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阳光遍及大地。
褐发男子轻转轮椅的木车轮来到床边将窗户打开。迎面的风和着清晨湿冷的空气扑入鼻腔,大口呼吸却是有难得的清爽之感。他枯木色泽的双瞳将窗外的一切收进眼底,汇聚成一汪温和的湖泽。浅到几乎不可见的笑意浮动在这片湖泽之上,有种舒畅和享受,也有些许的苦涩和没落。
他熟练的让轮椅后退,很容易就出了里屋。打开最外面的那扇门,就是刚才他观望的庭院。他推开门,门边上放着一只空的木桶。庭院的东北角上则有一个水井,由此可见褐发男子饮用和使用的水都是从那口井中所打。
他伸手拿起木桶,*控着轮椅朝那口水井过去。水井边上有一个和自制粗糙的横木架子。他放下水桶水满后提上来的时候,另一只手刚好撑在上面。尽管是有些吃力,还是能够一个人将水桶拉上来。不管是再怎么不适应,多年后的今天都能在日常生活中将过去极为困难的事情只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完成。对于他自己来说,不能不称之为一件不易的事情。
打上了水,他便一手提着木桶,一手转动车轮朝着屋子走过去。车轮硌到了一块石头,轮椅震了一下。木桶放在轮椅的扶手上,他自己抓的很松,便是一震就侧歪掉落下去。
他只觉眼前一花,还未及反应,木桶便被一个人提在手中了,一滴都没有撒出去。他抬起头,迎上一张俊美柔和的笑脸,怔怔无语。眼前的年轻男子一头耀眼的金色长发,他的这张脸极为陌生,但是给他的感觉却是丝毫没有疏远感。仅仅只是照面,便觉得面前这个年轻人有种与生俱来的气质让人生不出恶感。
只见这个金发男子将木桶放到地上,向他微微低头打招呼道:“阁下可是旭川?”
褐发男子斜眼看到庭院里站着好几个人,看向面前这个金发男子的眼神一凝,说道:“谢谢阁下的帮忙,不过......我并不喜欢不敲门就擅自进到我家里来的人。你们这样,非常不礼貌。”
说完,他便转动着车轮朝着房门的方向径自过去了。
“阁下且慢!”金发男子站在他身后,明知道对方看不见也不会看自己,却还是俯身道歉:“在下蓝汜,擅闯阁下的居所是我们唐突了。但是,我们来找阁下,是有重要之事相商的。”和他一同来的,还有斯罗尔特,哈尔,律费拉,蒙雾。
旭川转向他,又环视了一下众人,之后才淡漠的说道:“有重要之事相商?几位怕是找错人了。我一个残废,无论何事即便是有心也是无力。而且,我对任何事都没有兴趣。几位,还请回吧。”
斯罗尔特走上前,一把拉住旭川的轮椅,让欲走的后者不得不停下来,抬头望他,一脸怒容,冷声说道:“几位,是想用强么?”
斯罗尔特放开手,笑意盈盈的说道:“怎么会呢。在下只是觉得,如果有机会可以讨回你如今忍受的这笔账,不讨......才是傻子吧?”
旭川依旧冷目相对,“阁下是什么意思?”
斯罗尔特笑了一下,说道:“在下斯罗尔特,乃浪峰佣兵团团长。来找先生是因为温瑞鸥公国妄图哀默城的金矿。”
“哼,图哀默城的金矿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哀默城......”旭川说道这里突然停下来,抬眼看着斯罗尔特,对方的笑意返入他的眼底,有种善意的狡黠。他的双眼一马平川,即便是明白过来也是波澜未起。只见他垂下目光,转着车轮打算进屋去。“你们有心护卫迩橘奈新城是你们的事情,我想这和我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我知道你们想从我这里知道的是迩橘奈新城的一切情况,再多些便是希望我召集城中百姓抗敌罢了。五年前,我曾做了和你们现在想做的相同的事。我付出的是我的双腿。此次,几位还想让我失去我的双臂么?”
在进屋之前,他突然的回过头来,对众人说道:“我只是一个残废,我都不指望自己能做什么,你们何必希望我能做什么?”
他的声音没有恶意,却是带着刺耳的嘲讽之意。尽管他嘲笑的只是他自己,也让众人的眉宇在他说话的同时漫上一层深深的阴霾。随着他进到屋中之后的门缓缓关上,那个坐着轮椅的人影从他们的眼前消失,那种来自于旭川本身的压抑感都不能从他们的身上褪去。就好像有什么压迫着他们的胸腔,有的只有沉重感,徒然给他们增添心上的不快。
旭川回到屋中,从窗户望出去,却见这些莫名的来人丝毫没有离去之意。他枯木色泽的双瞳阴晴不定,闪烁的光芒也随之忽明忽暗。他的双手垂落在大腿上,然而那里却只有塌下去的衣衫,肉体早在五年前便被生生一刀砍断了去。如今,那场梦魇对他仍然有无与伦比的杀伤力。那些回忆残忍而残酷,充满血腥,他想都不敢想。回忆的话,所有的痛苦都会毫不客气的再一次完全来袭。
“在下只是觉得,如果有机会可以讨回你如今忍受的这笔账,不讨......才是傻子吧?”
那个自称浪峰佣兵团团长的话有犹言在耳。他自己如今忍受的这笔账,是他仅仅而立之年便失去双腿成为一个残废,他以往什么都能做的事情现在对于他来说有了超乎寻常的难度。他知道他自己是咽不下这口气的。但是,当初一瞬,肉体和精神同时被击溃,带给他的是此生都摆脱不了的畏惧。或者可以说是灵魂的震颤这般强烈的恐惧之感。
五年前,他甚至不知道来进攻的军队是哪个国家的。他组织起来的护卫军全部是城中的白姓。他们常年劳作,完全没有克敌制胜的概念。仅仅是靠他的战略来进行阻挡。然而,他们的人数也只有不到五千人。与对方的万人训练有素的军队来说,抵抗的结局在选择抗衡之时便昭然若揭,必输无疑。
然而,他们所作的抵抗在他的带领下仍然是出人意料,奇迹般的支撑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这一个星期以来,他频繁的派人在哀默城和帝都之前游走。他希望以此获得救援。但是直到敌军突破城门,攻进了迩橘奈新城中,仍然没有任何的救援。没有人再能够救他们。
他被推到风口浪尖,年轻气盛,并没有因为自己是败寇便有一丝一毫的退让和畏惧。大不了就是一死,没有什么事是不能接受的。他虽然不甘心,却也是尽了自己的所有,结果不如人愿也没有责怪自己的理由。
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对方竟然在他面前上演了一场惨无人道的屠杀!一个时辰,便有上千百姓被杀!在他面前的不止是杀红了眼的敌军士兵,还有尸横遍地的百姓。刺眼的鲜红还来不及褪色变暗,便有一层又一层的鲜血扑上来,盖上去。流到他的脚前的鲜血,染红了他的长靴。他被敌军按倒在地上,满脸都是鲜血。他叫不出声,哭不出来。只有在这一刻,他的恐惧才像洪水一般从心底爆发出来。从未有过的恐惧和绝望,和着周围在他眼前倒下去的人们以及他们的鲜血将他完全的吞噬在其中。他原本的信念全部被眼前的人间地狱所击溃,剩下的,只是恐惧,战栗,和憎恨。
敌军将领下马,从血泊之中一路走到他面前。胜利者的姿态无尽的嘲讽着他的抵抗,他的言语,字字如利剑,无情的在他的身体各处划下深刻的剑痕,他让旭川亲眼看到了自己的可笑和狼狈。可笑的是他想救人,却是谁都没能救下,也没有一人能救他自己。而且,这条绝路是他心甘情愿自己选的。狼狈的是,他毫无反抗之力,受尽侮辱。
“旭川?你不过是一个平民,妄想成为救世主.....真是自不量力!和你这般卑贱的人相斗,竟然耗费了我一个星期的时间,你还真是该死!”
“人若是想做什么,也该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贫民百姓嘛,能做的不过是活下去而已。你看看他们,若没有此番的抵抗之行为,或许我还能看在没有惹我生气的份上放他们一条生路。可惜.....因为你,耗费了我的时间,还损失了我的人。所以,他们就不得不死,才能平息我的怒火了。”
“旭川,做自己能力范围以外的事情,付出代价的永远不会是,只有你自己!”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他手中的长刀也狠绝的落了下来。
......他放在衣衫上的双手紧握成拳,上身无意识的颤抖着。良久,他才将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松开手,闭上了眼睛。
他如何敢重复当初的梦魇?即便是他敢,又有什么资本是可以与之相抗衡的?
是的......他如果不是一个残废,或许为了那什么责任,什么勇气,或是其他的什么可以让人面对危难变得热血沸腾的东西和信念,他可以和屋子外面的那些年轻人一样,带着想保护什么的冲动去做连死都毫不在意的事情。
然而,没有如果,他是一个残废。残废就该做残废该做能做的事情。比如说,他当初怎么也不肯向之低头,让自己鄙视道骨子里的——苟且偷生。他曾如此不耻这么做,可是却仍然下定不了决心去死。
他只是想活着,哪怕是现在这样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