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若行，必然会造下业障，而樛湛是我当年私自携带下凡托生的，当年为保一方生灵，我费尽心血保他皇位，连鱼老爹的性命都折进去了，凡界安危我心里向来记挂得紧，岂能任由他作践生灵？
于是我往万贺宫去找樛湛。
十六重宫门依旧在，皇城大内尽显天家庄严富贵，我一身寻常衣裳，走在长街上，踏着六棱宫砖，仿佛误入一个陌生的结界，就像踏入了前世，我还是那个怀揣着赤诚之心一意孤行，不知天高地厚一心想要强篡天意的鱼知佩。
那时候我神识浅，许多道理悟不透，所以偏执地认为善就是善，恶就是恶。
“陛下，高处不胜寒的滋味如何？”我站在万贺宫的织金地毯上问道。
奉高乍一看见我，惊慌失措，左右侍卫也吓了一跳，纷纷将刀剑指向我，生怕我轻举妄动。
樛湛单手撑着头，倚在九龙金座上，见了我，嘴角一扬，“鱼卿，你回来了。”
我看他丝毫不老的容颜，便知他从戮龙魔首的余孽手里得到了不老秘术，这神采焕发的背后不知有多少人魄**散。
“一晃人世几十年，陛下容颜不老，心却不似从前了。”
“是吗？”樛湛挥手将左右遣下去，缓缓走下高阶，“从前我是如何？如今我是如何？鱼卿能否与我分说分说？”
“陛下从前心系万民，爱惜百姓。”
“哦？那如今呢？残暴不仁？罪大恶极，罄竹难书？”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这些我都知道。”樛湛在我面前停住脚，“但鱼卿说我的心不似从前了，我却不认同。”
樛湛低头看着我：“至少我待鱼卿之心，从来都没有变。倒是鱼卿，陪着我时是何等善解人意，弃我而去之时却又何等坚决无情。”
“陛下……”
“后来我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也许鱼卿决意要离开不是我做的不够，而是因为，同天界的长生极乐相比，我只是个凡人，哪怕我掏尽所有，也不上一个神籍，仅此一点，我便输得一塌糊涂。”樛湛叹了口气，“所以我下定决心要将凡界脱离天界的摆布，超脱四界，凡人亦可长生，亦可修行，不用靠着供奉神佛千辛万苦去求仙箓。”
“你疯了？我原是凡天灵鲤，当年不慎将你与鱼老爹私自带入凡界投生，还惹下公案，当年种种牵扯繁琐，我回天界是出于我的考虑，与你是否凡人并不相干，你野心太甚，痴迷长生，损耗生灵，执迷不悟，如今你还要一错再错下去吗？”我道。
樛湛冷笑一声，“是啊，我是疯了。神佛随机定下凡人的宿命，把什么都注定好了，将凡人一生都圈在命里，太不公平！我想改变这一切，我如今做的事情，同鱼卿当初想的，原是一样的。可是鱼卿改变了自己的初衷，完全忘记了当初那份怜悯凡人的率真之性，却来责怪我错了？”
“当初我确实参不透大道，一味偏执自己的内心所想，强篡天意，改了你与鱼老爹的命运，还改了圣殷国祚，将万千生灵的宿命轨迹都改变了，那是我所做过最悔恨之事，如今我已经幡然醒悟，不愿看着你带着那么多无辜的生灵一步一步走向毁灭，所以下界来劝阻你回头是岸。”我道。
樛湛伸出双手，盯着手心，仿佛盯着满手的鲜血，冷笑道：“回头？我如今回头还有什么？大司马？我父皇？我的忠臣韩令？还是我的弟弟们？全部都被我杀了！杀尽了！哈哈！鱼卿，就是身后无路可走，才会逼得我一直往前走。你难道不知道吗？”
“你是无可救药了！”我转身便要走。
“鱼卿，能否继续留下帮我？”樛湛拉住我的手臂，“若鱼卿愿意留下陪着我，我不做神仙也可以。”
我拂落他的手，“陛下，你好自为之。”
“鱼卿给我这一世繁华，却独自留我一人，早知如此，当初何必救我？”
“我救你是为了天下万民，期望你做一个明君治理天下。”我道。
樛湛苦涩一笑：“天下？这天下，给你要不要？”
“将你推到这个位置，是我错了，我错估了人心。”我悔恨道。
“错了吗？”樛湛捂住胸口，脸上惨笑，“鱼卿，我也想认命，可我始终意难平呐！”
“你已是贵不可言至高无上的君王，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非要用这么多的性命去填你的贪婪？”我道。
“对于天界上神，凡人不过是百年寿数的蝼蚁，轻易便可捏死，但是，倘若一直不反抗，如何会有出头之日？蝼蚁永远只能是蝼蚁，世世代代，生生世世都是蝼蚁。既然是蝼蚁，何不拿此卑微的一生痛快搏一把？”樛湛道。
我心颤一下。
我怜悯凡人，但是我从来没想过要与神佛作对，我的怜悯是尽自己所能去保住他们的性命，保住他们的亲友和他们平安喜乐的人生。
樛湛所做的事，是要改变四界规则，重写契约，将凡界超脱神佛辖制，改变所有凡人的宿命。
“轰隆隆……”
雷动了，是天鼓的声音。
天兵，马上就要到了。
“樛湛，梦该醒了。”我心里泛起一阵悲哀。
蝼蚁之力即使万众一心，又怎能抵得住昊天的一把真火？
我一个拂袖，瞬移而去，留下樛湛落寞地站在空荡荡的万贺宫。
当我踏上九天，却见不妥道长掖着袖子站在云头，便问：“道长，你怎么来了？”
“仙后命三殿下领天兵天将平定凡界，我来此督看清剿。”
“道长能否饶樛湛一命？”我恳求。
不妥道长连连摇头：“不妥！此人堕入魔道，罪孽深重，岂能饶恕！”
“他也不过是怜悯世人困于命运罢了。”我道。
“怜悯？人生七苦，每一项都是修行，功德圆满寿终后自有归宿。世人宿命虽然有定，却不是定死的，多少困于命运之人，跳出困境，自得一方天地。至于人世寿数，乃是女娲造人所定，人得血肉之躯，有三魂七魄，超出万物，但品性良莠不齐，因而须受宿命框束，若非如此，凡界早已经乱套了。”不妥道长不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