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陵县的初春生机盎然,水利可以运转了。
几个孩童赤脚在平湖不远处的田垄耍闹追逐。一眼望不到头的湖边上拔出数片茭白菖蒲,风一吹,抖擞的尽目灰绿扑朔。衙役官兵奉命守在闸口边,因上回崩闸之事闹得人心惶惶,不敢掉以轻心。
官兵甲:“很快就要入夏了,有了这水利,到时候我爹娘的收成好了,我就能娶小小了。”
“是啊,天子真是咱们救命救世的菩萨。”官兵乙也赞同。
二人无事闲侃两句,眼帘中滚来一个竹篾子编的蚂蚱笼,后面一个五六岁左右的小童追来。
“哎哎哎,快回去,别在这捣乱。”官兵甲不耐烦的将蚂蚱笼踢过去。
小童弯腰捡,看见石头后成队的蚂蚁军队黑压压的窜出来,浩荡的往山坡上爬。
“哥哥们,蚂蚁搬家,要下雨了,你们别淋着雨。”小童眨着眼睛。
官兵乙抬头看了看万里晴空,“别胡说,大太阳顶着呢,下什么雨?快回去吧。”
小童噘嘴,不再说话,一步一坑的跳回田垄中。官兵们依旧直挺的站在涵闸处,身上的厚重盔甲严实的阻挡了他们的毛孔,未曾注意身边的风已变得凉飕飕。
日落时分,晚霞比往日的都要美。红中带紫,紫中带蓝,卷动着天边变化莫测。火烧云映在湖水里,几只蜻蜓嗡嗡擦水而过。
夜色已至,守班交接。
一位淳朴的少女提着菜篮子跑来,给官兵甲塞了个窝头,又替他抹了抹额上的汗。
周遭人起哄,当着这么些人的面,官兵甲男子汉也害臊起来,轻轻亲吻了一下少女的手背。
正当此时,轰雷震耳,闪电分叉似的抓了下大半边的夜空。霎时间,月影晦暗,乌云密布,雨浪瓢泼倾泻而来。
“小小,你先回去,我得守着闸口。”官兵甲将窝头揣在怀里,把少女往后推。
官兵乙摆摆手,“不用急,大雨来的快去的也快,过会儿就不下了。”他换好了布衣,准备回家。
话音刚落,一声穿云裂石的轰响震得众人一激灵。
乙扶了扶布巾,“这雷声怎恁地大啊,好像地震了似的。”
甲:“我娘说雷大雨大,咱们不能掉以轻心。还是命人先将沙袋扛过来,然后预备挖堤引流吧。”
二人意见不合之际,一个徭役匆忙跑来。
“报!东边总闸塌了!”
二人愣愕几息,甲遂高呼召集守卫士兵,“赶快照我刚才说的去做!”他双手箍住少女的双臂:“小小,快去通知乡亲们往高处跑,越高越好!”
平湖水利规模壮大,但施工快而精,不至于一遇涨潦,堤即冲决,然而东边总闸蓄水量高达一百亩,此刻正以洪涛之势奔泻。
众兵忙的汗雨遍身,浑然分不清。雨势越来越猛,搭在堤坝上堆成小山的沙袋也渗出水来。
官兵甲与众人一同扛沙,眼见着前方几个伙伴生生淹死,愤恨不已。
“报!东边的乔家村淹没了!”
“报!黄家村也没了!”
噩耗比头上的霹雷还令人晕眩,官兵甲趔趄两步,迫切道:“咱村的亲戚在西边,离得远,我已让小小去通知了,你快去带人把总闸关上!”
“总闸的阀门被毁了,恁老大的口子,拿什么堵啊!”官兵乙喊道:“他娘的,是谁造的那阀门,非要咱们给他擦屁股!”
雨声太大,绕在耳边发麻。官兵甲抖索了一下眼皮,在瓢泼中强睁开眼,望向一片汪洋。他掏出怀里的窝头盯了片刻随后啃着,眼泪混杂在雨水里,只能从表情中分出悲痛。
“还记得上回是怎么办的吗?”他扔**上扛的沙袋。
官兵乙嘴巴张合,怔楞道:“人......人墙。”
大雨狠命的往黑亮的盔甲上抽着,东边总闸之下竖起一道道人墙,上百官兵将自己的手腕系在粗草绳上,节节成扣,牢牢的绑在一起以防喷泄的涛浪将肉墙打散,却也只是螳臂挡车,无力回天。筋疲力尽之时,他忽又见到了洪流中飘起的那竹篾蚂蚱笼,怆天呼地嘶吼着,拼尽全力的顶着。
暴雨终归是会停的,躲在山洞里侥幸逃脱的乡邻走出来,往日农意盎然的县城不复存在,面对的只有浮尸飘零的人间地狱。
少女沿着堤岸寻觅,惊心怵目的翻找着已被泡的浮肿的侍卫尸身,终于在沙泥中找到了那勇果的铠甲。
碧牙床般的缥色晴空划出一道长虹,映在这对苦命鸳鸯周身,照的一片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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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京师的天却阴沉沉的不见日光。
刑部衙门内,罗炅和薛子林听那击鼓妇人道清来龙去脉,不作回应,互望一眼。
薛子林和善温声,“夫人,此事关系重大,待我等商量后再行处决,您看如何?”
民妇擤了擤鼻涕呜咽,“二位老爷,民妇知道那杀人狂魔是你们的上司,你们不敢得罪。可民妇已敲了登闻鼓,大晏律法明文规定,无论是告天子还是告官员,都要秉公处理,还望二位老爷还我娘家一个公道,让上下四十余口人死得明白!”
罗炅挠挠发髻,侧头问薛子林:“侍郎大人,晚生学识浅薄,一时忘了大晏律法的哪一条有此规定啊?”
薛子林寻思片刻,摇头道自己也不记得了。
民妇大惊,抱腿乞求:“老爷们,您不能包庇上司啊!是第四百一十条记载的啊,白纸黑字写得明白!”
罗炅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又问:“你夫家是做什么营生的?”
“回老爷,是种蔬果的。”
薛子林本是不解的看着这一问一答,直到她说出这句才幡然大悟,连忙差人辟出一间房子将她先扶去歇息。
“薛大人,您听明白了吧?”罗炅笑了笑:“现在的平头百姓都比你我堂堂刑部官吏的记性要好。”
古往今来讲究门当户对,这民妇既然嫁给了蔬果农夫,就说明其娘家并非大户,虽是出了个做地方通判的弟弟,但官位微小,只能保得全家衣食不愁罢了。再加上庶民女子向来不能入学堂,如此家庭出身,还能认得律法明文上的白纸黑字,定是有人教她这样说的。
“罗令史好厉害的推理,我比您年长十岁,竟不如您半分,实在惭愧。”薛子林拱手,旋即又面露难色,“只是姜大人涉及此案,我们总不能真的要问斩他吧?可......可击鼓鸣冤的案件要是不审理,让圣上知道了会被流放的。”
“学生自然不能让姜大人跟此案有所瓜葛。”罗炅凝思半晌,笑道:“审是一定要审,但是审谁、斩谁就是咱们说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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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政殿内阒然寂静,静的只能听见圣上沉重压抑的喘息声,拿起茶盏的手都颤抖着。
李公公在一旁侍候的胆战心惊。永州零陵的平湖堤坝溃崩,一夜间伤亡上万余人,八十多处村庄被淹毁,五十万两银子这是砸到鸭子脑袋上了。
芮深跪在地上,虚白的胡须微动。褚阁老早上吃了蒜,此刻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这口气熏着圣上被砍了头。
圣上终于开口:“发水时,当地的知府和零陵县的知县都去哪了?”
申斥的声音中夹带着强意抑制不愿发的火气,通达龙体各处欲裂的经脉。
芮深:“回陛下,除永州府新上任的知州外,知府和知县魏零都被都察院撤职了。”
圣上皴了皴眼窝,“赵佑铭干的?”
“回陛下,是副都御史伍画伍大人下的令。”褚阁老抬头窥探,见圣上闭目入定,佯装悲叹:“臣听说永州那么多百姓跑去官府求救,官府却连个掌事做主的人都没有,唉,实在是可悲啊!”
褚阁老眼睛流了几滴水儿,瞧圣上依旧不言语,又啧啧嘴:“臣还听说伍大人近日不在衙门坐堂,总去姜大人宅邸转悠,他还不如多操心一下份内的事儿。”
芮深轻嗽,暗眄他一眼。
“好!”圣上一拍桌案,李公公能头皮一紧。
万岁爷这是真怒了。
“你们一个个的什么都知道,都当朕脑袋里装的是面糊!”圣上暴喝,随手掷出手中的奏疏砸在褚阁老眼眶上,“混账东西,朕没如你们的意,朕还好端端活着呢!别蹬鼻子上脸!李华!”
“老奴在!”李公公火速回应。
“把这个东西拉出去廷仗八十!再去都察院叫那个伍画自罚五十!你亲自盯着!”
褚阁老垮着脸霎时吓得灰白,芮深喉结滚动,不敢谏言。
崇政殿外,两个侍卫一手持一根红漆黄头的棍子,等着褚阁老被内侍们绑在长凳上。
李华揪着眼皮,不敢多看。褚阁老也五十多岁了,哪能经受住八十大板?于是走上前嘱咐一句,“着实打吧。”
这句话倒救了褚阁老一条命。
宫里的暗语很多,李华侍奉圣上近四十余年,话语权还是很重的。就拿廷仗这事来说,‘着实打’也就是让人手下留情,十棍顶一棍;要是换成‘玩命打’,便是一棍顶十棍,那这受刑的人可就要当场命丧黄泉了。
人哪,还是得守着点把门的!李公公轻拍两下自己的嘴,也算个告诫。
【作者题外话】:打板子的暗语借鉴于《大明王朝15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