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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外婆(我外公的嫂子)姓杨,1940年出生在四川东部小县城的一个厨师家族里。她家中有兄弟姐妹六个,但最后顺利成年的只有大哥、三姐和她。
动乱年代,独苗男丁在家中格外受重视和宠爱,有任何要求,父母无一不满足。待大外婆的大哥成年后,父亲就将传承了近百年的饭店和食谱都交到他手里,至于两个女儿,父亲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嫁个好人家才是正途。
大外婆自幼聪明能干,但父亲只供她念了半年小学,刚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勉强能认一点字,就要她回家干活。她性格要强,不甘心,每天悄悄跟着大哥去学校,趴在教室的窗户上偷听一会儿,就这样,她学会了简单的百以内的加减乘除法。
大外婆14岁那年,她的三姐嫁给了县城里一个卖干杂的男人。三姐婚后围着围裙当起了老板娘,小日子过得还不错。至于大外婆的婚事,她父亲也盘算好了——他在县城西边不远的莲桥村,给女儿寻摸了一户人家,家主姓陈,跟妻子都是勤劳本分的农民,侍弄庄稼是一把好手,他们的儿子是军人,已经当上排长了。大外婆的父亲看好这个小伙子,认为他将来定有作为,说不定还可以帮扶自己儿子的生意。
因为曾经历过战乱、饥荒的年月,大外婆的父亲觉得把一个女儿嫁在县城、一个女儿嫁在农村的安排很稳妥,这样,一家人在丰年能过好日子,遇到饥年也不至于饿肚子。
大外婆对这门婚事起初并不情愿,但最终还是没能违抗父母之命。婚后,她的丈夫随部队常年在外,她就跟着公婆在家务农。公婆为人和善,没有苛待她,丈夫也把钱都交由她打理,因此她的生活过得还不错。
婚后没多久,开始了人民公社运动,每天大外婆和她公婆都要下地挣工分,从日出劳作到日落,有时还会被队长挤兑。在县城长大的她没吃过这种苦,不免对老父亲心生不满:大哥读了书,有文化,他接手饭店后只干了一段时间就不干了,后进了铁路单位,到湖北去了;三姐没读书,但好歹嫁在了县城里,风吹不到雨淋不到。而她既没有读什么书,还要和土地打一辈子的交道。
她不知道的是,三姐其实也怨父亲不公平——财产、菜谱女儿没份,给她找的婆家也不好。妹夫是军人,正直善良,而她的丈夫仗着有点小钱,不仅赌博,还打她。三姐想离婚,父亲却嫌丢人不同意,于是三姐就和娘家渐渐断了往来。
在艰难的岁月里,大外婆的五个子女相继出生,因为家里挣工分的人少,吃饭的嘴多,更显困顿。那时农村家庭普遍都想让孩子早点干活,争取填饱肚子,她却愿意供孩子们读书。在她看来,自古穷苦人家的孩子想跳出农村,改变命运,唯有走读书这一条路。
然而,接连的动荡让老大、老二受了影响,两人初中毕业就辍学了。老三脑子灵光,但不是读书的料。之后他们陆续进入社会谋生,生活几乎不用父母操心了。
1976年年底,大外公因公殉职,生活的重担一下子全压在了大外婆的肩上,好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沉浸在悲痛之中。几年后,搞起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家里分了土地,日子才逐渐好转。这一年,她家的老四12岁,刚进入中学,老五10岁,在村小念五年级,成绩优异。大外婆看到了些许希望,加上公婆的鼓励,又振作起来,一边认真经营家庭,一边极力支持两个孩子读书。
那时村里人对寡妇不太友好,有一回村里挖公用的灌溉水渠,分给大外婆的任务远远多于其他家,那些人的理由是:“你家的人多,地也多,理应多挖。不想挖,就把地让出来。”
大外婆知道这些人是想瓜分她家的地,便咬牙答应下来。在外学习的村支书回来,看见大外婆竟然一个人挖了一条长3公里、深80公分的水渠,就要为她鸣不平。大外婆拦住村支书,她拄着锄头,满头大汗,笑得却很灿烂:“那些人藏的什么心眼儿我知道,我就不让他们得逞,他们不得逞,我就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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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外婆在村里受欺负,回家总是对孩子们说:“将来一定要有出息,才不会被人这样算计、欺负。”而五个子女之中,她最疼爱、寄托了最多希望的,是老五陈明光。
明光从小乖巧听话,学习也不错,还写得一手好文章,虽然才上高中,就已经是全村人眼里的“先生”了。谁家要写信,谁家孩子弄不明白功课,都会来找他。大外婆非常支持明光读书,家中农活极少让他插手,他也就愈发显得白净清瘦。
1984年的一天,大外婆独自在地里忙活,明光便自告奋勇去挑粪浇灌庄稼。他没干过农活,在半路上连人带桶滚进了河沟里,沾了一身粪不说,脚还陷在淤泥里拔不出来。同村的女孩徐荧正好路过看见了,笑得前仰后合,说他是书呆子,中看不中用。
虽然两家住得不远,但徐荧早早辍学,一直在家帮父母务农,和明光并没有太多交集。这一次,徐荧先帮明光从河沟里脱身,又帮他把粪桶挑回了家。
徐荧个子不高,身姿挺拔,两条粗粗的麻花辫子晃来荡去。她笑起来,脸上出现两个浅浅的酒窝,尖尖的虎牙露出来,俏皮可爱。最漂亮的还是她的眼睛,双眼皮,瞳仁又黑又圆。
16岁的明光对活泼热心的徐荧心生好感,两个情窦初开的青年,在此之后越走越近。
莲桥村紧靠一条S型的河流,河把两岸分为大小两个河湾。村里的房屋都修建在离河较远、地势平坦的大河湾上,而小河湾每到雨季都会被涨起来的河水淹没,河水退去又带走泥沙,只留下大大小小的石子,没人在那里修房子,也不会在那里种庄稼。明光和徐荧恋爱后,总选在没人去的小河湾偷偷约会,他们手牵手散步、聊天。
虽然两人很隐蔽,但这事还是很快就传到了大外婆的耳朵里。村里有人开玩笑说“要讨一杯喜酒喝”,大外婆不搭腔,她不相信、也不赞成儿子和徐荧在一起——徐荧初中肄业,和立志要上大学的明光根本不是一路人,她不希望儿子为了感情葬送前程。
那时明光住校,两礼拜才能回一次家,尽管内心焦急,但大外婆表面上还是装作若无其事。一次,她故意拿话敲打儿子,问他有没有谈对象。明光怕被母亲责备,矢口否认:“我准备考试呢,哪有心思?”
而徐荧母亲得知女儿跟明光搞对象后非常高兴,她盛装打扮,找到大外婆,张口就喊“亲家”,并提出“要把两个孩子的日子定一定”。
大外婆强压着厌恶说:“我儿子准备考大学,他现在应该没有心思谈对象。”
徐母在村里口碑极差,她的嘴巴非常厉害,常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和邻里吵架。当初村里挖水渠没经过她家的地,她就把村干部堵起来骂,大外婆好言劝了两句,她就骂大外婆“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和这样的人结亲家,想想都令人头疼。见男方家长不认账,徐母气得不行,回家路上她骂骂咧咧,放言要给女儿找个富贵人家,决不让人看扁。
3
一天,徐荧和大外婆一前一后扛着锄头往田地里走,村里人看到就打趣她们:“徐荧还没结婚呢,就想着帮婆家做事了?”又说大外婆有福气:“小儿媳妇还没过门,就这么有孝心。”
大外婆停下步子,平静而又严肃地对那些起哄的人说:“我儿子在准备考大学,他跟我说了,没有和谁谈对象。”说完,她就扛上锄头继续向前走,一个正眼也没给徐荧。
之后,村里就流传着一些闲话,说徐荧傻,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徐母气不过,在大外婆家门口吵闹了许多次,还候在村口要等放假回家的明光给个说法。但每一次,徐荧都提前拉走母亲,她爱明光,担心村里的口舌是非会影响他的学业。
1985年的春天,明光终于后知后觉,听到了那些闲话,他对徐荧说等高考结束他就向母亲坦白他俩的关系,如果他考上大学,就带徐荧去城里。
转眼到了夏天,高考出分,明光因数学考得太差与大学失之交臂。他垂头丧气回家时,又听到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徐荧要结婚了。
徐荧要嫁的是屏风村的一个叫毛建华的男人。屏风村在县城的另一头,如果骑摩托车去,差不多要花一个小时。在当时看来,徐荧算是嫁得远的,徐母却毫不在意,因为毛家做黑车生意,条件好,不仅有一栋刚修的漂亮小楼,有好几辆摩托车,还愿意出三千元的彩礼——在当时的莲桥村,彩礼一般只要几百元,条件好的人家也才给一千元左右。
明光不相信这是真的,便前往徐家,要找徐荧问个明白。徐母在门外拦住他,冷嘲热讽道:“你这大学生家的门槛呐,太高啦,荧荧攀不上,你回家去吧,别耽搁我们家的喜事。”
婚礼当天,徐家热热闹闹,屋里屋外都是亲朋好友。他们怕明光闹事,把他阻挡在人群之外,直到毛家人来接亲,徐荧出门上车的时候,明光才看到她一眼。两人没机会说话,明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车子渐渐远去。
双重打击之下,明光心灰意冷,好长时间都窝在家里不肯出门。大外婆先是责备他不像个男子汉,后来又劝他大不了复读一年。明光不愿意复读,整天窝在家里睡觉,他想不明白徐荧为什么突然选择别人,明明月初时他走的时候两个人还好好的。
1987年,徐荧回娘家,和明光在村口碰见了。当时徐荧的儿子已经1岁多了,物是人非,明光突然觉得过去折磨自己的问题忽然变得不重要了,他决定振作起来。
因为文笔不错,他先去县城芝溪文学杂志社求职,但社里卧虎藏龙,他很难出头。后来这家小杂志社被大社收购,他就趁此机会离开了。为了生活,他做过短工,卖过蔬菜,大外婆见他到处漂泊不是办法,就支持他在县城开了一家米粉店。
大外婆做米粉的手艺是家传的,虽然她没有得到娘家的食谱,但从小在厨房里耳濡目染,多少学了点本事。明光跟着她一边做一边学,手艺突飞猛进,他炒的臊子鲜香味美,给的料又足,米粉店生意兴隆。
1993年的一个晚上,米粉店进来了一个叫李海利的女人,她是县纺织厂的女工,刚下夜班。嗦完粉,李海利没急着走,而是掏出了一盒烟,一边抽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明光聊天。
李海利比明光小4岁,能说会道,热情大方。即使用今天的眼光看,也是一个非常时髦、漂亮的女人。她皮肤白皙,烫了大波浪,戴着各种颜色的港风压发和银圈大耳环。她还有许多裙子,都是杂志或电视上的款式。那时明光每天都围着米粉店转,生活很枯燥,李海利常带着一群朋友来吃粉、聊天,他沉闷的性子也逐渐活跃起来。
一段时间后,李海利跟明光表白了,两人谈起了恋爱。初见家长,李海利拿出托人从香港买回的羊绒大衣,大外婆以东西太贵重为由婉拒了,她又打听到大外婆爱吃糕点,便专程跑了一趟成都,买回了文殊院的糕点。
此时的大外婆已经认清了现实,只希望儿子能在县城安家,平顺地过日子。面对热情漂亮、有稳定工作且在县城有房的李海利,大外婆觉得她可以帮到明光,所以不反对两人交往。
1995年,明光和李海利结婚了,次年冬天,他们的儿子陈渝出生。那时纺织厂的效益不错,米粉店的生意也蒸蒸日上,一家三口的生活平静而又幸福。陈渝长得虎头虎脑,模样随爸爸,脾气性格随妈妈。上了幼儿园,老师发糖,其他小朋友都急忙放进嘴里,只有陈渝会问老师多要一颗,揣进口袋,带回家给爸妈。
周末,明光会提前打烊,带着妻儿去小公园里玩耍。草坪宽敞平坦,他带儿子放风筝,踢足球,陈渝露出崇拜的眼神,欢快地喊:“爸爸好厉害!爸爸好厉害!”
可这样的日子,在2000年末戛然而止了。
婚前,李海利就有一大票社会上的兄弟,其中有个男人叫老程。在1990年前后,他因偷盗抢劫进过监狱,出狱后他常夸口说自己可以带兄弟们发大财——其实就是带人贩毒。老程爱吃明光做的米粉,每次吃完也不走,就坐在店里聊天,得知明光爱好音乐,他隔三岔五就拿些磁带、CD过来,陪明光聊最热门的港台歌星。明光对老程的过往知之甚少,只感觉“他人还不错”,两人就像朋友一样处着。
那几年,李海利身边的兄弟已经陆续被老程拉入了贩毒团伙,一个个都发了财,李海利见了,心痒难耐,终于也跨出了那一步。他们的交易地点大多选在米粉店里,也就是明光的眼皮子底下,但明光浑然不觉,直到警察找上门来,他才知道老程在外面陪他聊音乐时,李海利就躲在后厨和别人交易。
最终,李海利被判刑8年,罚款3万元。她入狱前,大外婆做主让明光与她离婚,可米粉店还是受了负面影响,生意一落千丈,只能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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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年底,徐母去世,徐荧回娘家奔丧。多年不见,明光内心有些激动,但碍于徐家正在办丧事,毛建华也在,他便没有上前打扰,只是远远地看了好久。
儿时的玩伴赵金武见明光还没有放下初恋,不由得感叹说:“要不是你妈,你俩应该会结婚吧?”
明光一脸疑惑,赵金武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失言了——明光可能对当年的事一无所知,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在明光的反复追问下,赵金武才说出自己知道的部分内情:
当年在高考前,因为学校施行封闭式管理,明光几乎没怎么回过家,更不知道村里的事。那段时间徐荧胖了起来,村里便有人传言,说她怀了明光的孩子。这话传到了我大外婆的耳中,她又惊又怒。这次她再也忍不住,主动找到徐荧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希望她离开明光。她直言徐荧的学历配不上明光,还会成为他的负担。这时徐母回家,正巧听到了这些话,她追着大外婆高声叫骂了许久,之后没过几天,徐母就领着媒婆进了门,为徐荧张罗婚事。
得知此事,明光如遭雷击,多年来他一直想不明白徐荧为什么会匆匆嫁人,现在看来要么是徐母在赌气,要么是她真的怀孕了——1985年高考前,学校放了两天假,学生们把各自的东西搬回家。明光和徐荧难得见面,两人情难自禁,发生了关系。
明光想起徐荧身边的那个小男孩儿,年纪似乎对得上,但他不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的孩子。彼时徐荧已经又生下了一个女儿,儿女双全,家庭美满,他知道自己不能贸然前去打扰,便将这个疑问深埋在心底。
这事令明光越想越难受,不免心里怨恨起了母亲。他回家求证,我大外婆毫不避讳地承认了,并坦言:“那是个挺好的姑娘,但是她配不上你,会拖累你。”
明光说:“可我没有考上大学,我现在也没混得多好!”
2002年,在县城挣不到钱的明光决定去南方闯一闯。他将6岁的陈渝托付给自己的二姐照料,之后他辗转深圳、珠海、杭州等地,做过许多工作,也攒下一些钱,但始终孑然一身。
大外婆年岁渐长,眼看其他几个子女都家庭和睦,事业顺利,生活稳定富足,唯有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年过不惑还漂泊无依,十分着急。每当明光回家,她都会拿出不同女人的照片叫他去相亲,明光却一直冷漠回应,说已经做好孤独终老的准备了,要是满足母亲的愿望也可以,随便找个女人潦草度日就是了。
就在大外婆焦额之际,明光忽然带回了一个女人——徐荧。
那时,徐荧的丈夫因病去世了,赵金武在中间牵线,明光才和她重新取得了联系。人到中年,两人的外表都不再年轻,看起来明光比徐荧还逊色一些——徐荧生养了一对儿女,但身材凹凸有致,皮肤紧致细腻,风韵犹存。而明光因为常年在外打工,大腹便便,皮肤粗糙,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疲倦感。
对明光来说,能与徐荧重修旧好,算是填补了前半生的缺憾,也是老天给了他重获幸福的机会。他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对她好。所以,当徐荧答应和他在一起不久,他就将她带到了母亲面前。
此时的明光容光焕发,衣着比之前干净整洁,生活也更规律,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好了。大外婆见状,即使心里有一块疙瘩,也没有再出言阻拦他们的恋情。她深知儿子已经不是从前的“骄子”了,只要他过得好,有个完整的家,她可以试着接纳徐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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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屏风村拆迁了,毛家分到了6套一居室的回迁房。可惜徐荧的儿子毛顺强不争气,到处惹是生非,多年来为摆平他闯下的祸事,赔出去的钱怎么算都有六位数。
他亲生父亲去世后,家里积蓄见底,徐荧为了给他填窟窿,陆续卖掉了4套房,仅剩的2套打算留给兄妹俩——徐荧的女儿去了重庆工作,毛顺强留在县城,他干什么工作都不长久,没钱就伸手问母亲要。
2012年的一天,毛顺强和几个兄弟出去吃饭,参与了一场酒后斗殴。本来下手最狠的人不是毛顺强,但他那群“兄弟”要么家底丰厚,要么背后有人,什么都没有的他,就被推出来背锅。加上他有偷盗的前科,被判处5年有期徒刑,还要负担医药费和赔偿金。经此一事,这个家的家底算是彻底掏空,还欠了不少外债。
徐荧急于还债,就打算和别人一起去新疆摘棉花。摘棉花收入高,但非常辛苦,明光决定陪她一起去。大外婆得知消息,坚决不同意,还要全家人一起劝阻明光不要自找苦吃——毕竟,他和徐荧还没领证,徐荧的债务他也没有义务分担。可明光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怎么也不松口。
与母亲争执之下,明光突然丢下了一句“毛顺强是我的儿子”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就和徐荧一起登上了去往新疆的列车。
几个月后,日夜泡在棉花地里的两人挣回了5万块的血汗钱,明光分文未取,全让徐荧拿去还债了。因为过于劳累,他的大肚子消失了,脸上的皮耷拉下来,整个人迅速衰老。徐荧也晒黑了,看上去又老了好几岁。
经过这件事,两人的感情迅速升温,有了一种中年夫妻相互扶持的稳定和平静。2013年,他们领了结婚证。
婚后,明光想做点小生意稳定下来,从前他在深圳打工,看到厂区周围有很多流动摊贩的生意不错,就想带徐荧去深圳厂区附近开家小吃店。
明光有煮米粉的手艺,做川菜也好吃,徐荧还会包包子、蒸馒头,两人齐心协力,一家名叫“顺意”的川菜馆很快开张了。他们早上卖包子米线,中午晚上卖炒菜,从早到晚都有进账,手头的积蓄渐渐多了起来。
这家店被隔成两层,楼下做生意,楼上的阁楼住人。阁楼虽窄小,但徐荧把它打扫得干净整洁,很有家的感觉。清早明光起床开门,床尾的衣架上已经挂着她搭配好的干净衣裤了,到了换季的时候,他的衣裤鞋袜又都被她换成了新的。明光也体贴徐荧,每到下午2点,就把她赶到楼上休息,自己留下来守店。
徐荧爱屋及乌,对继子陈渝也好。当时陈渝在上大学,徐荧隔三差五就给他寄钱寄东西,尽力在物质上满足他。她还督促明光多给儿子打电话,关心他——这些年,陈渝一直被寄养在他二姑家,明光只知道按时给生活费,和儿子通电话的次数很少。因为常年不见面,父子关系很淡漠,即使明光回老家,陈渝也跟他说不了几个字。
在徐荧的努力之下,明光和陈渝的关系渐渐缓和,父子时常在微信上聊天,分享各自的生活。明光由衷地感激徐荧,也发自内心地想对她的子女好。2017年初,徐荧的小女儿结婚,明光作为继父包了一个大红包,喝新人的改口茶时,他红光满面,喜笑颜开。
两人平静而幸福的生活在2017年10月被打破了——毛顺强出狱了。
他性格大变,说话做事总是小心翼翼,别人和他说话,他似懂非懂,非得对方把话掰开了、揉碎了,他才能明白。徐荧见儿子变成这个样子,心如刀绞。明光更是愧疚,他打心底认为毛顺强就是自己的儿子,是当年的过错才导致儿子变成如今这副样子。
徐荧和明光暂时关了饭馆,回家专心陪护毛顺强,带着他四处游玩,放松心情,还带他参与各种活动,帮他尽快融入社会。那段时间,徐荧的朋友圈里充满了美丽的风景和幸福的合照。当他们“一家三口”到处游山玩水时,陈渝正在医院做阑尾炎手术,住院期间,明光只给他发过几次信息。明光天真地认为,陈渝应该能理解他帮助哥哥的心,但实际上,这种偏心让他们父子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又降至冰点,且再也没有回暖的迹象。
毛顺强的出现,让陈家人想起了明光说的那句没头没脑的话。大家觉得这种事情儿戏不得,无论真假都应该问个清楚,最好做个亲子鉴定。明光向徐荧提起这事,她同意了,却在深夜躲进厨房哭。明光听到声音走过去查看,见徐荧满脸是泪,他非常心疼。
徐荧说,当初她怀着孕到毛家,为了不被发现,总是小心翼翼,后来毛顺强出生,自己也总是提心吊胆,生怕毛顺强的身世被揭露。她如履薄冰过了二十多年,终于和明光重逢,现在却又遭到质疑。她还说,她理解陈家人的谨慎,只是想到自己多年来的忍耐,心里委屈。
明光见徐荧这样难受,做亲子鉴定的事也就不了了之。徐荧趁热打铁,让毛顺强管明光叫“爸”,平时还会拿出毛顺强婴儿时期的照片,和陈渝小时候的照片做对比,说两兄弟长得一模一样。
明光是放下了,可他二姐对做亲子鉴定这事很执着,原因很简单:明光努力了小半辈子才有了一点积蓄和资产,还有农村待拆迁的老屋和宅基地。等他百年过世之后,这些东西本该归陈渝所有,但现在却半路杀出了一个毛顺强。
陈渝6岁时就被寄养在二姑家,身边没有爸妈可以依靠,他变得小心翼翼,沉默寡言。二姑非常心疼,她和丈夫讨论后,决定不说什么“把这里当自己家”的客套话,而是在朝夕相处中真心待陈渝好。家里家外,她唤自己的孩子“大幺儿”,就唤陈渝“小幺儿”。
陈渝和表哥一样,拥有属于自己的房间,吃穿用度无论好坏,无任何差别,两人犯了错,也一样挨打挨骂。陈渝小时候,有一次发烧连烧了好几天,打针吃药都不管用。二姑操心得整夜整夜睡不着,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不断地求神祈祷。后来陈渝转入县医院的儿科治疗,一周后慢慢好转,二姑又急忙到庙里去还愿。
多年来,二姑对陈渝堪比亲儿子,所以她绝不允许来历不明的人跟陈渝抢财产。另外,当时陈渝的亲妈李海利出狱后去了上海,一直劝儿子去和她住,二姑担心万一毛顺强和明光并无血缘关系,陈渝又跟亲妈走了,将来明光怕是会晚景凄凉。
但无论她如何劝说,明光都不赞成做亲子鉴定,他怕再伤了徐荧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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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狱一个月之后,毛顺强渐渐适应了社会上的生活,他在家附近的修理厂找了个杂工的活儿干,一个月工资2800块。明光和徐荧想把他带去深圳发展,但毛顺强觉得县城更好,他打包票说自己能照顾好自己,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犯浑。
可明光和徐荧回深圳没多久,老家就打来电话,说毛顺强与客人发生冲突,气愤之下打歪了对方的鼻子,对方直言要让毛顺强进监狱。徐荧和明光又匆忙赶回县城,双方协商,最后赔偿2万元私了。
徐荧身心疲惫,她管不住年轻气盛的儿子,就想让他尽快成家,娶个媳妇管他。可是毛顺强坐过牢,30岁出头没有正经工作,收入也不稳定,媒婆找了好几个女人,对方一听这条件,连面都不愿意见。
没想到,到了2018年春天,毛顺强自己带回一个对象。那女人叫周洁,比毛顺强大3岁,离异,带着一个快5岁的女儿。周洁漂亮泼辣,毛顺强非常喜欢她,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相处下来,徐荧觉得周洁有点凶,但明光说,周洁虽然看着凶,但是个过日子的人,“再说,凶一点也能管住他”。徐荧觉得有道理,就高高兴兴地接受了周洁。
结婚就避不开彩礼、买房这些事,毛顺强住的回迁房差不多是个毛坯,还是个小小的套一,周洁不乐意,话里话外都暗示要买房才能结婚,不然她作为二婚,“没房子心里不踏实”。
这些年,徐荧和明光在外赚了些钱,用来给彩礼、办婚宴倒是足够,可是要买房,就差了一截。但周洁要房子的决心已定,徐荧怕这门婚事黄了,儿子会打一辈子光棍儿,只好点头答应。
徐荧和明光拿出了所有的积蓄买房,还差了18万,亲戚朋友无人可借,两人愁得吃不下睡不着。实在没辙了,徐荧对明光说:“不然,你把你那15万先拿来用用吧,到时候我跟你一起挣,陈渝……不是还小吗?”
徐荧说的这15万,是早年明光一个人在深圳打工时攒下的。当时大外婆催促他再婚,他怕和将来的二婚妻子不齐心,陈渝以后要用钱没着落,就把钱给了二姐保管。婚后他啥都没瞒着徐荧,徐荧也知道这笔钱的存在,但从来没有主动提起过。
如今徐荧万般无奈之下提出请求,明光考虑了一下,就答应了。他想得很简单——他们在深圳的饭馆的生意不错,两年攒够15万,没太大问题,眼下可以先把钱用来给毛顺强买房子,等挣钱了再给陈渝攒着,将来他要用钱,随用随取。这样两个儿子都满足了,皆大欢喜。
明光找二姐要钱时,二姐觉得自己的预料成真了,她担心明光被骗,便压着钱不给,姐弟俩拉扯许久,最后二姐拗不过,就把钱拿了出来。2018年年底,毛顺强和周洁宴请了亲友,就带着继女美滋滋地住进了新家。
2019年年底,明光和徐荧回四川过年,突如其来的疫情打乱了所有人的计划。大年三十刚过,明光、徐荧就和毛顺强一家人被困在了新家里。
毛顺强对明光很亲热,口口声声叫“爸爸”,做饭洗碗都很积极。周洁也对两位老人照顾有加,小孙女虽然和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但“爷爷奶奶”叫得香甜,很是招人怜爱。
朝夕相处,明光却渐渐发现有点不对劲——家里总有一股奇异的味道,说香不香,说臭不臭,闷闷的,让人闻着不舒服。他以为是周洁用了香水,就没多说什么。
那时,电视里时刻都在强调居家防疫的重要性,但毛顺强夫妇每天上午10点多、晚上11点多都要偷偷出门一趟,时间不久,也就不到20分钟,而且,两人回来后神清气爽,精神焕发,身上也带着那股又香又臭的味道。
明光想起了贩毒的前妻,就对徐荧说了自己的猜测,两个人还在讨论时,警察上门了——原来,毛顺强和周洁每天都去楼顶“过瘾”,因为封城,两人吸毒时被巡逻人员发现了。
随后,毛顺强和周洁被送去强制戒毒,徐荧只能留下照顾小孙女。处理完这些事,已经到了2020年初夏,身心俱疲的明光独自回到深圳,想继续开饭馆。但疫情大环境下,周围厂区大都已经停工,前来用餐的人少之又少,而且隔三差五出现阳性病例,饭馆的门一关再关,这样坚守了大半年,明光扛不住亏损,只好彻底关张。
毛顺强戒毒期间,他的债主一一上门了,少的五百一千,多的三万五万。其实,毛顺强在县城里已经很久没有工作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还迷上了赌博,为了获得毒资和赌资,他借了不少外债,甚至把一家人住的房子也抵押出去,换了20万元。
得知这个消息,明光两眼一黑,摔了一个大跟头。想当初,为了不让毛顺强背负房贷压力,他们东拼西凑了59万全款买房,最后竟落了个片瓦不留。
徐荧被逼无奈,拿出好不容易攒下的积蓄挨个还钱,可房子的抵押期限也快到了,如果拿不出20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房子被陌生人拿走。明光气得胸口痛,可事已至此,他全无办法。等他回到县城,徐荧带着小孙女已经在乡下老屋住了一个多月了。
为了偿还毛顺强欠下的债务,补齐承诺留给陈渝的15万元,疫情缓和后,徐荧就把小孙女交给周洁的母亲,和明光再次南下。他们在深圳找了一家染厂上班,为了提高收入,52岁的明光晚上还在送外卖,经常要到凌晨才能休息。
大外婆非常心疼儿子,认为毛顺强就是个无底洞。她建议明光离婚,从这个泥潭里抽身。但明光不愿意,他始终认为毛顺强步入歧途是自己当初不负责任的结果,而徐荧年过半百还要为生计发愁,他也不忍心离她而去。同时,他有些怨母亲,当初若不是她从中阻拦,或许他和徐荧都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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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陈渝在杭州买房的消息传来,明光才知道陈渝大学毕业后在成都短暂停留,之后就去了上海。
据说,李海利到上海谋生后,和一个开KTV的老板结了婚。她漂亮,嘴巴甜,会来事,帮老公把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新店都开了好几家。陈渝在上海找了个女朋友,是杭州人,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李海利就拿钱给儿子买房,又帮他筹备婚礼。
年底,陈渝的婚礼在杭州某酒店举行,按习俗,双方父母要上台喝新人敬的改口茶。那天台上一共出现了三对长辈,一是女方父母,二是李海利和她的丈夫,三是陈瑜的二姑和姑父。作为亲生父亲的明光,被遗忘在人群之外,婚宴还未结束,他就匆匆离开了酒店。
2023年底,大外婆病重,仍放心不下明光,即使昏迷中也念叨着他的名字。眼见母亲这番景象,二女儿心急如焚,她知道毛顺强的身世不弄个明白,母亲死也不会瞑目。于是,她给明光打电话,言辞激烈地要他即刻回家。
在家人的一再坚持下,明光和毛顺强终于做了亲子鉴定,结果却显示两人并无亲缘关系。明光的大脑瞬间空白,他拿着鉴定报告,半晌说不出话。几天后,徐荧赶回四川,眼见谎言被拆穿,她并没有大家预想中的那般声嘶力竭,或许她早就料到这一天。
徐荧告诉明光,自己骗他,实在是不得已。出嫁前,她只是单纯长胖了,嫁到毛家后她很快怀上孩子,一次酒后,毛建华推了她一把,导致她摔倒,动了胎气。毛顺强早产一个月,他从小体弱多病,所以徐荧对他极尽呵护,有求必应,他被宠溺着长大,性格乖张。
2007年,毛建华被查出肝癌,此后一直缠绵病榻,家中积蓄都拿出来给他治病,到了2009年底,便撒手人寰。丈夫去世后,她根本管束不了儿子,他打架,偷窃,四处惹祸,把家里剩下的一点钱都差不多败光了。
徐荧不堪重负,在她最无助的时候,重逢了明光。相处过程中,明光也曾试探地问她:“毛顺强到底是不是毛建华的儿子?”
徐荧被这个荒谬的问题吓了一跳——那是2012年,毛顺强在外面惹了祸,不仅要赔钱,还有牢狱之灾。而明光不仅能为她提供经济支持,还有精神上的抚慰,徐荧怕明光因为嫌弃毛顺强而离开自己,便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这模糊的态度,让明光觉得,自己的猜想或许是对的。
后来毛顺强出狱,陈家人又逼着明光去做亲子鉴定,明光怕徐荧伤心,再次问起了毛顺强的身世。徐荧深知自己能力有限,儿子出狱后身无分文,又没有手艺,将来娶妻生子桩桩件件都离不开钱。她和明光一起挣钱,总好过一个人苦苦支撑,所以她干脆将错就错,“承认”了毛顺强就是明光儿子。反正毛建华已经去世,他们和毛家人也没往来,没什么可顾忌的。她也知道欺骗明光的后果很严重,会伤他的心,更会破坏他们之间的感情,可如果不这么做,毛顺强很可能穷困孤苦一辈子。
徐荧也是一个事事为儿子打算的母亲,虽气恼儿子不成器,但她无法做到真的对他撒手不管。于是,她当面同意做亲子鉴定,转身就对明光哭诉——她了解他的性格,知道他心软,又对自己有亏欠感,只要自己伏低,坚称毛顺强就是他的儿子,他一定不会逼他们母子的。事实也果真如她所料。
只是,谎言永远都是谎言,这件事最后以他们离婚收场。
后记
五一假期,大外婆出院,一家人齐聚在乡下小院。我看到明光舅一个人坐在院坝边抽烟,形单影只,很是落寞。
我妈说明光舅是“顶级恋爱脑”,折腾到今天,全是他自己的责任。我却觉得明光舅的这半生都充满了遗憾,倘若大外婆知道儿子的人生会因一次干预一路发展成这样,不知道她当初还会不会强制拆散一对有情人。
后来,我在街上偶遇徐荧,仍叫她“表舅妈”。她不回应这个称呼,只是对我笑了笑。
听说,她后来又去了深圳,她得努力赚钱,不仅要归还陈渝的15万,还要帮儿子毛顺强偿清债务。没有了明光,她只好独自背起毛顺强这个负担。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