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诏狱。
那扇吞噬了无数王侯将相的沉重狱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缓缓开启。
一道瘦削的身影,沐浴在久违的阳光下,却未见半分欣喜。
胡宗宪身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囚衣,面容枯槁,两鬓斑白,唯独那双眼睛,深邃得如同一潭死水,不见波澜。
他刚刚迈出狱门,一道身影便鬼魅般挡在了他的身前,气势沉凝如山。
“胡兄,恭喜!”来人声音洪亮,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风雨已过,云开月明,陆某在此为你贺!”
胡宗宪脚步一顿,眼皮都未曾抬起。
他认得此人。
锦衣卫指挥使,陆炳。
权倾朝野,圣眷正浓,嘉靖皇帝的奶兄弟,修为已至合一境九重天大圆满的恐怖存在。
胡宗宪缓缓转过身,那张死寂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陆炳见他如此,心中微感不悦,但面上依旧挂着热络的笑容。
“胡兄,陛下特下恩旨,赦你无罪,戴罪立功。”
“一个月后,京城城外,西南狼兵三十万,尽归你一人调遣!”
“另,准你临机专断,大明军中所有修士,无论品阶,皆可征辟调用!天恩浩荡,胡兄兄,收复云州,万勿辜负圣恩啊!”
陆炳一口气将圣旨说完,目光灼灼地盯着胡宗宪,等着他感激涕零地跪下谢恩。
然而,胡宗宪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石像。
“怎么?胡兄兄还有何要求?”陆炳的耐心开始流失,“但说无妨,此地还是诏狱门口,没有我的允许,一句话也传不出去。”
“陆都督。”
胡宗宪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顽石在摩擦。
陆炳心头猛地一跳。
这称呼,太生分了。
“罪臣,想问陆都督一句话。”胡宗宪的目光终于聚焦,却带着刺骨的寒意,“陛下可知,云州城破之时,太子殿下曾亲口对楚国晋公许诺,云州,自此不再归属大明?”
“若胡某领兵攻打云州,那便不是收复失地,而是……侵略。”
陆炳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神骤然锐利起来!
他死死盯着胡宗宪,仿佛要看穿他的骨髓。
这胡宗宪,是在诏狱里待傻了,还是疯了?
云州本就是大明疆土!即便不是,堂堂大明天朝,欲伐一国,需要理由吗?需要谁的许可吗?
强者挥刀,何须多言!
“胡宗宪,慎言!”陆炳的声音冷了下去,“你刚才的话,我只当没听见!记住,此战,陛下志在必得!你若办砸了,辜负的不仅是陛下,还有严首辅与小阁老的一片苦心!”
胡宗宪沉默了。
良久,他对着陆炳,深深地、深深地作了一揖。
“罪臣,谢过陆都督狱中照拂之恩。”
这一拜,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陆炳心中那股火气,被这一拜弄得不上不下,只得拂袖道:“罢了!你好自为之!”
……
胡府。
曾经门庭若市的总督府,如今只剩一个空壳。抄家之时,连门窗都被锦衣卫拆去换了酒钱。
若非昔日同僚部将凑钱赎回,胡家老小便只能流落街头。
胡宗宪归家数日,未与家人说一句话,只是终日站在这空旷的庭院中,望着天。
府中的珍玩摆设,倒是又渐渐多了起来。
他官复原职的消息一传出,无数贺礼便流水般送了进来,空荡荡的府邸,几日间便恢复了旧观。
只是,人依旧,心已死。
“老爷,有客到。”新来的管家小心翼翼地禀报。
胡宗宪置若罔闻。
管家硬着头皮,压低了声音:“是……是小阁老府上派人安排的,说请您务必亲见。”
“严世蕃”三个字,终于让那尊石像动了一下。
胡宗宪点了点头。
“让他进来。”
府外,化名范哲的范立,正颇为尴尬地整理着自己身上的粗布麻衣。
大明律,商贾不得着丝绸。
纵然私下里早已无人遵守,但今日拜访的是大明总督,他不敢有丝毫逾矩。
这身衣服,还是他从范府一个身材相仿的仆役那借来的旧衣,上面还带着补丁。
“范爷,请吧。”
前来引路的胡府下人憋着笑,侧身让开。
范立注意到,这下人身上的料子,都比自己的要好上数倍。
他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跟着下人穿过重重庭院。
终于,在院落深处,他看见了那个如标枪般站立的男人。
胡宗宪,同样一身粗布衣衫,背对着他,仰望苍天。
“胡总督,晚生……”
范立正要按着严世蕃教的说辞,上前行礼。
“你是楚国派来的细作吗?”
一个冰冷、沙哑,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范立的心口!
范立准备好的所有说辞,瞬间被这一句话击得粉碎。
他瞳孔微缩,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装出恰到好处的惊愕与惶恐。
“总……总督大人,您在说什么?”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般直接,这般致命的指控!难道严世蕃把自己卖了?
胡宗宪缓缓转过身来,那双死水般的眸子,此刻却锐利如刀,仿佛能洞穿人心。
“我问你,是不是楚国的间谍。”
范立强行压下心头的震动,挤出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表情,愤然道:“总督大人明鉴!晚生冤枉!晚生乃范氏商行大明总掌柜,范哲!前些时日,还曾随赵文华大人去狱中探望过您!”
胡宗宪盯着他看了半晌,眼神中的锐利渐渐隐去,又恢复了那片死寂。
“商人?”
他语气淡漠,带着毫不掩饰的疏离与轻蔑。
“我乃武将,不懂商贾之事。你,与我何干?”
范立心中一沉。
他明白了。
胡宗宪的心,已经死了。一个心死之人,根本不在乎什么严党,什么圣意,什么前途富贵。
他今天来,本是想看看这位大明战神,是否还有被利用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