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苏州。
夜半,快船在江上疾驰,乍听鹤声嘶叫,波涛激拍船身。
卯时末,焱子立于船头焦急观望,晨间冬雾四起,不见边际。待第一缕曦光照射,稀疏渐见鸿鸟,渡口就在前方。
这是焱子第一次来江南一带,但他却无暇闲逛,下了船又转小舟,朝总督府行去。
“请问,这里是两江总督司马大人的府邸吗?”
焱子躬身询问门口的佣人
京城,天暗,霰点蔌蔌洒在窗扉上。
庄亲王府前,几名小厮在阶上扫雪,说是雪却连个白影都没有,地上都是泥污积水。
“今年怪了事,怎么雪都留不住啊?”一个小厮嘀咕道。
“怕是有大事要发生了,老天爷都不降鹅毛祥瑞了。”另一个小厮接话道。
“你们聊什么悄悄话呢?”戴路‘嘭’的一声将朱漆大门拉开,探出头笑道:“带我一个!”
那几个小厮住了口,忙不迭地作揖,齐声唤:“三公子。”
“过来,我跟你们说个事。”戴路勾勾手,几名小厮上前洗耳恭听,他悄咪咪道:“待会儿有贵客要从后门进,你们在这大门口放爆竹,好吸引邻里别注意到后门的动静。”
小厮纳闷:“三公子,是谁啊?”
戴路的圆脸蛋子浑然一笑,“太子。”
几个小厮眼约心期,登时就扛来红丹丹的鞭炮,往台阶上一铺,噼里啪啦的炸起来,好不震耳。
与此同时,一顶素轿落在王府的后门,愿久披着黑狐大氅,在戴路的遮蔽下匆匆入了府内书斋。
“哥,你要来就来,干嘛躲躲藏藏的像个贼。”戴路一边屏退侍女,一边朝愿久道。
愿久懒得回他这句,扯下大氅随意撇在一旁,转而朝庄亲王道:“爹,长话短说,大期已至,我们该进行下一步了。”
庄亲王皱着眉坐在禅凳上,双脚在滚轴足踏上踩了踩,道:“白家那头妥当了?”
愿久挨他坐下,倾身道:“白隽回京艰难万险,一路遭袭,白易怎能不急?他昨夜来见我,言语尽是对圣上的不满,我敢保证,将他们父子二人收入麾下有九成把握。”
“可是,”庄亲王摸了摸身边的古铜花尊,顺势从尊里掐掉一枝红梅,缓声道:“爹......总觉得对不住他啊......”
“您老怎能在这关头心软?”愿久迫切道:“私铸铜币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难道圣上会对您心软吗?!”他的声音扬了几个调,让庄亲王的眉川更揪的紧了。
“爹,你和哥不会要谋反吧......”戴路听得云里雾里,战战兢兢的问道。
“谋什么反,我本就是太子,这个皇位就该是我的!”愿久迅电般乜他一眼,又朝庄亲王温声劝道:“爹,儿子知道你当年对天下的抱负,若非圣上是嫡长子,依先帝对您的宠爱,夺嫡之战未免能输.......”
“行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别掏出来了。”庄亲王抬手打断,临窗上的花棱在虚光下映在他的宽面上,人伸手挠挠鼻翼,终于道:“那你弟弟怎么办?”
戴路插话:“爹,这还不简单,我哥继位后我就是藩王啊,享不尽的......”
“杀。”愿久眼尾凶光一现。
戴路吓瘫在地,惊慌的指着愿久磕巴道:“哥......我可是你,你亲弟弟,你如何能惨......惨下杀手!”
“你怎么这么多废话呢!”愿久拣起书案上的一块墨芯朝他砸去,“滚一边玩去!”
庄亲王正过脸凝视着愿久,外重而内轻的捏了捏他的肩头,“古成大事者需不拘小节,我儿有天子之威。”
丑时,风渐大,动枝乱影,窗柩发出‘哒哒’声。
清心殿暖阁中,李华在铜盆里沾湿了巾帕,拧了又拧,直到一滴水也挤不出来,再将褶皱的巾帕平折,贴在圣上的额上。
圣上从胸腔里发出一声闷音,李华急忙伏在榻前,“主子,醒了?”
圣上强睁开双目,羸弱的望了李华一眼,动动唇:“水......”
李华转身捧来一盏热茶,用汤匙舀出来半勺顺着喂下。
“主子,老奴早知您又要动气,就不让......”李华抹泪:“就不让太子妃娘娘和您讲这些了!”
圣上殃殃道:“这是参茶,朕的病......已经这般重了吗?”
李华摇头:“主子千秋,这点小病不算什么,老奴伺候您洗洗脸吧。”他将巾帕拿下来,再次放于铜盆里涮洗。
“太子心急......朕不怨他。”圣上盯着那摇摇欲坠的烛苗,低喃道:“只是朕的百姓......不能安家乐业......朕对不住咳咳!”
圣上绵绵无力的话也被一时急嗽搅乱,他每咳一声,李华的心里都提一下,托着帕子覆到人口边,拿下来时却洇了红,比什么皮开肉绽都令人心惊。
“朕......朕对不住他们。”圣上撑着消瘦的身躯伏在榻沿,看向李华的眸光中竟似带了些人之将死其言亦善的意味。
“主子!”李华‘咚’的跪下,竭力压抑着悲痛道:“老奴求主子叫姜爷......不,叫殿下回来吧!”
窗外的微云澹月被槛窗阻隔着,圣上能感觉到自己口中的腥味黏腻,他紧阖着眼,仿佛在作蝴蝶破茧般的挣扎,须臾,心头松弛。
“眷眷难离......”
卯时,天还暗着。
铜镜前,李华将自己半白的乱发系好,用梳子沾了些桂花油捯饬齐整,从掉漆的深柜中翻出一件经年未穿的蟒服。
他爱惜的抚摸着这件五彩乳云翚翟的蟒服,这是他在当太子大伴时,被先帝御赐的恩宠。
李华望着这件蟒服,就如望穿了过去数十年跟圣上一起度过的浓稠岁月与同舟共济。
清心殿的门打开了,北风哗然鼓动入室,李华端重的立在中央,白面无须的脸上上写的是岁月蹉跎带来的处事不惊。
“李公公,请您撤步回去歇着。”守门的小内侍躬身,他礼仪俱全,口气却傲慢。
李华目视前方,“传二殿下的大伴,焱公公来见咱家。”
小内侍:“不巧了,鑫爷吩咐除了太医谁都不能见。”
“看你的补子,也就是个七品的内侍。”李华扫他一眼,寒凌凌道:“你看清楚了,先帝殊遇,咱家穿上此服可掌内廷奴婢的生杀大权,你若不去,咱家现在就将你就地正法!你若胆敢告诉鑫子,咱家亦不饶你!”
小内侍抬眼一瞅,五彩乳云翚翟飞蟒!这是内廷奴婢都梦寐以求的服饰,穿此服者,上至司礼监掌印,下至浣洗小黄门,但凡奴籍,不必通报,可当即正法。
他顿时恭谨慌张的揖手,“李爷爷饶命!奴婢这便去带焱公公来见!”
黎景宫门口,焱子身上披了件灰狼裘,由两名小内侍提着灯笼在前探路。冬季天亮的晚,月光熹微,照的地面横陈如腊。
焱子是疾步走着的,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他呵了口气在手心里,叩开了门。
“师父,您找我?”焱子迈进殿内,踏在冰凉的砖地上,“陛下病况如何了?”
李华面色庄肃,虚虚握住他的手腕,极为郑重道:“焱子,你愿不愿意为咱家做件事?”
焱子:“师父请吩咐就是,我定当照做。”
李华往暖阁里投去一瞥,口吻悲凉又彷徨的道:“八百里加急,诏姜爷回京。”
焱子瞳仁一缩,低声问:“师父,莫不是陛下要......”
“休要胡言,祸从口出!”李华霍然捂住他的嘴,二人的目光一撞,焱子眼底一震。
“主子圣体抱恙,是病期顾念旧情,思念旧奴罢了。”
李华旋身捧来一个绘着白玉兰纹样的匣子,将里面成叠的信札拿出来,递给焱子:“为咱家跑一趟苏州,把这些亲自送到姜爷手上。”
那一叠信札用一根篾绳子系着,纸页都泛黄了,像是年头许久的。
焱子不解:“师父,这是何物?”
李华:“咱家教过你,不该问的别问。这是主子的东西,与你无关,你将它送到姜爷手里,姜爷自会知晓。”
焱子点头:“那容我先回去禀告皇贵妃娘娘和二殿下,再动身前往江南。”
李华眉梢一立,坚决道:“不行,现在就走!”
焱子更懵了,“这......这是为何?”
李华谨慎的看向门外的人影幢幢,复而正视焱子:“好徒儿,你知道的越少越好。你记住,这些东西务必亲自交到姜爷手里,倘若别人问起,你胡编个理由搪塞,绝不能提是咱家要你接姜爷回京的。”
焱子颔首:“谨遵师父教诲,那我现在就动身。”
李华:“宫门还未开,你此时出去必会有人阻挡,你就说是奉皇贵妃娘娘的懿旨命你出宫办差的,切勿走漏了清心殿的消息。等出了皇城,有人会接应你,你从天津卫渡口乘快船走,不出十余日就能抵达苏州。”
焱子应是,他面不改色的从清心门走出去,广场上守着的一众内侍让他心中翻起波涛来。
师父向来办事最为稳妥,今日之举却惴惴不安。如今司礼监一手遮天,连师父都镇不住了,或许陛下真的出了什么事,宫里要起什么变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