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将小东送去医院的那个晚上,谢小禾一连四个晚上没有出门,窝在临时租的单间公寓里,泡了茶,准备了话梅、芝麻鸡翅尖、茶叶蛋、天府花生、奶油榛子仁,想要边吃边喝边加班赶稿子,而事实上,绝大多数的时间里,却是在边吃边喝边发呆。
发呆。不是追忆。
发呆,脑子里没有具体的人和事,心里没有甜美酸涩或者痛楚的感受,发呆只是满脑子混沌地,手机械地抓起来某颗话梅或者某粒花生塞进嘴里,没有滋味。
而发呆的间隙,也会有个具体的画面嗖地蹿到眼前,而这时,她便就不自觉地双手蒙住了脸,哀叹一声,在心里对自己说,谢小禾,谢小禾,你喝的是酒还是迷药,抽的是烟还是毒品,怎么就能丧心病狂地这么撒疯了呢?!
额头贴着冰凉的桌面,谢小禾真想遁进千尺地洞之下。
那天,深夜,回了家。
待得冲了个热水澡,沏了壶龙井茶,随着血液中酒精浓度渐渐衰退,无论是歌舞烟酒香风丽影的浮躁还是药水血浆白衣轮床的恐惧,俱都从脑子里淡去,谢小禾坐在自己那张半新不旧的床上,把带着淡淡的汰渍洗衣粉味道的薄被拉至齐胸,将脸缓缓地埋在双腿之间,皮肤贴着柔软的纯棉背面,眼前浮动的,是周明的脸,错愕的,尴尬的,容忍的。
嘴唇,似乎还残留着他嘴唇的温度。
肩膀,仿佛还感觉得到他初时抗拒,复又放弃,然后僵直不知所措的手臂。
谢小禾将脸埋得更深,近乎窒息,让眼前一片黑暗,却仿佛还是听到他说:
别闹了,谢小禾。
别闹了。
谢小禾深深地吸了口气。
如果他只是尴尬错愕,如果还有些愤怒厌烦,她都可以用酒后失态,用玩得太疯,用嬉笑玩闹开玩笑……来给他,其实是给自己一个解释。
但是,他的容忍,他的……她不想看到,看到了想要拒绝承认的……怜惜。
她一点也没有掩饰,掩饰她从哪里来,掩饰小东的身份,甚至没有解释他们之间的亲密。他来的时候,小东正抓着她的手,脑袋靠在她的肩头。
周明该对她有什么样的猜想?
不是连小安他们,最近都隐约地在议论与猜测着她么?
那么,周明这样的人,难道不该是惊讶之后的嫌恶,嫌恶之后的躲避——或者,就算他对她从前有所欣赏,尚存交情,也该是毫不留情的指责吧?
可是,那样的容忍,那样的怜惜,陈曦口中的“变态”老师周明,从来不肯圆滑,不肯掩饰自己真实的一切的周明。没有指责没有厌恶,他只是对她说,别闹了。然后,在她越发胡闹之后,他在她身后说,别要再用烟酒和夜店逃避。
依旧是很温和的语气,即便是在这天之外的周明,这样的温和甚至称得上温柔的语气,都并不见得是多见的。
谢小禾蒙住脸。
原来比被人误会、歧视、笑话、指责更难以面对的,其实是把自己的“不好”现于人前,然后,发现这是个真的会为了你的“不好”而难过、痛惜,却坚持认定你还是“很好”的朋友。
朋友。
周明,是这样的一个朋友。她并不清楚从何日起,却分明在心里已经把他当成一个足以信赖的朋友。只是,自己怎么可以这样的荒诞,如此的一个吻,今后,可将如何面对。
他的劝说。不为她的带着嘲笑挖苦最终是戏弄所改变的温和的执拗。
为什么呢?
自己……又究竟是为什么呢?
那天晚上,她想得头痛,直到终于迷糊入睡。第二天哑了嗓子,微微地鼻塞,轻度的感冒症状,这样咳嗽喷嚏吸着鼻子去上班,得到上司的慰问三五句,属下的热茶一两杯,趴在摊着稿子的桌上,有了些心不在焉的理由,而机械地审稿的时候,再偶然想起属于夜幕的一切,恍如另外一个世界。
想不清楚的事情,暂时不要去挑战自己的头脑,然,因了周明的执拗,更因了自己那一番胡闹之后他依然的温和的执拗,谢小禾忽然觉得,自己原本怎么想不再去却不由自主地去的那条街,突然变成了不想再去的地方。
一连四天。
她在自己的小小公寓里发着呆。
工作,工作不能专心;看碟,看碟不能投入;吃喝,吃喝居然没有滋味;于是,只有怔怔地发呆。
电脑上,叮咚声响,是已经隔了半个地球的陈曦在用MSN呼叫她。
?
嘿
喂喂
在不在?
我在烤鸡……
代表着陈曦的怪物头像,数度跳动,打过来若干的无聊的问候语和表情。
最后的那次,她打了一长串问好,然后,一个裂开大嘴,有着红脸蛋的笑脸,很俗很暧昧地说:
亲爱的,你为啥不理我,你在忙什么?蜜运了吗?!!
谢小禾当时在端着茶准备喝,手一哆嗦,半杯茶泼在了键盘上,她手忙脚乱地去擦,在掠过一串乱七八糟的键之后擦到了回车键。
那边陈曦停了半晌,然后哗啦地冒出来一长串问话。
你终于回话了!真是蜜运?谁?帅不帅?我靠,蜜运了你也不用这么激动,哆嗦什么,打出这样长的乱码?!
谢小禾痛苦地支住脑袋,正想着如何解释,那边说道:
打字太慢,我给你电话……
谢小禾哀号一声,正准备以勤俭节约为理由劝说她,居然,手机响了。
难道她不用找电话卡,拨那一长串号码么?谢小禾在心里疑惑,却已经将电话接起来:
“你怎么这么急?至于不至于这样八卦……”她接起来便埋怨,那边却是半晌沉默,她正想着,是否惯常的电话线路问题,却听得那边有些犹豫地问:
“谢小禾么?”
听见这个声音,她的表情瞬间僵住,好一会儿才咽了口口水道:
“是。”然后,没有等对方回答,她抢先说道,“对不起,我在加班……我在采访一个重要对象……不方便多说,再见。”
然后,飞快地挂了电话,深深地吸了口气,踱步到窗口,将额头贴在玻璃上。
或者,真的是时候,把那些该放下的放下,该忘记的忘记,放不下忘不了的,就如人生中所有追不回的过往——就譬如那“传说中”的父亲母亲一样,留在那个自己永远也追不回的世界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