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外的露天广场上,景象荒诞得近乎诡异。
所有受邀赴宴的宾客,无论官爵高低,身家几何,此刻都换上了一身宽大的青色道袍,头戴皂角方巾。
放眼望去,青袍与黑帽连成一片,不像皇恩浩荡的御宴,倒像是一场规模盛大的道门法会。
范立的席位,被安排得异常靠前。
仅次于严世蕃与徐璠。
对于这两位内阁首辅之子的特殊地位,范立在昨夜的画舫上便已领教。
但他不解的是,为何其他几位家世同样显赫的勋贵子弟,座位却远在他之后。
“这两个家伙……倒是习惯得很。”
范立的目光落在严世蕃和徐璠身上,两人落座的姿态不见半分局促,仿佛这身道袍本就是他们的常服,远比那些举手投足都透着别扭的宾客要自在得多。
百官为道,儒生为祝,商贾为仙。
好一个大明朝,好一个嘉靖帝。
范立心中冷笑,正品味着这出闹剧的深意,一声尖锐的唱喏划破了广场的宁静。
“陛下驾到——!”
早已被提点过宫廷礼仪的众人,动作整齐划一地起身,朝着龙椅的方向躬身下拜。
一道身影,步履沉稳地走来。
道袍飘逸,目光如炬。
嘉靖皇帝身着绣满经文的八卦道袍,头戴一顶以奇珍异草编织的法冠,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并非只有帝王的威严,更有一种洞穿世事的漠然。
“朕常服不过八套,燥湿互用,与臣工、使臣、官兵同之。凡支一钱,必关军国之需;凡蓄一物,必为万民之备。无时无刻,不敢忘祖宗之艰难,不敢忘百姓之疾苦。”
“尔等能体察天心,效仿朕之爱民,为国分忧,为民解困,甚好,甚好!”
嘉靖的声音洪亮而深沉,却偏偏带着一丝玩味,在广场上空回响。
“陛下言传身教,泽被苍生!”
“上天佑我大明,陛下圣寿无疆,万寿无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范立混在山呼海啸的颂赞声中,嘴上念着早已排演好的词句,心中却是一片冰冷。
好一个嘉靖!
三言两语,便将一场风月场中的豪奢游戏,归功于他自己的“勤俭表率”?
效仿他?
他怕是忘了,所谓的义拍,不过是那群膏粱子弟在画舫上寻欢作乐的由头,是为博美人一笑的豪赌。
他们或许不关心阵亡将士的遗孀能得几两抚恤,但他们一定很关心,昨夜的薛素素,究竟宿在了谁的房中。
太监开始上菜,一道道所谓的“御膳”被端上宾客的案几。
范立扫了一眼,眉峰微不可察地一挑。
一席全素宴,且道道冰冷。
就这?
很快,他便发觉自己还是想得太美了。
当最后一道冷菜上齐,范立面前的小小案几便被占满了。
萝卜,青菜,豆腐,黄花,生菜。
他想起了嘉靖方才的话:“凡支一钱,必关军国之需……以解民困。”
演得真像。
好在,范立早已不食五谷,断绝烟火,也能辟谷不死。
“开宴吧。”嘉靖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朕修道,茹素多年,宴席简慢,诸位莫怪。”
严世蕃立刻起身,一改昨夜的狂悖嚣张,姿态恭敬到了极点。
“君子以静修身,俭以养德。陛下言传身教,实乃我等臣子毕生之楷模,此番教诲,我等受益终身!”
漂亮的马屁!
范立清晰地看到,嘉靖皇帝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愉悦的弧度。
这位小阁老,果然不是草包。
也就在这时,范立心中一动。
薛素素不见了。
她不是也被赐金牌入宫了吗?
“严世蕃。”御座之上的嘉靖,淡淡开口。
“臣在。”严世蕃深深一躬。
“朕听说,你凭你父亲的一个字,便为国库筹得了七十五万两白银?”
“回陛下,是‘忠’字。”严世蕃垂首,“臣与家父深知,唯有对陛下尽忠,方能不负这身大明官袍。”
就连范立,都不得不承认这话的精妙。
自古以来,帝王最喜忠臣,其次是贤臣,最后才是有才的能臣。
三者看似相近,实则天差地别。
就如他范立,论能力,他自信不输天下任何人;论贤名,楚国百姓或许也认可一二。
唯独这“忠”字,是他此生都绝不可能沾染的东西。
“很好!当赏。”
嘉靖话音落下,一名老太监手捧一个紫金葫芦,走到严世蕃面前。
严世蕃显然驾轻就熟,熟练地伸出双手,掌心向上。
一粒丹丸,从葫芦口滚落。
“臣,谢陛下天恩!”
严世蕃看也不看,直接将丹丸吞入腹中。
嘉靖笑了。
“朕从不吝惜赏赐。此乃天师为朕亲炼的‘九转金丹’,尔等皆为国有功,这仙丹,朕愿与诸君共享。”
此言一出,在座的宾客脸上瞬间绽放出狂喜。
九转金丹!
名震大明的无上仙药!
所谓“九转”,便是九次丹成,九次重炼,九次提纯,取九九归一,圆满无暇之意。
其效用……看看嘉靖皇帝就知道了。
他一生服丹无数,虽未长生,但那一身深不可测,冠绝当世的修为,便是这丹药效力的最好证明!
“徐璠。”嘉靖又点到次辅之子,同样一番褒奖,赐下了一粒九转金丹。
随后,嘉靖帝竟是直接略过了范立,开始依次点名那些在义拍上拍得物品的京城权贵子弟,人人有份,皆赐下了一粒金丹。
就在范立以为自己会被彻底遗忘时,御座上的声音,终于叫到了他的化名。
“你就是范哲?”
范立连忙起身:“草民在。”
不知何时,嘉靖的手中多了一卷书册,他翻开第一页,缓缓念道。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范立心头猛地一跳。
好快的效率!严世蕃昨夜才献上的《道德经》,此刻竟已到了嘉靖手中?
嘉靖念完最后一句“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才停了下来。
“这《道德经》,当真是那楚国范立所著?”
范立垂下头,在那道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下,竭力维持着一个商贾应有的敬畏与惶恐。
“是。”
“唉……”
嘉靖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其中竟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惋惜。
“范哲,朕命你,代朕给那范立写一封信。”
“若他肯归顺我大明,过往一切,朕皆可赦免。朕许他入文渊阁,位列张居正之上。”
“另,加封晋国公,爵位世袭,与国同休。”
话音落下,满座皆惊!
就连严世蕃和徐璠,都无法掩饰脸上的骇然。
谁不知道,张居正当初在云梦山为救太子万历,不惜耗损百年寿元,立下不世之功,才从内阁末位一跃成为仅次于严嵩、徐阶的第三首辅。
如今,仅凭一本《道德经》,楚国的范蠡,便能凌驾于他之上?
嘉靖皇帝,当真凉薄至此?还是说,那位万历太子,早已失宠?
范立静静地听着,他知道,嘉靖皇帝的赏赐,到此为止了。
那么,他的九转金丹呢?
赏了远在天边的范立,跨越山河的范哲,竟连一丝一毫的恩惠都得不到吗?
不。
范立的眼帘低垂,遮住了眸中一闪而逝的彻骨寒意。
嘉靖不是忘了他。
而是,只“赏”了他。
赏了他一句“代朕写信”,赏了他一个“传话工具”的身份。
在嘉靖眼中,他范哲,连与严世蕃、徐璠那些纨绔子弟相提并论的资格都没有。
他只是一个引出“范立”的诱饵,一个可以随时丢弃的棋子。
赏无可赏。
这,才是帝王最狠的杀人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