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城，因为过了冬至，所以南来北往的风，无论是携带着多少摄氏度的体温，都会在这里变成让人窒息的寒冷。
生活似乎就被固定在这样一个模式里：从睡梦中苏醒，逆着北风上学，喝着热咖啡做各种试卷，因为各种可笑的理由被汪海请进办公室，偷偷挂上耳机清洗被荼毒的耳朵，跟苏墨阳一起看夜空，和叶澜一起上楼，各回各家，看玄幻小说看到睡着，然后循环往复。
“舒儿，你有没有觉得，汪海今天没怎么进过教室啊？”下课，洛瑾用力揉着酸痛的脖子。
“洛洛，你是不是被圆锥曲线绕晕了啊，怎么冒出这么一句话？”舒儿好心地帮洛瑾敲敲脖子，笑着问道。
“没，我就是问问，觉得有些奇怪罢了。”洛瑾皱了皱眉毛，“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呢……”
“好啦，不要胡思乱想了，你看你，都快变成惊弓之鸟了。”舒儿柔声安慰着。
“嗯……”洛瑾应着，眼睛却看向窗外，一只鸟与她对视了一会儿，抖了抖羽毛尖啸一声直冲云霄，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表，九点四十分。
“呼……终于可以回家吃饭了！”洛瑾收拾好课桌上散落的书本，起身准备去叫苏墨阳。
“洛瑾，”汪海的眼镜片反射着冷冷的光，“你父亲来电话了，叫你去医院。”
“什么时候的事？”洛瑾顿住身子，觉得头一阵眩晕，不自觉地摇晃了一下，桌椅因为碰撞而发出了突兀的声响，苏墨阳抬起头，霍舒儿及时扶住了她。
“什么什么时候！”汪海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嘟囔了一句话转身就走。
“汪老师，”洛瑾叫住汪海，“我爸没说是什么事吗？”
“没有。”
“我爸是刚打电话过来的吗？”
“是。”汪海的声音有些含糊。
“谢谢。”洛瑾转过身握了握霍舒儿的手，颤抖着声音说，“舒儿，告诉苏墨阳，让他自己先回家，我带着手机呢，会给他打电话的。”说完，洛瑾匆匆出了教室，没有给苏墨阳一个眼神。
“洛洛，你的衣服！”霍舒儿看着洛瑾的背影远去，收回视线的时候突然看见了洛瑾的棉衣，抓起来便追了出去。
忽的，一朵血红色的苏绣玫瑰晃过霍舒儿的眼睛，抢过她手中的衣服，向着洛瑾的方向飞奔而去。
“医院……哥哥……是不是你要出院了？是不是你要回家了？等我，等着我，等着我去接你……哥，等着我……哥，等着我呀……”
洛瑾缩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无意识的喃喃自语，叶澜拉过她冰冷的手环在自己腰上，“洛洛乖，没事的，没事的……”叶澜握紧洛瑾的手，不知道是在安慰她，还是在骗自己。
“来不及了……”洛瑾靠在叶澜背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而落。
还是那间病房，原本充足的暖气和静谧的气氛荡然无存，房间内外一片嘈杂，洛瑾踏进房门的瞬间，整个世界就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她呆呆地看着病床上的那一张干净的白布，脑中响起一阵巨大的轰鸣。
“洛洛。”一双大手扶住了洛瑾几欲摔倒的身子，洛瑾转过头对上父亲已经通红的双眼，“你哥，走了，上午九点走的，走之前一直喊着你的名字，我给你的老师打了电话，叫你马上过来，你……你哥……终究是没等到你……”
“哥，我来了。”洛瑾挣脱父亲的手，一步一步向着病床走去。惨白的病房里，她是唯一一抹亮色，大红色的棉布，细腻的苏绣牡丹透出浓浓的喜庆，可是任那红色再怎样鲜艳，那些绣花再怎样栩栩如生，依然冲不破这个房间里的灰色气压。“哥，别玩了，我下午还要上课呢。你把白布掀开，闷着多难受啊……”洛瑾颤抖的手伸向那块干净的白布。
“洛洛，”父亲拉住洛瑾的手，“洛洛，别这样。”
“爸，”洛瑾轻轻挣脱父亲的手，“他是我哥哥……从小疼我，爱我，让着我，哄着我，我知道这几天忙，没来看他，是我错了，我现在来看他了，他不会不见我的。”洛瑾的眼泪就那么直接从眼眶掉出来，几乎要连成一条水线。
父亲看着女儿通红的双眼，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放开她的手，转身出了门。
洛瑾轻轻掀起那块干净的白布，楚罹恬淡的睡颜映入洛瑾的眼帘，“哥，我是洛洛，我来看你了。你别睡了，给我唱首《七里香》吧，我不嫌你唱歌跑调……”洛瑾凝视着床上安静睡着的人，轻轻握住他交叠在胸口的手，“哥，你的手怎么比我的还冷啊？这儿没开着暖气吗？冷怎么也不说一声呢？我给你暖和暖和……哥……”
“洛洛，给姑姑哭出声音来，不能这么憋着啊。”洛瑾的姑姑强忍住眼泪，轻轻劝着。
“姑姑，我没事……”洛瑾推开身边的人，却挪不开视线，只是看着睡着的楚罹，那个曾经被她追着满院子跑的男孩，那个总是给她买最好的冰棍儿的男孩，那个每个星期都带她去超市里面买小熊饼干收集卡片的男孩，那个一边笑话她数学差一边耐心教她做功课的男孩，那个曾经说一看她的眼睛就知道她过得好不好的男孩，那个她一路跟随的榜样，就这样静静地躺在那里，一言不发。
“哥，你骗我！前两天你还在晚上零点发信息给我说让我好好学习，以后养活你呢，你怎么不等我呢？你是不是忘记了你说过什么？那我念给你听……”洛瑾翻出手机，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洛洛，还没睡呢吧？我就知道你还没睡，我一觉醒来，觉得你应该还没睡，就给你发个信息。你要好好学习，以后我还指望你养活我呢！早点休息，晚安。”洛瑾把手机举到床上的人眼前，“哥，你看看啊，这是你发的信息啊，我有证据，你怎么能耍赖呢？我为了你这句话，每天晚上都在熬夜学习啊！咱们说好了的，我要买个轮椅推你上峨眉山看日出呢！你怎么能这样不守信用啊？”
沉默，长久的沉默。洛瑾的眼泪好像是流尽一般再没有一点水的存在，她的唇角忽然浮上了一丝浅浅的微笑，“哥哥，你还记不记得咱俩小时候摆的积木？我总跟你抢那只红色的小马……你还记不记得你给我买的第一支冰棍儿？那可是那时候最贵的呢……你还记不记得咱们收集的那套卡片？现在好像还差几张啊……你还记不记得我那堆不及格的数学卷子？你还没给我讲呢……哥，你什么时候出院啊？我还等着你跟我一起高考呢，看看咱俩到底谁的成绩比较好……哥，你不是最怕我被人骗，被人欺负么，咱们不是说好了，我的未来老公由你把关的么？哥，我还有好多话没跟你说呢……哥，咱们还有好多地方没有去，好多事情没有做呢……哥，你醒醒啊……哥哥……”洛瑾轻轻摇着疼爱她的哥哥，却再也收不到一丁点的回应，再也看不见那双温柔暖和的眼眸。
洛瑾不再说话，安静覆盖了整个房间，淬不及防的，一个嘶哑的声音在瞬间穿透了所有人的耳膜，刺进了身体，几欲震碎心脏。“哥……”洛瑾修长的双腿仿佛失去了站立的能力，膝盖与坚硬的地板砖碰撞的声音沉闷，钝重，一如鼓面破碎的声响。红色的棉衣下摆散开在地面上，像一朵盛开的凤凰花，燃烧在冷风猎猎的寒冬。那一声冲破喉咙的呼唤，带着撕心裂肺的疼痛，回荡在充斥着福尔马林气味的空气中，久久不去。大滴大滴的眼泪砸在地面上，似一颗颗破碎的水晶，碎片分离散落在不同的方向，再拼凑不成最初的圆润。没有人上前搀扶或者安慰，放任这个与气氛格格不入的身影停留在这个充满冬季气息的画面中。这一抹红色的身影已经倾倒出了身体里全部的水分，也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她就像一个凋零的残朵，缓缓倒向冰冷的地面，暂停了呼吸……
“这是怎么了？冬天就要结束了，不是么？春天就在后面了，还有那个凤凰花开满一整个城市的每一个缝隙的季节，不都在眼前了吗？到底怎么了？就这样，连一句道别都没有，就匆匆分离了。小四说，说过再见的人，一定会再见。那么我最爱的哥哥，你为什么不等等我……”意识即将被黑暗吞没的瞬间，眼睛已经干涸，所以心脏上开始有血液逆流。
“开往天堂的列车轰鸣而去，带走的是一个年轻的灵魂，留下的却是太多人无法释怀的伤悲。从天堂狠狠坠落的天使呵，就像是一尊晶莹剔透的水晶雕像，碎得那样彻底。原本完美洁白的羽翼已经折断，沾满了人间的泥水，原本单纯美好的脸庞已经面目全非，蒙上了尘世的悲苦。洛洛，你要我拿你怎么办呢？”转角的地方，叶澜靠在雪白的墙壁上，头仰起来，狭长的双目紧闭着，两缕透明的痕迹慢慢出现在那张绝美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