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以后,在一个已经进行到新郎与新娘两方的“娘家人”叫嚣着拼酒阶段的婚礼上,酒量“深不可测”的谢小禾,因为肚子里已经有了当时不过两个蚕豆大小的一对儿子,捶胸顿足地不能替自己的属下兼多年至交出头,只好一边儿极其不过瘾地嗑瓜子吃水果,一边儿四处寻摸想找个一样凑不上热闹的人聊天儿。
于是她看见在礼堂的一角,曾经笑靥如花地起哄唱歌耍宝的凌欢低头玩弄着一个心形的、印着一对儿胖胖小天使的氢气球,那气球已经有点儿泄了气,而凌欢,望着那对氢气球的眼睛,与这婚礼实在过于格格不入。
谢小禾犹豫了一会儿,站起来,才想向凌欢走过去,就见斗酒的那群人中,周明回身朝她望过来,放下了手里的酒瓶,想要挤出来,边询问地指了指门口,脸上带着很分明的关切。
她忍不住地微笑。
想起来前天一大早,为了今天参加婚礼穿小礼服,她摊开《盘发大全》那本书,对着镜子想练习盘头发,才抬起胳膊折腾了没两下,下了夜班本来准备补觉的周明便就跑过来握着她的手腕。
“咱算了算了。”
神情居然是带点紧张。
她扬起下巴对他乐,“不会吧周大夫?固然您不是妇产科的,不过也不至于跟我的新闻系的同事一样,认为胳膊不能举过头吧……”
周明略微地尴尬,愣了有两三秒,不好意思地笑,然后又理直气壮地道:“主要你这个架势太笨,这个一边儿探脖子瞧书,一边儿勾手抓头发,看着就别扭,累,简直就觉得你肯定得闪了腰。”
她没好气儿地把书照他胸口拍过去,“对对对你不笨!你最灵了!而且还特科学!冰天雪地车坏了摆特好的架势看说明书!”
“谢谢恩人不计前嫌心灵美。”周明笑道,轻轻握着她的手腕,那笑容让她的心忽然有了种暖洋洋的柔软。
从好多年前初次见面的剑拔弩张,到那个风雪的车祸之夜,以至如今,居然,她与他,骨血相合。
周明把那本盘发的书从她手里拿过来,颇认真地看,谢小禾仰头瞧着他笑。
“准备改行?”
“都是服务行业……”
谢小禾扑哧笑了,想到前些日子一篇她们社的评论文章讲医疗行业也是服务行业的一种,医护人员应当端正心态,放下“专业人员”的架子,拿出服务人员对待顾客的热情来。周明虽然对这篇文章没有太多说得出的反感,但是带着改革开放初期对“服务人员”这个概念的些许偏见,以及毕竟还是有那么点属于知识分子的矜持,让他对“服务人员”这四个字颇为抵触。而两人就这个问题辩论了快一个小时之后,道理讲不过谢小禾,心里却还不甚平顺的周明,便开始拿这“服务人员”自嘲。
周明说着,却已经开始一手卷起了她的一缕长发卷起环绕,另一手在手心里攥了几只发卡,拇指和食指很灵巧地将手心里的卡子抽出来别住虚绾的发髻。
“哇,老公我刚发现你的手长得豪好看!”谢小禾一惊一乍地肉麻地赞美,才想抬头,被周明及时按住脑袋喝道:“别乱动,回头弄了!”她便继续笑嘻嘻地冲着镜子道:“你做手术时候的手,是不是更好看?”
“咱这种服务行业卖艺不卖身,”周明淡淡地道,“工作时候戴口罩手套。”
“好,好这个习惯好!”谢小禾使劲点头,“不过话说,你以前挺老实正经的一个人,为什么现在也学会了胡说八道,贫嘴瓜舌?”
“是么?”周明瞅瞅镜子里眉花眼笑的她,不动声色地道,“前两天凌欢还在真诚地跟我说,觉得我最近越来越有情趣了,大概是受了你的影响。我本来以为这是表扬,原来是拐弯抹角地批评我被你影响得不正经了?”
谢小禾哈哈大笑,这会儿却见镜子里,自己的发髻已经盘好,完全便是书里那个自己永远也弄不利索学不像的样子,她正要欢呼,周明在她身后将手搭在她肩膀上,似乎也在检查自己的劳动成果。
“真不错。”她小心地触摸自己这个有生以来盘得最好的发髻,“周大夫,其实反正也是服务行业,我看你干脆改行做这个不用加班和夜班的吧……”
周明摇头,“就兼职得了。本行服务对象太多,只卖艺,兼职这个,横竖就一个服务对象,附带卖身。”
她本来想大笑,却不知为什么,并没有大笑,而是微笑地闭上眼睛,缓缓地靠在了他身上。
而今,在这热闹喧嚣的,他的至交与她的好友的婚礼上,那些闹酒闹得忘形的人之间,带着几分担心的询问神色。
这个让她觉得什么都好,只是实在不能算温柔的男人。
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真的依恋那种属于他的,不太温柔的温柔?也许,比她自己了解得还更早,早到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时候。
她冲他笑笑摇手,示意他自己很好,他便又回转了身。
谢小禾站了一会儿,终于是冲凌欢走了过去。
“琅琅,头次看你穿小礼服盘头发,很好看。”
她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凌欢放下了手里的气球,随手拿了杯红酒,边喝边向她笑。
谢小禾在她身边坐下来,轻拍她的手背。
“琅琅,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放下了?”凌欢笑得有点虚弱,“之前我就觉得算放下。可是一直到了这会儿,忽然就觉得心里很空。”
谢小禾垂下眼皮,眯着眼望着被人群包住的新郎新娘。
“占据太多年的东西,放下了,也确实会觉得有点空。”
“是吗?”凌欢有些茫然地问,又喝了口酒,“琅琅,这点子说不得的纠结事,我只给你一个人讲过。那么你说,我……算不算是放下了?”
“放下就发放下,没放就没放,”谢小禾柔声道,“这有什么算不算?不过,我明白,有时候自己也想要个答案,要个给自己个交代。”
“是吧?”凌欢苦笑,小嘴微撇,让那惯常甜美的酒窝显得有点委屈地凄楚,“有句话,我不知道问得合适不合适……”
“你我一起在最恐怖的时候住过一间隔离病房,当时会不会有什么合适说不合适说的忌讳?”谢小禾笑,“之后你还记不记得你破酒量又胡乱喝酒,吐我一脸一身,又说过多少不合适说的话?这又来斯文礼貌。”
凌欢长长吸了口气,“也是啊。”
“到底什么?”
“我想问你,”凌欢低声道,“放下的感觉,究竟是什么?还是……”她迟疑了一下,更低声地说,“还是其实你觉得自己真的放下的时候,其实那块占据多年的地方,已经有了填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