月乖巧地应。
而此刻的何家，也是波澜暗起。
许氏离开以后，章婉清去书房找何老爷。
他们已经分居五六年了。
大多数时间，何老爷都一个人住在书房。
但章婉清时常会去找他。
毕竟，他是她的丈夫。
纵使情淡如水，貌合神离，章婉清也总想时时刻刻知道他的动向。
然而，书房里的景象，却让她不由得一愣。
何老爷抱着个七八岁的孩子，在书房中看书。
“哪来的孩子呀？”章婉清走过去，笑着道。
“这个孩子，你应该比我清楚来历。”
何老爷从书页中抬起头，看着她，皮笑肉不笑道。
章婉清身子一震。
如被滚烫的火焰猝不及防地烫了一下手。
她不确定，自己脑海中的想法是不是对的。
可眼前的孩子，看起来，的确不过七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