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一辈子没谈过恋爱,却被情书搅扰了一生
谢恩和2024-08-09 18:2618,118

我大二那年,我和我妈林美芬才第一次得知,二十年前她刚怀上我时,我就险些被外力化作一摊污血从她身体里流出,未待成型就和这个世界分道扬镳了。

人为的。

是的,林美芬当年对此毫不知情。

其实,知不知道这事儿,于我而言没什么区别——我不都安然无恙地来到这个世界又顺利地长大成人了吗?

可知道后,还是会心生侥幸。那侥幸想起来让人啼笑皆非,如同阎王爷一声令下,眼看着我就要被小鬼儿扔进油锅了,突然发现,油温不够,边儿等着,结果倒被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把这比喻说给了林美芬,她说她的感觉和我截然不同:“我不仅被阎王爷炸了,他还嫌我不够酥,反复回锅炸!”

我扑哧笑了。林美芬的比喻我听懂了,但她貌似平静的戏谑中带出的苦涩,却久久郁结在我心头不肯散去。

1

小学五年级时,我无意中在我家书柜的《一千零一夜2》那本书里,发现了一摞写满诗歌的信笺。信笺上婉转流畅的字体和浪漫的诗句,竟让当时的我看得入了迷。

虽然我不知道这些诗歌出自哪位诗人,对诗的内容更是多怀懵懂,但那些诗读起来特有感觉,能把人带到美妙的想象中。字儿写得也特招人稀罕,我还模仿来着。我还想着,既然家里有这位诗人的手写稿,指定大人有谁认识,真要那样,可就太好了。

我沉浸地读了好些天,怀着崇拜的心情在好词好句本上摘抄了信笺上的大部分诗歌,不久就被老师请了家长。我记得那天正好是我爸一百天忌日。早上林美芬说送完我上学就去给我爸上坟,没想到上完坟刚到单位就被老师叫到了学校。

回家路上,林美芬黑着脸,一句话不说。她越不吱声,我的心提得越紧。可又想: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抄点儿有意境的诗歌,还提高作文水平呢!我真上进了,倒不对了?

“还美呢!你抄的这是什么你知道吗?”到家后,林美芬见我一脸无辜,斜楞着眼质问我,胸脯一起一伏的。

“诗啊!写多好啊!您看看,字儿也好!”我真心想让她也认识到这些事实,还想问问写诗的人是谁,她熟不熟。

“好个屁!”林美芬声儿都劈了,扯着脖子冲我喊,“把你书包里那些不要脸的狗屁诗都给我掏出来!全部!马上!还有你抄的!” 

这阵仗,我还哪儿敢说别的,乖乖把东西掏出来给了她。她抓在手里,三两下就肢解了它们。碎纸被扬了一地,我肩膀上脚面上都是。她还用穿着拖鞋的脚使劲儿往地上的碎纸片儿上跺了又跺,碾了又碾,那股子劲头儿,让我想到了“血海深仇”这个词。

“以后家里的书柜和抽屉,没我允许,不许你动一手指头!”她瞪着大眼珠子说完,就一屁股坐在床边捂着脸大哭。

话说这事儿对我可是一大委屈,可那天之后,我们娘俩谁也没再提。时间一长,我几乎都忘了。直到初二时的一节英语课。

初中教我们英语的是个刚毕业参加工作的年轻女老师。她个头儿特矮,浑身肉乎乎紧绷绷的,总穿一双得有十厘米高的厚底松糕鞋(当时正流行这种鞋)。她可能觉得这样显得个儿高,腿长,可走起路来脚腕儿就跟安了个弹簧似的,一扭一扭的,因此得绰号“小扭儿”。

小扭儿向来教风冷冽,出言刁钻,一双奇小的眼睛滴流一转,抽查的单词准是你没背过的那个,然后就是皮笑肉不笑的一顿奚落,这节课你就甭想再坐下。

除此之外,小扭儿还有个癖好——专门逮搞对象的学生。据英语课代表说,小扭儿办公桌上经常有没收的情书,还有一次,碰到她正逼问一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女生,收到的情书是谁写的,哪个班的。我们当时都说小扭儿是羡慕嫉妒恨,专靠对搞对象的严厉审讯来解自己从没被恋过的心头之恨。

一次英语课,小扭儿一上来没抽查单词,倒踮着脚在黑板上写起了板书。一行行诗歌体的英文在黑板上铺展开,让人莫名其妙。写完她转过身,眯着小眼儿冲我们笑,笑得意味深长,笑得我们大夏天的不寒而栗。

“谁来读一读这首诗?”她想继续组织着脸上的笑容来遮挡嘲讽,却没挡住。教室里鸦雀无声。

我们正纳闷,小扭儿开口了:“依你们现在的英语水平(我们那时候是从初一才开始学英语的),估计很难有人能流利地读出来,不过——如果翻译出来,肯定会有人特别熟悉,甚至会背,信不信?”她挑着眉毛,好让一道得逞的光从她的小眼儿里射向我们。

说着,她转过身去,又踮着脚把中文对应着写在了后面。小扭儿的英文写得还能看,汉字一写出来,就跟她人似的,紧凑,板正,有点儿小儿科,收笔又惺惺作态,貌似规矩,实则是挑事儿。随着她展开的板书,下面开始骚动,男生开始起哄,女生开始交头接耳,捂着嘴笑。

“没想到班上有同学书读得够多啊,连俄国诗人普希金的情诗都读到了,还专门抄来送人,嗯?把这点心思哪怕分给英语一成——”说到这儿,小扭儿举起一根短粗短粗的手指头,“我不多要,就一成,还能多背几个单词,不至于只考那么点儿分儿,是不是啊——有些女同学?”她一边拉着长声,一边把头看向了靠窗的女生王潇潇。

只见王潇潇的脸已经羞得像个熟透了的大桃儿,大家也就都意会了。因为王潇潇追隔壁班体委,年级尽人皆知。可谁也没想到这诗竟落到了小扭儿手里,她还知道是谁写的。

当时,我的脸也不比王潇潇好看多少,只是没人注意罢了。大家都知道了王潇潇给男生抄情诗,可谁也不知道这诗我也抄过,而且抄得如醉如痴。

我闷头儿想了好几天,终于在一天放学后,鼓足勇气追上王潇潇,问她的诗从哪儿抄的,能不能借我看看。当时互联网还没普及,不然我也不能冒着也要给男生抄情诗的嫌疑,觍着脸朝别人借情诗诗抄。

王潇潇倒是个爽利人:“明儿给你带来。” 

虽然当着全班的面被小扭儿羞辱了,可丝毫没影响王潇潇对隔壁班体委的痴情。她说她不抄外国情诗了,改抄中国古典诗词了,相思、闺怨那类的。第二天,她就把一本封皮老旧的普希金诗选偷偷塞给了我,还附送了我一个“过来人”的暧昧眼神。

晚上,关上房门,我偷偷看那本诗集,找到了五年级时曾被我大量摘抄的诗歌——只不过手写体换成了印刷的铅字。初二的我,终于在知道这是情诗的情况下,这样认真地读情诗。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每到放学,我都会在离开学校有一段距离的马路上看到一对对男女学生,他们要么十指相扣,耳鬓厮磨,要么分啃着一个雪糕,还同时啃。那大如麻袋的校服,虽然看起来碍事又出戏,却毫不影响他们缱绻的情意。

像我这类相貌平平还不开窍、在学校不显山不露水的女生,估计在美好难忘的中学阶段是很难混进早恋圈了。只能——用现在的话说——当个吃瓜群众,乐得不会因为英语之外的事儿落到小扭儿手里。

话说,抄情诗在情人之间再正常不过。可他们抄的时候,知道这是情诗,知道为谁而抄,傻不愣登把情诗当成好词好句来抄的,恐怕我是独一份,也够我羞臊一阵儿的了。我想起老师为这事还请了家长,林美芬当时气得没边没沿儿的,可回想着那天她以血海深仇的架势撕毁诗抄的一幕,又似乎不只是因为我乱抄情诗那么简单。她喊劈了嗓子那劲儿,什么“不要脸的狗屁诗”,什么“书柜和抽屉不许我动”,她捂着脸哭,用力跺踩撕碎的诗页——这想要毁灭一切的怨恨,让当时初二的我,隐约感觉到她内心有一种难言的委屈和羞辱,只是小学五年级的我无从察觉罢了。

现在想来,那股复杂的情绪喷涌中,似乎有她对去世没多久的我爸的怨怼、不舍、爱恨交织,还有看似终究解脱了又实则不那么容易放下的辗转的愁肠。

2

应“情诗”的景儿似的,初二那年我开始来例假了。林美芬把相关常识给我讲了讲,敷衍了事的,然后说:“我等这天很久了。” 

我一下明白,月经常识远没有她后面要说的话重要。

“现在你是大姑娘了,有些事儿我得跟你说道说道,你得知道。”她平常大惊小怪咋咋呼呼的,突然一本正经地说话,让我特不适应。

从那之后,林美芬开始陆续给我讲她和我爸的事儿。

林美芬50年代生人,是个小个儿,人长得劲道干练,眼不大可特有神。她爱烫头,爱穿高跟鞋,总把自己捯饬得精神利落。她19岁参加工作就进了市统计局,因为性情爽快,说话办事麻利果敢,很得领导器重,还多次被单位评为先进工作者。

有一年市领导来视察工作,林美芬被指派给领导作报告,稿子也要自己写。当时林美芬毫不畏难,不仅稿子写得又快又好,还落落大方地向市领导们做了汇报。会后,市领导还和林美芬同志握手并亲切交谈。

“我当时可是骨干!”说到这儿,她骄傲得挺直脖子,“要不怎么让你太爷看上了呢!” 

我太爷就是当时视察林美芬单位的市领导之一,也是会后和她握手并亲切交谈的领导之一。那之后不久,她破例被借调到了我太爷手下工作,专门写讲话稿和抄文件。我太爷还经常把她叫到家里,让太奶奶给她做好吃的,跟自个儿孙女似的。林美芬更是屁颠儿屁颠儿地经常帮忙干这干那。

我太爷从单纯对林美芬的喜爱,继而想到了自己还有个未成家的孙子。就这样,林美芬和当时远在浙江的我爸开始通信。他们通信了不到一年时间,我爸就被我太爷不由分说从南方调来了北方,第二年就和林美芬结了婚。

那年林美芬已经二十六了,在当时算是晚婚了。她曾经噘着嘴跟我姥姥抱怨“那小子比我小三岁呢!” 可一听姥姥说“女大三,抱金砖”,她立马又乐得合不上嘴了。

“其实当初,我看了你太爷给我的一张你爸的照片,我就不想别的了。跟你姥姥抱怨抱怨,不也显得咱们矜持吗!嘿!没想到他谢泯言并不乐意!通了将近一年的信,也都是我给他写五六封他才勉强敷衍着回一封,只言片语就把我打发了。他只是不敢违背他爷爷的意思——也就是你太爷。”林美芬撇了撇嘴。

我爸这人性格内向,不善言辞,还因为刚过来时一口我们北方人听不懂的南方话,被林美芬嘲笑是“南蛮子”。

可我爸年轻时那是一帅小伙儿,虽然单眼皮儿小眼睛,可细皮嫩肉的特耐看。瘦高的身条细长腿,穿什么都跟衣服架子似的,往那儿一站,玉树临风,倜傥风流。每回翻旧相册,林美芬都会指着我爸当年穿白裤子站海边的照片,感慨着滋滋砸砸个没完:“哎你就找去吧,男人有几个穿白裤子能穿出你爸这效果的?瞅这气质,这大长腿,这身板儿,我这人最客观,他谢泯言虽然对我不起,但咱有什么说什么,帅就是帅!哪个女人碰上能不心动,那就不是个女人!”

我爸不仅帅,还特有才。过来后不久就被我太爷安排在市文化馆,不仅字写得潇洒,文章也经常见报,业务能力很是了得。工作几年后,他报了高自考,还拿到了中文专业的本科毕业证。

“我们结婚不到两年的时候,还没要你呢当时,正好市里安排他们文化馆去外省交流,单位派他回浙江老家开了半个月会,回来后我就觉(音jiǎo,觉察,感觉的意思)出不对劲儿来了。”她酸溜溜地说,“其实他谢泯言倒也是个实心眼儿,刚过来时就跟我说过,老家有个对象来着,他过来也是不情不愿的,这我都能理解,谁年轻时没春心荡漾过啊?我小时候跟你姥姥在农村时还且迷过一个经常来我们村儿唱戏的小生呢!那迷得我呀,整天吃不下睡不着的,要不是你姥姥看得紧,我差点儿跟他跑喽!”说到这儿,她自个儿也乐了。

“真浪漫啊。”我痴痴地说,“您要真跟他跑喽,是不就没我啦?”

“别打岔!”林美芬斜了我一眼,“不情愿归不情愿,既然来了,既然答应跟我一块儿过日子了,就不能再有外心,男人就得拎得清放得下。再者说,我把你太爷太奶奶照顾得这么舒坦,省了你爷爷奶奶多少心!再看看这个家,里里外外让我打理得谁能挑出半点儿毛病来?说实话,你们谢家再找不着我林美芬这样的孙媳妇了!可他谢泯言有眼无珠啊!就跟我是你们家一保姆似的,向来跟我没话说,更不跟我交心,都是我上赶着他。我就那么不招他待见?我可是我们老林家的长女,你姥姥姥爷宝贝得不行,我原来那么出色那么骄傲一人儿,哎——女人这辈子啊,还能为什么低头?不就是爱情嘛!”林美芬在哀怨委屈中又带出一股壮烈,好像她为之牺牲的战场有我想象不出的惨烈。

说实话,初二时林美芬跟我聊爱情,我还真有点儿不好意思。可她好像脑回路特短特直接,我来了例假,就代表我是个大人了,我是个大人了,就能一下子把大人的事儿一股脑儿都揣下。现在想来,就算是大人,人和人也千差万别,不可能谁都能真正理解谁。就像我爸和我妈,压根儿就是两种人。估计到现在,依林美芬的脑瓜子,也并没想清楚这点。

3

老话讲,强扭的瓜不甜。林美芬虽然相信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努力种瓜必定得瓜,大不了个儿小点儿。没承想,这瓜不仅小,还营养不良、奇丑无比、苦不堪言。她眼瞅着自己一厢情愿努力耕耘的小日子结出了歪瓜苦果,束手无策。

在我仅有的关于他们相处的记忆中,我爸经常“加班”深夜不归,林美芬也不睡,就在灯下织毛衣。礼拜天都在家时,我爸就看书写字,几乎不出声儿,家里跟没他这人儿似的。林美芬呢,进进出出,忙忙叨叨,嘴里更闲不住,跟来了多少亲戚似的,一个人热闹非凡,直到我爸起身把书房门关上她才消停。然后,她就臊眉搭眼地又开始织毛衣。她好像手上不抓起点儿什么事,就无处安放我爸在家时的自己,“你不知道那感觉,有时候我真想消失”。

林美芬每年都能织很多毛衣毛裤围巾帽子之类的。我经常被她叫去伸着俩胳膊架毛线圈,她就把毛线缠成一个个馒头大的球儿。姥姥姥爷姨舅舅和表妹表弟的毛衣毛裤都是林美芬织的,她还给太爷太奶奶织,给南方爷爷奶奶姑姑堂妹也寄过不少。除此之外,给我的同学好朋友织过,还织了送同事送老同学送邻居,反正从她嘴里我听过没听过的人,她基本都给织过。

我和我爸的就更不用说了,每年光是我的毛裤就有七八条,毛背心也有六七件。很多还没等穿就小了,再看她手里,新的已经快织成了。她给我爸织的毛袜子,我爸从来不穿,只穿奶奶从南方给他寄的棉线袜子,她就把毛袜子拆了织手套。

现在回想,林美芬用织毛衣填充了大部分空余时间,她嘴上说“你二姨在毛纺厂,内部拿线便宜”,其实她是无法面对我爸的冷淡和无视。

“你知道那些年我织的毛衣都什么味儿?”

“毛线味儿呗。”

“你错了。是苦味儿。”

就这样,吃着苦味儿的瓜,织着苦味儿的毛衣,林美芬开始变了。她骨子里大大咧咧没心没肺、有时候傻得可爱的劲儿依然保留着,同时又被我爸“刺激”得平添了些神神叨叨、疑神疑鬼的性格色彩。

我爸在文化馆工作将近第十个年头的时候,因为工作表现出色,眼看着就要评副馆长的时候,出事儿了。

“要不是他们单位跟他不对付的那人——姓薛——把他利用单位信箱收情书的事儿抖了出来,我还一直蒙在鼓里呢。”林美芬摇摇头,“那姓薛的也是绝,不知怎么的,拿着了一封你爸要寄未寄的情书,直接找到了单位书记,你爸这才说实话。原来他和南方的老情人儿始终就没断,他来了十来年,他们就通信了十来年。那女人还来过好几次。你太爷知道了这事儿,血压一下到了220。”她苦笑了一下,接着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姓薛的本来就嫉妒你爸有你太爷的背景,又想跟你爸竞争副馆长,这下可找着由头了。你爸受了大处分,也从此一蹶不振,开始整天闹胃疼,疼得吃不进饭。”

“可就这样,他还不甘心,还把好些个舍不得扔的情书拿回家,抽屉里锁,书柜里塞,往经常不动的书里夹,一些想不到的犄角旮旯也藏。他谢泯言真是蠢得可爱,我在这个家这些年,白待啊?家里哪儿有我不知道的地儿?他偷偷藏的信都让我找出来烧了!”林美芬一瞪眼,“就现在,南阳台那盆仙人掌最底下,我还埋着一张1980年版的‘老人头’呢,塑料袋包着!”

“埋那干嘛?” 

“镇宅辟邪啊!”林美芬眼瞪得更大了,“搁正南方,那狐妖不就在南方!还有卧室衣柜顶上,我专门请道长给写的符压着呢!厨房碗橱顶上,靠东,有个葫芦,把儿朝南,还有客厅……嗨,跟你说你也不懂。”

“您这儿布阵呢!”我张大嘴巴看着她煞有介事地如数家珍,数得我毛骨悚然,“您什么时候开始信这些个啦?这就能让您丈夫回心转意啊?还整这出儿!真够逗的您!” 

“阵不阵的你还别说,你爸倒是安生了些日子。” 

“您当年跟我太爷那老党员身边工作那么长时间,闹了半天就这思想觉悟!他知道了不批评教育您、不呲哒您呐!”

“哪儿能让你太爷知道啊!我在这个家,就你太爷这么一个靠山!”

“真瘆得慌弄得!您老说我傻,不开窍,不会都您布这阵闹得吧?”

“那不会。”林美芬歪头想了一下,“不过你就是不傻,也缺点儿心眼儿!你忘了你五年级时抄的那些个诗?都是南方那妖媚给你爸写的情诗!”

“那也不是她写的,是她抄的!”我终于等到了机会,愤愤地说。

“那我不管,反正酸词腐句的那叫一个肉麻,好家伙!你爸没了之后,我把家翻了个底儿掉,看见的看不见的地儿我都找了,每本书我都抖落抖落,生怕窝下什么赃物,晦气!后来觉得万无一失了,干净了,没承想还是落了,还到了你手里接着给我造次,竟往学校拿!嫌我人丢得不大是怎么着——这也随根儿看来!”林美芬翻了个特大的白眼儿,“你姥姥一再摁着我,说你还小,不让告诉你,大了再说。我一忍再忍忍到了现在!容易吗我!”她委屈巴巴地红了眼圈儿。

“那是我年少无知!我哪儿知道还有这么一出儿啊!”我也特委屈,“不过那女人可真他妈不要脸!丫真欠抽!”我也翻了个大白眼儿。

“哎?你一个姑娘家的怎么说脏话!”林美芬红着眼睛瞪我,“忍忍吧,等你成了老娘们儿再说不迟。”她一吸溜鼻子,“人生的苦你才尝着多少。”

“我……那……那您布的这阵呢?人没了都好几年了,还不能撤喽哇?我瘆得慌!”

“那不能够!这叫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林美芬信誓旦旦地说。

“哎呦喂林美芬同志!就咱娘俩儿了,您还守谁呢?”

“你啊!你以后不搞对象不结婚啊?跟你说这些个,除了让你知道我这些年的苦衷、不易、委屈,再就是告诫你——不能找太帅的,更不能找上赶着的!你给我记着,到时候先领来我看!我一打眼,就知道他长几个心眼儿!”

“我……”她一本正经地严肃表情,让我无言以对。

4

向我倾吐完自己的苦涩过往后,林美芬像是舒了口气——除了每年都不忘请个“师父”把家里的“江山”重新“指点”一下。符都要重新写,有的还需要换地方,葫芦的把儿每年朝向也不一样。只是南阳台那盆仙人掌不能随便动,不仅因为那下面有“老人头”镇着,还因为那盆花是太爷养了很多年的,师父说:“你们家老爷子始终护着你们呢。”

同时我意识到,自打我爸去世后,林美芬再没织过毛衣。

初中时,我把家里她织完积攒下的毛衣都穿小后,开始陆续穿她的衣服。那时班上很多同学都穿父母的衣服。我还问过她:“怎么现在不给我织毛衣了,我二姨他们毛纺厂不让内部拿线了?”

“现在一织毛衣,我这嘴里就犯苦星味儿。”林美芬咽了口吐沫,“剩下的线我都送人了,这辈子不碰了。”

到了我高中那两年,开始经常有人给林美芬介绍后老伴儿。当时姥姥跟我说:“你都大了,也该为你妈想想了,她这些年一个人带你不容易。”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拦着林美芬再“往前走一步”。

对这事,林美芬虽没有特排斥,也不算太积极。如果说她不想开始新生活,那是假的,可依照我当时对她的了解,怕再被否定和背叛的自尊和面子,才是她最在意的,“谁知道再来一遭,会碰上个什么人?” 

可时间一长,架不住介绍人的热心撺掇,林美芬竟也松了口。她自个儿虽然个儿不高,却上来先问介绍人“那人多高?”但凡低于一米七八的,她都一撇嘴,“不见!”——因为我爸就是一米七八。

一天中午放学,推开家门,只见林美芬和一个陌生男人坐在沙发上聊天。

我一下明白了,象征性地打了个招呼后,顺手从冰箱里抓了一袋活性乳(当年的一种酸奶饮料)叼嘴里,赶紧溜进屋。草莓味的活性乳刚被我嘬了一口,就听见林美芬悠悠地问:“哎,你写过情书吗?”

那口活性乳还没等我咽下去,就又被我喷了出来,竖着耳朵听那男人怎么回答。

“……呵,这个……算是写过吧……咳,像咱们这岁数的,当时那个年代,不就是写写信抄抄诗之类的,也没别……” 

“那什么,我闺女回来了,我得做饭了。”林美芬果断插进来的话语带着一种决绝,我甚至能想象出她脸上故作淡定的表情。

那人识趣儿地站起身,寒暄了几句,走了。看来他那一米八几的个子也不能保证不踩坑。而只有我明白,他这坑踩得有点儿冤。

“我说美芬儿,芬儿,咱怎么又提起情书的事儿来了?看把人吓的!”那人走后,我一边歪头追着她躲闪我的眼神儿一边问。

“你说,你爸当年不待见我,是不是就因为我不会写情书?”林美芬不搭我的茬儿,满脸沮丧,“我也是傻,不会写,怎么就没想到抄呢?怨不得他老说我什么,不解风情。可我当时哪知道他谢泯言好这口儿啊!是不是男人但凡有点儿文化都这么矫情?再说了,都风情去了,不天下大乱啦!”她委屈的语调中带着愤恨。

“跟那些没关系,都过去多久的事儿了,别多想了。”我见她情绪不好,也一时接不上什么话。

确实,我一直认为情书的事儿都是老黄历了,早翻篇儿了。可那天我才察觉到,她从未写过,也不知道怎么写,更一次都没收到过的情书,这就像她身体里咽不下也咳不出的一块浓痰,始终恶心着她。这让当时自认为几何学得还不错的我,对她内心因为情书留下的阴影面积,也难求其解。

那天之后,林美芬广而告之同事亲戚朋友邻居,不再接受相亲。那次,也成了她人生中唯一的一次相亲。

可能更年期提前到来的缘故,那段时间林美芬情绪极不稳定,开始经常冷不丁地跟我提起当年和我爸的不快往事,还把她之所以“不招人待见”——主要是“不招你爸待见”的原因,都归结为自己身上的各种毛病和缺点。当然,也包括不会写情书。

现在想来,她对情书的纠结和对过往那些没完没了的反刍,不无她对自己青春的爱怜和惋惜,对自己倾注了深情却被枉付的不甘和屈辱——这些,怎么能是当时正肆意燃烧着青春的我,能够体会的呢?

我高中的毕业典礼,林美芬如约出席。

她身穿一身中灰色的半裙套装,脚蹬一双黑色的中跟皮凉鞋。她已经开始发胖走形的身材,把这套她钟爱和原本合体的衣服撑出了褶皱。微卷的短发倒是还算利落干练。

其实,这套衣服是她斟酌了半天才选中的。“不能给你丢人,又不能太张扬。”她照着镜子,试图深深提着气来对抗那些褶皱。可没想到,她煞费了苦心的结果,在被她看到“你同学都是父母双双出席,唯独我,单蹦个儿一人儿”后显露而出的局促,毁于一旦。

那天她坐在学校礼堂后排最边上的位置,一束阳光透过玻璃窗打在她身上,那样子怎么看怎么像个被照妖镜照过要显形的妖怪,窘迫又可笑。她周身不自在,好像随时都有可能站起来跑掉。

我始终没见到她和人交谈,却见她一脸笑不出来、又觉得那场合应该面带点儿笑容的尴尬表情。她眼神游离,偶尔仰起头,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又慌忙低下去。手也不知道放哪儿,不是她自个儿的似的。

“您怎么知道别人父母都来了?都来又怎么了?连头都没敢抬几次吧?”回家路上我气不打一处来,她那天的表现着实让我难堪,“跟做了多少亏心事儿似的!怎么了这是?”

“你知道吗?我觉得所有人都在看我。他们都知道我的过去,都知道我是寡妇,都在议论我、笑话我,太难受了!”她默默地对我说,又像在自言自语。

“寡……寡妇?天啊!这都什么年代了?林美芬你脑子想什么呢?寡妇犯法吗?不能见人吗?对不起谁了吗?这不是林美芬!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有完没完啊?”我血往上涌,不满又不解地冲她大声嚷嚷着。

那一刻,我觉得我连珠炮似的质问和我高出她半头的身高特相称。

“其实……以前每次给你开家长会,我都有这感觉,就是没告诉你。”她嗫嚅着,不敢抬眼看我,“那滋味……太苦了……”

那天,她周身上下透出的颓丧确实让我喘不过气来,我从没见她那样过。我真想甩开她自己走,等我真落下她一大截子时,心一下又软下来,却怎么都不想跟她说话。

其实从小到大,我始终没认为自己身处单亲家庭有什么所谓的“阴影”。林美芬有时候不像我妈,她从不逼着我学习,我什么都可以跟她说,她允许我直呼她名字,她跟我抢好吃的,跟我比谁的腿直,谁的睫毛翘,还教我化妆,让我穿她的高跟鞋,不高兴了还跟我耍赖……我们两个总是咋咋呼呼地吵吵闹闹嘻嘻哈哈。

而那天,她难以克制的无措,让我发现,看似嬉笑怒骂没心没肺的林美芬,实则是多么的自卑和脆弱。

而那深深的自卑和脆弱,其实由来已久。只是,她终于绷不住了。

那可能是自当年她得知婚姻遭到背叛那一刻,便开始衍生而出的——如果说那自卑和脆弱在她还年轻时,被她一以贯之的大大咧咧快人快语遮挡着,那么随着日久经年,内心里始终潜藏的不值得、不配得,那些不能为外人道的委屈和无助,开始显露,并开始明目张胆地侵袭她。

是啊,两股力量在内心焦灼,心又能支撑多久呢?那苦苦的支撑,除了她的好强,可能还有出于对傻乎乎的我的庇护吧。

5

我考上大学那年,九十六岁高龄的太爷爷去世了。

那段时间,林美芬像丢了魂儿似的成天发呆。家里随便一个地方,她随便一个姿势,可以待上好半天。她想我太爷爷,更怀念那个当年被老人家认定的谢家孙媳妇的自己。太爷爷走了,林美芬在谢家的这台“大戏”,似乎真真儿的就落幕了。她的失落,无底深渊一般毫不松劲儿地吸附着她的精气神儿。

好在我在本地上大学,可以经常回家。为了缓解林美芬的更年期焦虑,让她从苦涩的过往中抽离出来,一有空我就让她变着花样儿给我做各种好吃的。我还经常缠着她出去逛街,花她的钱给我们俩买漂亮衣服和鞋,撺掇她烫染新发型,鼓动她参加单位合唱团,跳舞队,出去旅游。

我想让她知道,要摆脱苦,得自己找甜。生活太丰富多彩了,除了求而不得的爱情和她那不堪回首、又总禁不住回首的过往,还有太多美好的事物值得用心探索。

然而好景不长,我的努力在南阳台那盆仙人掌的花盆被打碎的一刻,又彻底归零了。

那时我大二,课虽然多了些,但也能让我为了林美芬的红烧肉经常往家跑。

那天一进家,气氛就不对。林美芬坐在客厅的小凳子上,胳膊肘抵住圆圆的膝盖,手里攥着几张褶皱的信笺。空气中一股撕裂后的故作平静,新烫的头发竟显得特别突兀。

“阴差阳错,你命不该绝啊!”林美芬突然来了这么一句,然后扭头看向我,目光里杂糅了庆幸、怜爱、委屈、愤恨、恍悟……那百感交集的劲头儿,好像我活的那二十来年和未来不知道还剩多少的岁月,已然余生矣。

“哪儿跟哪儿啊?怎么了芬儿,没事儿吧?”我莫名其妙。

“看看吧,我才刚怀上你,你就差点被你爸和那妖媚杀掉。”林美芬语调中有种可怕的冷静。她把信递给我,信纸随着她的手神经性地抖动。

看完信我承认,家里原来还埋着这么个大雷。

林美芬那天在南阳台晾被子,不小心把那盆仙人掌蹭掉在地上,花盆摔了粉碎。仙人掌好几年才换一次盆,每次也都是带土换盆。那天花盆一碎,除了混在碎瓦片中的用塑料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老人头”外,她还从倾覆的散碎土壤和根须中发现了一个折叠成小方块的不知什么东西。抖落泥土打开一看,竟是当年我爸偷藏的一封情书——被林美芬把家翻了几遍之后的“漏网之鱼”。

“你说人,怎么能这么恶毒呢?嗯?那益母草可是活血的……”林美芬痴痴地看着地面,那眼神让我心惊,语调也随之抑扬起来,“……他们也太欺负人了吧!他谢泯言要是按这信上那妖媚的蛊惑对你下手,你不就……”她喘着粗气,眼泪开始在眼眶里积蓄,“他那么对不起我,生病了我还实心实意地照顾了他一年多,原来,他们还曾经想出过这么阴险下作的手段!早他妈知道……”

“来,芬儿,看着我。看我现在,我现在这不是好好的吗?”我深吸了口气,走过去蹲在她身旁,拿起她的一只手放在我的脸颊上,“我好好的,看清楚,这才是最重要的。”我故作镇定,努力平复着她的情绪,心里早已五味杂陈。

“都这么多年了,这他妈的还有完没完!”她终于嘶吼了出来,泪水决堤般喷涌着,我只能紧紧搂着她颤抖的肩膀,一句话说不出来。

这是自我五年级把情书当美文(虽然那确实是美文)抄被她发现后,她当着我面的第二次大哭。

说实话,我对于我爸的记忆,是模糊的、浅淡的。他不苟言笑的面容,说话声音轻微得发飘,俊朗的外表下总有种忧伤的欲言又止。他应该浪漫又有才华,很有想象力又会讲故事。可他的潇洒与才情,除了林美芬的叨念,大多只是由淡淡泛黄的老照片昭示给我,而我也愿意相信的。现实中的他,于我而言,陌生又冷漠。摸得着,却碰不得。

四年级时,我家搬进新楼房,也终结了我从小在姥姥家的疯长。当时我爸已经确诊胃癌。他在新房子刚住了不到两个月,就被送到了医院。我只记得那天放学回家,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我看到我爸的床下,那双他平时穿的鼠灰色棉拖朝不同方向散落着,狼狈又落寞,不知道主人经历了怎样的匆忙和不暇才没能带上它们。

那一刻我知道,我爸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在他生命走向终结之前的某一天,我被带到了他的病床前。他面色苍白得可怕,身形瘦弱得只剩了骨架。脸上的氧气罩,让他本就窄的面孔所剩无几。

“再跟你爸说几句话吧。”彼时林美芬疲惫的脸上没有表情。

我只是木然地看着,终究也没有开口。

这样一个只给我留下淡薄记忆的我不甚了了的人,我又怎么能知道他私藏情书的初衷呢?如果有时间,如果来得及,他会销毁它们、不让它们的存留来伤害我们吗?而我更无从得知,他又是出于何种原因,没有对我“下手”的呢?

他应该,也是内心柔软的人吧?

6

如果把“阴谋情书”的曝光作为一个节点,在此之前,我在往崭新积极的方向拉扯林美芬,而她也想、也正在努力走出过往的话,那么在此之后,她又回旋到了谷底——她开始近乎失控地整天翻箱倒柜找情书。她唯恐在她看不见的不知道什么地方,还窝藏着“余孽”。她一边翻腾,还一边念叨:

“碰上你爸这么个玩意儿,我这辈子算是栽了!” 

“你说,他当初要真不想跟我过了,不如痛痛快快挑明是吧?我还能和他好聚好散,我不是那种死皮赖脸的人,真的。”

“你说一个大男人,办这么小气的事儿!这种东西还到处藏,嗯?干了亏心事,为什么不销赃灭迹呢?他脑袋让门挤了吧!”

“不行,指定还有!这他妈算什么事儿啊!太恶心人了!今儿蹦一个,明儿再蹦一个,不如直接弄死我得了!”

“……”

无疑,这封情书的发现,将当年那些过往又重新拉到眼前,在林美芬的脑海中一遍遍重演。如果说五年级时我的无知操作,是对准她的伤口狠狠踹了一脚,那这次等于又扒开伤口,还撒上了砒霜。

她势必要把这段可悲的婚姻留下的一切失败和羞辱的证据,全部“销赃灭迹”。除了我。

想想,如果我爸还在世,能让林美芬当面痛痛快快骂一顿,可能还没这么折磨人。人早没了,事也过去那么多年了,却又冷不丁被残余的臭水溅了一身,生怕人忘了似的,确实够堵心够膈应的。

那年,四十九岁的林美芬退休了。当时的政策是不按年龄按工龄,只要工龄达到三十年,就可以退休。其实这个年龄的人,只要愿意,还可以做很多事情。单位和她一起退下来的六七个同事,都闲不住。我知道的:小付阿姨,因为早在退休前就考下了会计师资格证,退休后同时接着好几个私企的活儿;唐阿姨酷爱跳舞,一心扑在了自己组建的中老年舞蹈队上,还要参加市里比赛;欣美阿姨则在女儿的带动下做起了安利;还有的养猫养花,组团旅游,开始了无忧无虑的退休生活。

唯独林美芬,什么都不做,神神叨叨找了半个月情书未果后,便整天足不出户,蓬头垢面,终日一副愁苦面容,让人看了胸口憋闷,喉头发紧。

“我说芬儿,不是我吓唬你,再这么下去,咱就未老先废了啊!”我郑重地说,“差不多得了,比你林美芬悲惨的女人大有人在,起码咱还吃喝不愁呢,起码还有我这个小棉袄儿呢,咱美好的生活还没真正开始呢!”

可无论怎么说,她都死气沉沉,那副势不可当的破罐子破摔劲儿,让我也慢慢懒得再说宽慰的话了,有时候我气恼着不爱理她,回家的次数比以前少了很多。

周末我还是回家陪她,有一次商量好一起蒸包子,我一进家,却看见垃圾桶里全是和好的馅儿和白白的包子皮儿。她轻描淡写地说是“咸了,没法吃”,接着一扭脸儿:“我自己都嫌弃!别劝我,我就这么没用!” 

那次之后,一贯勤俭持家会过日子的林美芬竟然还倒过饺子、红烧肉、排骨,扔过馒头、花卷、烙饼,这些她本来的拿手活儿,却都因为“做坏了”,被嫌恶得愤然抛弃,还口口声声“我这么没用的人能招人待见吗!我自个儿都讨厌自个儿!”我以前的口福,慢慢演变成“随便吃点儿得了,厨房还有剩菜,自己热去”。她自己吃饭更是凑合,经常随便炒一个菜吃好几天。

“人为什么还要吃饭啊?吃了不也得拉出来?还吃个什么劲儿!太麻烦了。”她怏怏地说。

我拉她逛街,她也兴趣索然。有一次,她站在商场试衣镜前,看着镜子中穿着米色羊绒衫的自己,就像看着一个她从没见过的人,一种呆痴爬上了她的脸,她年轻时眼中伶俐的光彩,开始慢慢变成胆怯和躲闪。

“你说我现在,怎么穿什么都这么难看?”她傻傻站了一会儿,“算了,我这样儿的,还美个什么劲儿!没人疼没人爱的,给谁看啊!”

“您什么样儿啊?”听了这话我很生气,“这不是挺好看的?再说了,什么叫给谁看?给自己看啊!自己爱自己啊!”

她不理会我,兀自换回了自己的衣服,那灰溜溜的沮丧的样子,让我心疼又无奈。

那件衣服虽然在我的坚持下买了回来,但在之后的两天内,她自己又跑了商场三趟:第一趟换成了藏蓝色,第二趟又去换了墨绿色,第三趟,退了。她说哪个颜色其实都不错,只是自己穿起来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索性不要了。”她耷拉着肩膀,态度坚定。

那之后,她像害怕照镜子似的,基本不再试买衣服了。

那段时间,林美芬状态让我不指望她自己转移注意力。我也一直在想办法给她找事做。当我得知一个老师的朋友办了家民办考证机构,需要人打理相关事务,就推荐了林美芬。她主要负责从咨询、报名、发资料、发准考证、领毕业证等一系列事宜,大部分工作在办公室坐着就能完成。

林美芬没拒绝,倒是忙碌了起来,可整个人依旧郁郁寡欢,总揣着满腹心事的沉重模样。她不再找“师父”也不再相信怪力乱神了,她开始单纯只相信宿命——她注定就是一个“不招人待见”的、婚姻失败的、连情书都不会写、恋爱都没谈过,更没被爱过的、不解风情的、无趣的女人。

要知道,她这个当年引以为豪的单位“骨干”,是只能在爱情面前低头的!爱情,在林美芬心里,那可是象征着一个女人的尊严的!

可恰恰就是她最在意的爱情,折了“骨干”的腰,打了“骨干”的脸。她搭进去的青春和热情,都成了她一厢情愿、自作多情,换来的只有苦楚和落寞。她不仅一生都没尝过被人爱恋的甜美,还遭人嫌弃得连血脉都险些被斩断。

“我这样的人,活着图什么呢?”

7

我大学毕业那年,林美芬被诊断为中度抑郁。

那天我陪她拿完药路过家附近的花园,她突然止住了脚步:“你看,前面那棵树上,有个人上吊了。”她搂紧我的胳膊,神秘的语气中带着股怪异的镇定:“其实,这棵树上吊,还真合适。”

她死死盯着那棵树出了神。我后背一阵发凉,按她说的看过去,原来,那是一棵低矮的桃树,横向分出来的枝杈上,挂着件黑色风衣。

“芬儿,咱又瞎琢磨什么呢?那就是件风衣!估计花园里锻炼的人随手挂上的。”我扭头看着她,手中塑料袋里的几个药瓶碰撞出稀里哗啦的声响,闹得人心乱。

我突然想到了小时候住平房时,胡同里住着个女人。那女人年近三十的样子,经常在满头柴草般蓬乱的干枯发丝中,插上很多或真或假的鲜艳花朵,穿着领口黢黑油亮还露着棉絮的掐身小花袄,扭着胯从胡同尽头翩翩走来。

她终年终日涂着烈焰般的红唇,满眼收不住的柔情和妩媚。谁要是多看上她几眼,她就会把手中污迹斑斑看不出颜色的手帕甩上几下,翘着小手指遮在嘴前腼腆偷笑。

当年听邻居们说,那女人老公跟姘头私奔了,她受了刺激就成了这样。后来我们拆迁搬进楼房,我在小区里还见过她几次,最后一次见她时,我已经上大学了。她嘴上那抹烈焰依旧蓬勃,眼神流转,举手投足丝毫不减当年的“风姿”,只是她枯蓬的头发已经花白,肩上还多了个巨大的盛装废品的袋子。

我不禁想,那女人无论因何种情所伤,她得多痴情多执着,才能让这份伤痛如此刻骨铭心深入骨髓,直至精神出现这般偏差,而搭进自己一生的好光景呢?

一个深爱又背弃自己的男人和匆匆流逝的大好年华,哪一个更值得珍视,可能每个人的答案都不尽相同吧。像那些年,对于林美芬的感情态度,我始终抱有不甘。我不止一次地想过:振作起来,为自己活一回,有那么难吗?换作是我,非要活出个样子来让人瞧瞧不可。

现在,再回过头去想,所谓年少轻狂,属实不能为错。我的很多后来才明白的道理,不也是在一次次失败的恋爱经历中,被摔打被磋磨出来的吗?那些波折,是因为我没有按当年林美芬叮嘱我的,把人先领来让她看、让她打眼吗?当然不是。是因为我没有听从她“不能找太帅的、不能上赶着”的“教诲”吗?也不是。

现在想来,有时候你所为之抗争的纠结难平的,往往不是一个人、一桩事儿,而是一路走来,甚至在降生前就被这儿一笔、那儿一道地描画着的生命底色。它先入为主又潜移默化地彰显着柔韧长久的力道。你喜不喜欢,接不接受,都是妄想。等你或早或晚萌发的自我意识发现了悖逆,开始了挣扎,想要去改变和主宰一些事情时,才发觉那不会是像想象般轻易地说抬起就抬起,想落下就落下的。

于我,生命底色中的一些色块儿,我还是清晰的。那可能有脱胎于谢泯言和林美芬这两位身上的痴情和一根筋——这如果不能被叫作专一和长情的话,可真不是什么好事儿。也可能有我自己觉得不怎么在意,实则已经深烙于内心的来自亲妈的血泪教训。那教训让我不敢轻易表达,害怕被拒绝被否定,而我又非得倔强着以一种高傲端然的姿态示人,哪怕早已心如火燎。当然还有基于这些升起的强烈意识——我绝不能再活成第二个林美芬!

原来底色本身,就是充满撞色的。

高二一整年,我偷偷恋慕着同班一个耐看又低调的男生。高三文理分班时收到了他托同桌转给我的一封信。我看都没看,扔进垃圾桶。待没人时回去翻找,垃圾桶早不知换了几番天地了。悔恨莫及之下,我“狮子女”的人设悄然确立。可没人知道,那些纠结、细碎又炙热的情感,我只能将它们涤荡于课本下的言情小说和不断编写的以自己为主角的情殇故事。

大学期间加之毕业后的几次恋情,我没有一次不被高傲和痴情撕扯着,分手后再耗费长久的时间消化自愈。当年徐静蕾和刘若英的“不婚主义”还一度被作为恋爱信条,被我抱持着不松手。

当然,这些我从没跟林美芬提过。

周周折折下来,我这个貌似从不倒追、从不上赶着的“狮子女”,谁又能说不是最大的被动者和失败者呢?直至年逾而立,我幸运地被一个看穿我的人用温情和耐心焐化了坚硬的面具,我才发觉,有时展露脆弱和恐惧,反而不会迷失。

记得婚礼当天,林美芬从他手中拉过我的手,用力攥着,然后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说:“你这丫头,比我命好。珍惜。”语调中带着欣慰和艳羡,然后再依依不舍地把我的手送回到他手中。转脸间,她眼眸中泛出湿润的光泽,

无论如何,也无论未来会发生什么,我的感情经历已经让我再也无从去体会一个女人渴望爱情却一生从未被爱过的感觉了。我也懂得了,每个人都有独自的人生课题,怎么能在面对伤痛时,轻易拿来比拟和评判呢?

我开始慢慢尝试着去体会,林美芬那个当年她看了一眼照片就认定的男人,那段她一厢情愿的“爱情”和形同虚设的婚姻,对于她有多重要。所以即便林美芬是我妈,我再是为她好,我也没有权利要求她坚强。所谓感同身受,都是折上折。

中度抑郁后的林美芬,更加没完没了地大口吞吐着她那些说不出来、又似乎永远也倾诉不完的委屈和失意。她就像个勤劳耕作伤痛的农妇,执拗地不抬头,不说话,相比岁月对年华的啃噬,她也要比试比试,谁,更无情。   

8

在药物的作用下,林美芬情绪能够保持稳定。可不得不承认家中沉闷压抑的气氛总让人有种想逃离的冲动。那段时间外地有个很好的工作机会,我决定尝试,也想借此机会透透气。正巧表妹因为和舅舅吵架,暂住到我家和林美芬做伴。

可没几天我就接到表妹电话:“姐,我还是搬走吧,大姨怎么凡事儿都往坏的方面想啊!负能量太大了,太憋屈了。再住下去,我活着都没盼头儿了,我可还没结婚呢!”

我听完哭笑不得。

后来在我辗转于家和外地的那些年中,都是几个姨和舅舅还有表弟表妹轮换穿插着帮助我照应林美芬。直到我在外地定居下来,才把林美芬接来和我们一起生活。

林美芬治疗抑郁的药陆续停掉,最后只剩一种常年服用,人却变得像我爸当年那样不苟言笑。

终于,我女儿的出生,让她脸上有了久违的笑容。新添的姥姥这一身份,让她不可开交地忙了几年。可忙归忙,她依旧习惯性地悲观失落,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女儿日常性的孩童的嬉闹,让她时而心烦不已,又时而木雕一般愣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们都心照不宣地不提过往,上幼儿园的女儿问姥姥为什么没见过姥爷,林美芬语气平和,情绪上倒没什么波澜:“姥爷很早就去世了。”只是看到电视剧中恩爱的夫妻或白头偕老的夫妇时,她会本能地想扭开脸、又不便过多显露情绪时的无措,时不时被我捕捉到。

林美芬的晚年几乎和外人没什么交际,小区里的同龄人谁要主动跟她搭讪聊天,她都躲闪不及:“不就是想看我笑话嘛!”偶尔和邻居碰面时打个招呼,回来还会神神秘秘地问我那家人知不知道“我没有老头儿”。我告诉她没人会在意这些,不用多想。她一脸怀疑:“你知道什么!人家都是和老伴儿一起进进出出的,能不议论我?”

智能手机刚出来时,她恐慌了一阵子。她先是揣着用了很多年的诺基亚不放手,却每次都把胳膊拉老长才能看清谁给她打电话,我说给她换个字儿大、声又儿响的老年机,她一脸嫌弃:“老年机?我得用老年机了?也对……”她瞬间陷入沉思,摆出一张过往失意轮番闪回的木讷的脸。我赶紧把话收回,直接给她买了个智能手机,后来还陆续给她换过几次。可直到现在,她仍不会用手机支付和简单的搜索功能,除了收红包,因为只需要点一下,但红包收到了哪里,不知道,怎么发也不知道。我女儿想教她,她却拿着手机走开了:“谁也别教我,教我也学不会,记不住。”逢年过节老同事给她发来的问候,她从不回应:“都是群发的,谁会专门给我发?”她自然也从不主动给别人发。

这几年,不用怎么动脑子的小视频倒是被她翻得很溜。根据常看内容的推送,她手机里的视频大都是同一类型:负心汉抛妻弃子另寻新欢;勾引有妇之夫的女人患癌无人问津;当年背叛婚姻,老年醒悟,为时已晚;一个被抛弃的女人独自养出博士儿子的艰辛令人泪目;渣男的果报;一个女人被扫地出门的悲惨命运……

这些视频有真实纪实,影视剧片段,也有虚拟演绎。她看得如痴如醉,哭得声泪俱下。视频中有些会有皆大欢喜的结局或者正向积极的引导,她都置若罔闻,独独沉浸在伤痛片段里无法自拔。

老年林美芬,有着抑郁症患中明显的懒惰。懒得做饭,懒得吃饭,懒得活动,懒得换衣服,脸都懒得洗。给她预约的心理咨询她死活不去,哄着她听了几节心理课,被她说成“一个个站着说话不腰疼!都给我删了!”而她却独独记住了一句:抑郁性懒惰是因为缺爱。

“没错,我就是缺爱。”

“芬儿啊,这可不是阎王爷老给您回锅炸,这是您自己个儿没完没了炸您自己个儿啊!”我无奈地对她说。

她把自己妥妥地安放在了“受害者”的位置上,任谁都无法动摇。她抱着伤痛不松劲儿,像是在享受那些痛苦并与它们融为一体,没有了那些痛苦,也就没了她林美芬存在的意义。她生生把自己熬成了一块坚硬的老痂。可有时候我又觉得她像一坨和得稀烂的泥巴,任凭怎样努力往墙上抹,它就是不管不顾往下淌。她一如既往地执拗着她的执拗,让我虽心有不甘,也无计可施。

如果说前些年我还在纠结于对林美芬怒其不争的愤然,那么后来,我也学会了去直面她性格中我不喜欢的诸多面相。我承认那伴随着痛苦——毕竟不管在我心里还是在亲戚们口中,我都是那个最应该理解体恤林美芬的人——但我不能否认,那些让我无论如何也寻不到解法的无力感,也是不争的事实。

眼前这个似乎永远也无法舒展开来的、委顿得让人发愁的林美芬,和当年那个咋咋呼呼、时不时冒冒傻气的林美芬,时常让我恍惚,那感觉真的是混乱又悲伤。

9

2023年年底,七十岁的林美芬被我哄骗着一起刷《外婆的新世界》。

剧中丈夫去世二十多年后,外婆孙玉萍才得知早在丈夫去世前,自己的婚姻已然遭到背叛。那个光一般的男人用和另一个女人的殉情来宣告对于家庭妻女的无可留恋。外婆情绪受到强烈冲击突发心梗。

看着剧里和她“同病相怜”的孙玉萍,林美芬手中的纸巾被泪水浸湿后又被团成一个个纸球儿散落一地。她知道我的醉翁之意不在酒,红着眼睛,鼻子囔囔地说:“甭跟我来这套!你憋的什么屁,我能不清楚?”

外婆的“新世界”,在林美芬眼中简直是无稽之谈:“你别忘了这是瞎编的!我当年要也开创新世界去,你让西北风喂大去啊?”我让她“领会精神”,她却站起身走了:“行了行了,不看了!没什么好领会的!”

就这样,我的良苦用心再一次踩了林美芬的坑。

为人妻为人母一些年后,我仿佛才终于明白,其实,就像一开始我发现林美芬消沉就总想劝解、改变她,而她就是做不到,我就会气恼地跟她大吵一样,这些年我试图“拯救”她的执念,丝毫不亚于她对感情失意的不放手。看来执念每个人都有,只是落点不同而已。谁也不比谁智慧、洒脱多少。一个人的生命状态,无论是何种样貌,也得学会接受和尊重,即使是最亲的人。有时除了理解和陪伴,连安慰都是多余的。

正午大好的阳光把房间充盈成金黄色,林美芬却独独喜欢缩陷在太阳照不到的沙发一角,心事重重又好似大脑一片空白。她像回到了当年面对我爸时那个无处安放的自己,没着没落地任由自己枯萎着,像一块被丢弃了很久的干涩的肥皂。

世间之事,没有如果,只有结果。可我依然时常会想,如果当年没有太爷爷的强势指婚,我爸也许能跟他真正爱的人在一起。彼时他一定也有他不可言说的痛苦和无奈。而林美芬,也许能遇到一个真心珍爱她的人。珍爱她的纯粹和良善,执拗和易碎,也珍爱她的神经大条和不解风情。我,自然也是另一个我了。

这时候林美芬猛然从沙发角落站起身,走过来认真对我说:“哎,那个外婆,就是她丈夫和情人出车祸死了,她就离家出走的那个孙玉萍,她还写写日记,我怎么就没想到也写写日记呢?”

“现在写也不晚啊芬儿!”见她眼眸中闪过一抹久违的跃跃欲试的光,我兴奋地看着她,想到书写对抑郁情绪的帮助,想继续鼓励她。

“这日记,应该比情书好写,你说是吧?”她眼睛睁得大大的,透着天真的想往。

我先是一愣,紧接着会意了:“没错,您就写吧,写着写着就成了情书,比情书还美。”

我像看着个孩子似的冲她笑,抬起手理了理她被沙发靠背压得不成形的头发。阳光下,我看到她的头发大部分还是油黑的,茂密得不像个七十岁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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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一辈子没谈过恋爱,却被情书扰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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