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小禾想,人生中总是充斥着大大小小的意外,惊喜的或者错愕的或者迷惑的或者无可奈何的。
她想,对于她来讲,与己相关的意外已经太多,偏偏在不太久远的记忆范围内,这些意外可以归之于“喜”的又仿佛一点没有。于是,她想,说是坚强了也罢,说是麻木了也罢,又或者说能够坚强的原因也就是已经麻木——总之,她自认为对于“意外”这俩字,已经具备了见怪不怪的能力。
所以,在名字叫“风情”的那间酒吧,意外地看见凌远——且是跟白天、医院里、微笑的风度翩翩的、举止得体的凌远完全不同的那个凌远的时候,她只是惊讶了一下,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跟他点了个头,算作打招呼。他看见她,也只是略略地点了下头,然后继续把头埋在舞伴的肩上,继续低声说什么。那个身材极其火辣的女孩子,扬起头来笑,然后,用嘴唇去寻找他的嘴唇。
当时已经是深秋,夜里穿呢子大衣已经嫌冷。当时距离最初谢小禾采访凌远,已经过去了半个月的时间——关于凌远所讲部分的稿子早已完成,跟其他各医院的部分整合,而谢小禾还在跟那个由河北送至北京手术的病人,将那作为10个病情、家庭状况、职业年龄各不相同的病人故事中的一个,做进她的节目中去。这天早上,她还去了第一医院,老人已经可以进流食,各项检查情况都不错,ICU柳副主任请外科过来会诊,她恰好还见到了凌远,10小时之前,他曾经是飞快地过目一沓检查结果、数据,言简意赅地给出外科专家意见的年轻主任。那举止,不是不端严的,甚难想象,他在10小时之后,可以在众人面前,与一个相识怕不过几小时的女人拥吻。
这其实是谢小禾头一次来到“风情”。
在这之前,她去“美洲”,也去“欢乐城”,从两三天一去逐渐变成天天去,有时候是加班到了1点钟也要去混一会儿,有时候是想要规律作息了,已经上了床睡不着,再出去。
她已经5周没有在家住了,托朋友临时租了个单居,厨房设施不错,卧室里面只有一个床垫,对她很合适。母亲出国访问已经3周了,父亲去江西调研,爷爷如今脑子已经越发不清楚,她每天会固定在六七点的时候回去,陪爷爷说会儿话,跟保姆一起照顾他吃了晚饭,看他睡了,然后再离开。大部分时候还有许多工作没有完,要回去赶工;也有时候就在街上无目的地逛,服装、鞋子、儿童玩具。等天黑下来,她就去那条街上;她喜欢“美洲”的不太闹的气氛和那些叫不出名字却很觉得好听的歌,喜欢“欢乐城”凌晨时分的那场疯狂——很多很年轻的女孩子穿着短裤在桌上跳舞,把鞋子抛起来,也会用自己高耸的胸部去撞身边认识或者不认识的男人的胸膛,伴着兴奋的尖叫,有时候,会把啤酒和香槟对喷。这个时候她觉得很享受,享受这种被音乐、喧哗、华服人影交叠着占满了自己所有视觉和思想空间的感觉,这是种思维凝固的莫名快感。
那天,“欢乐城”一个小姑娘跟另外一个小姑娘起了冲突。
起因不清楚,当时她缩在一个角落抽烟,有人拿着酒跟她搭讪,她仿佛没听见似的望着不远处的跳舞的那群。也不过就是几分钟的事情,两边儿的人就已经从互相推搡发展到了拿酒瓶子照对方的头上砸过去,一时间惊恐与兴奋的尖叫与玻璃碎裂的声音同时从不同角落响了起来。谢小禾皱眉,站起身快步往外走——她只是想找个地方混着,不必在床上辗转琢磨那些也许今生也不能再找到答案的问题,却还并不想被卷入一场混乱冒上惊动了民警,需要通知上司拿工作证明去派出所认领自己的危险。
她从“欢乐城”出去,信步走到“美洲”,却发现那个学生模样、总是有点腼腆地叫她“琅琅姐姐”的男孩子没有在台上表演。她往惯常自己坐的地方看过去,坐了别人,正犹豫间,另一个弹吉他的男孩走过来跟她招呼,随便聊了几句,她点了杯酒,慢慢喝着,那男孩低声对她说:“小东去了‘风情’,他喜欢的人在那里。他走那天跟老板很不开心,以后是不能回来了。不过他有跟我们讲呢,如果看见琅琅姐姐,告诉你他去‘风情’唱了。”
谢小禾愣了一愣,一时倒是并没有适应这种有些不同的“情深意重”。
她喜欢那男孩的清秀长相和唱歌的味道,于是时常会凑个趣多花些钱点他的歌。他在场间休息时候,也就会答谢似的,下来在座旁陪聊。
她听过他讲的自己的故事,大约是有个很喜欢的人吧,家里并不答应,他是坚决的,她也是,于是辍学,打算赚足钱,两人一齐去澳大利亚。
谢小禾不记得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会让那男孩子将她引为知己。她想,多半也不过就是场面上的敷衍,而自己如今敷衍的段数大约是提高了,再或者,其实只因为,那男孩子换了工作地点,想把熟客也拉过去。
谢小禾冲传递消息的男孩点头,说谢谢,喝完了手里的酒,看看表,连12点还不到,于是,打听了“风情”的方向,在“美洲”买了一支圣诞老人形的棒棒糖,啃着,溜达过去。
一进门就看见小东在高出地面2尺的舞台上弹吉他唱歌,很投入很开心的样子,并非从前那些有点忧郁的歌;台下,有许多的人在跳贴面,跳贴面的人中,凌远和他的舞伴,显然是最靓的一对。
其实凌远会在这里出现没有什么奇怪——这些酒吧里从来没有缺少过各行各业的精英——没有好的经济条件,恐怕也负担不起这样的消费;只是,谢小禾饶有兴味地朝着这间酒吧里除了小东之外,这唯一的熟人瞧过去,她很确定,这不是白天,医院里,那个对付记者手段圆滑的,对待突然而来的急症病人沉着冷静的外科主任。他的笑容很颓靡,带着玩世不恭的无所谓,或者,还有着淡淡的厌倦。
谢小禾点了水果,窝在沙发里用竹签扎着吃。面容清秀的小弟跑过来殷勤地招呼这位生客,她向小弟微笑,对他说,我是小东的朋友。
小东所谓惦记她的留言多半只是一句场面话,那么何妨她不回上一句场面话。
人生中需要各种各样不同的场面话,譬如白天在医院里,谢小禾组长与凌远主任很尽职责地以记者与外科医生的身份,对对方维持着一种场面;夜里的酒吧里,空虚无聊的谢小禾和浪荡放纵的凌远,对各自不同的伴儿,维持着另外一种场面。
那是他的女朋友么?谢小禾很确定地不是——凌远在5分钟后换了另外一个伴,一样的亲昵。而这时候,小东已经从台上下来,向谢小禾走过来,面上是看不出一点作伪的开心,那笑容很惊喜很灿烂,他在她身边坐下,叫“琅琅姐”,从她盘里抓了块水果塞进嘴里,“琅琅姐,你来了!”
她冲他微笑,“听陈乐说,你喜欢的人在这里。”
“是啊!”小东有些羞涩地低了下头——那样欢喜的羞涩。
“让我看看——是什么样的小美女。”她瞧着他,这倒真是个好看的男孩子,如果所讲的故事果真如实,也还十分痴情,这个故事可以提供给她做编辑的朋友,好好策划写本言情小说,不知能不能大卖赚钱。
他忸怩了一下,有点怯怯又有些不安地瞧了她一眼,吞吞吐吐地道:“琅琅姐,你不知道么?”
“什么?”
“你没有听他们说,我……”
谢小禾挑起眉毛,逗他,“怎么?不会其实是单相思吧?”
“不是……我……”小东咬着嘴唇,低声道,“我以为你知道的,还肯跟我做朋友……”
“啊?”谢小禾一愣,随即打趣道,“你不是拐了谁家18不到的闺女?再或者,是哪家的太太?没关系……”她扯动嘴角,没关系这话,这样从自己的嘴巴里跳出来,委实推翻了自己二十多年来的家教与有关感情的信条——不过,这是什么地方,又何必认真?就算不是这样的地方,就算你曾想结婚生子、生生世世地认真的人,最终又如何了呢?
小东咬咬嘴唇,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拽了拽她的袖子,努嘴往不远处指了指,“他在那里。”
谢小禾顺他的目光看过去——有个子很高的、古铜色皮肤健硕身材的大男孩,在打鼓。
谢小禾愣怔了约莫两秒的样子,然后,想起来他曾经说过的,攒够钱去澳大利亚的话。
忽然间,心里有几分柔软。
澳大利亚,那是个承认与尊重同性恋婚姻的国度。
呵,真真假假,执着与随便,懦弱与坚持,谁能说得清楚?
她回头,伸手拍拍他肩膀,眼光很柔和,至真诚地柔声道:“小东,祝你们心想事成,梦想成真。”
“琅琅姐,我去给你唱个歌!”小东站起来,往台上跑过去,拿起来麦克风,很大声地道,“各位,我要给我最喜欢的朋友唱首歌。”
那支歌谢小禾没有记住名字,也没有记住歌词,却记得小东在台上忘情歌唱的样子,和台下那些不知道这“最喜欢的朋友”是谁,却应景地相和的、衣装华丽美艳的俊男亮女。
那天,一直到离开,谢小禾跟凌远都没有再次说话。
而之后,谢小禾几乎天天到这里来,有时候待一个小时,有时候半小时,有时候喝酒,有时候只要盘水果抽烟,也有时候,加班加到了10点,过来要套中式西餐解决了晚饭,一直混到半夜打烊。
她见过几次凌远,每次都会打个招呼,而因为节目关系,将那个河北病人作为细述的故事之一,她还去过两次第一医院。最后一次给病人的大儿子做采访录音之后,在楼道里碰见了凌远,他从楼上下来,白大衣敞着,里面是挺括的淡咖啡色衬衣、西裤,听诊器挂在脖子上,看见她,在楼梯处停住,很礼貌地微笑招呼。
“谢小姐工作态度真是认真。还在跟上次那个病人?”
“你们与家属需要有始有终。”她也停下来,“我们做个详细的节目,也要跟到最后,否则,半真的故事,悬疑的结果,并不适合拿来做社会问题的典型讨论。”
凌远点头,“节目播出的时候,相烦通知一声,我也想看看。”
“那是一定。播出之前,就会先就专业问题,请凌大夫过目指教。”
他与她仿佛都不会记得另外一部分的自己与对方,而在夜晚的时候,又仿佛都并不太记得白天,另外一个地方,他们曾经也算得熟人。
直到那天那个意外中的意外。
那天谢小禾去得不早不晚,照例在最偏的座位窝着,喝一杯调得不伦不类的酒。凌远没有跳舞,跟个常跟他跳舞——却也不是跟他跳舞的唯一一个、身材极惹火的女孩子靠在一起,那女孩子剥了葡萄一颗颗地喂进他的嘴里。那天小东一开始就恹恹的,满身酒气,看见她来了跟她打了招呼,无可奈何地道:“本来就不舒服,又被几个熟客人灌酒——我才来,也不能得罪了客人,老板不高兴。”他有点小孩子脾气似的皱眉道,“我今天一点都不想唱歌呢,胃好疼。”
谢小禾拍拍他手背,心里有一点点不忍,想了想,叹气,却没有说出什么。这个年纪的大孩子,如果确实还在校园,怕还有使点性子的权利,然进了职场——这也确实是他的职场——就早没有任性的机会了。
她对他笑笑,哄孩子似的道:“我出去给你买瓶药吧,顺便在便利店微波一杯热水装给你。”
他点头,还是有些委屈的样子,倒是没有再说什么,朝台上走过去了。谢小禾也真的抓起车钥匙站起身,准备如约去帮他买胃药。
她并不太熟这附近的店,开出了挺远,终于找到家24小时药店,又再找了家24小时咖啡店,买了个保温咖啡杯,讨了一杯子热水,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有了快1个小时的光景。进门,台上唱歌的不是小东,她往自己的座位看过去,却见他蜷成一团缩在她的座位上。
谢小禾几步赶过去,他没有抬头,她推推他的肩膀,碰到他的额头,沾了一手背的汗。
谢小禾心里有些慌,低声叫:“小东,小东,怎么了?疼得很厉害?”
他终于缓缓抬头,眼神却很涣散,“什么?”
她在他身前蹲下来,“小东,我是琅琅姐。”
“啊……阿伟下班了么?”
“你说他今天在另一家打鼓,恐怕还没有……你怎样了?”
“刚才……很痛。”他横着手肘压着上腹部,“喝太多酒了。”
他说罢,头又垂下去,眼闭上。谢小禾再叫两声,他却并不答应。她心里越发觉得害怕,想要扶起他来,他却软软地趴着,手冰凉,额头冰凉,脸上是一片骇人的发青的苍白。
谢小禾的脑子里有些乱,忽然想起来,曾经很久之前的一个晚上,自己迷糊着从睡梦中醒来,床边是空的——那时候她已经有些适应了身边的空荡,虽然每次确信了这空荡的时候,总是心里刺痛到窒息的难受。那天她披了衣服下床,去书房,秦牧不在,她叹口气,本要回去,却不知道为什么往门口走过去,然后,就见他蜷成一团,手里抓着车钥匙,脑袋靠在墙上,瘫软在自家门口。
那天秦牧的手也是那么凉,脸上也是没有任何的血色。她惊慌地喊他的时候,他迷糊地道:“没事,别怕,我刚才肚子痛得厉害,现在好像……好点了。”
她打了急救电话。急救车来的时候,她紧紧地抱着他的肩膀,只会哭,她不断在心里许愿,跟上帝做着痛苦的讨价还价的交换,她对那个不知在何处的万能的大神说,只要他没事,只要他度过这次,我什么也不争了,什么也不要,放他去。爱情本不该如此,爱情本该是双方的欢愉,为何要是这样双倍的痛苦。
急救车呼啸而来的时候,她已经跟他一样浑身冰凉。
医生诊断,他是胆道梗阻胰液反流引发的急性胰腺炎,当时情况很危急,说,如果再晚个半天,后果就不可设想了。
谢小禾甩甩头,把那段最近时常会跳回自己脑子的回忆努力驱逐开,也因为那段回忆,看着小东越发担心,再叫小东,他却还是垂着头,迷糊之间,还是问,阿伟下班了没有……他说,今天一起去吃夜宵。
谢小禾吸了口气,想扶起来他,往门外走,下意识地往四周看,恰好看见凌远在低头喝酒。
她咬咬牙,朝凌远走过去。
“凌大夫”这个称呼,在这个地方,让凌远皱了皱眉头。
“我今天不值班。”他懒洋洋地回答,有点不耐烦,“也不值电话班。不做四线。”
他听了她的话之后,再喝了口酒。
谢小禾舔舔嘴唇,点头,“我知道。不过,能不能拜托您看一眼——会不会是……急腹症?比如胃出血或者胰腺炎?”这些日子来,她已经拜做节目所赐,对若干医学名词,学得熟稔。
“下班时间,我负不了责任。”凌远淡淡地道,“穿上白大褂,我要为我的诊断负责,我现在喝了不少酒,脑筋也并不清楚,不敢给人做诊断。在这里,也没有任何可能做处置。你如果担心,”他往那边瞥了一眼,“就送去该送的地方,将他交给必须负责任的人。”
谢小禾沉默了2秒钟,问道:“这里最近的大医院就是第一医院了?”
“嗯,如果你说教学附属医院的话。”凌远点头,“而且,今天外科是李波的三线周明的四线,很强劲的组合,万一真需要手术,你倒是不必担心——不过,”他玩味地瞧着她,“谢小姐,我觉得,人不要去越权负责,管闲事有时候是很要命的。你可考虑清楚了,你要不要做他的责任人?方才有一批人灌他酒,后来又有另外一批,他究竟是什么人,你了解吗?你给不给他做手术签字?你有没有这个权利?”
谢小禾望住地面,呆了1分钟的工夫,转身朝小东走过去,低声说:“小东,坚持一下,我带你去医院。”她把他的胳膊拉起来,努力架在自己肩膀上,费力地够他的腰。走得费力,才没到门口,几乎就跟他一起倒在地上。
她很想打急救电话,但是却知道,将急救车叫来,这一番阵仗,不知道会不会扰了生意,酒吧老板又会怎么看。他或许没有那么严重,她不能擅自做主,让他之后丢了这份工。
外间的冷风吹进来,小东似乎清醒了点,“琅琅姐,让我自己走。你别送我去医院,送我回家好不好?”
谢小禾不答,继续承担着他一半的体重,往外挪。
旁的人并不吃惊,这里大概太多半醉着被拖出去的人。
快到门口的时候,谢小禾忽然觉得肩上的重量变轻,抬头,是这间吧的老板将小东扶了过去,脸上却是不耐烦的神情,“真是没有用,喝那才几杯酒!”
他将小东一路扛到谢小禾车上,便转身回去。谢小禾发动车子,侧头,见小东眼角有点湿润。
“琅琅姐,我什么时候……才能去澳大利亚呢?”
澳大利亚。
谢小禾没有答话。快到医院的时候,谢小禾转头向他道:“小东,我不逼你,我只问一次。你父母在不在,在哪里?”
6个小时后,小东躺在外科急诊的楼道里,胳膊上扎了点滴。不远处,李波在跟一对看上去甚斯文的中年夫妇谈话,谈他们儿子林东辉的病情,保守治疗的好处,如果保守治疗无效,手术的可能。
谢小禾闭了闭眼,双手插在兜里,往外走,已经走到门外,听见有人叫她名字。
她看见周明朝她走过来。
谢小禾继续往前走了几步,离开门口远了些,掏出烟,点上,吸了两口,夹在手指间的工夫,却被周明突然夺过去,掐熄了。
她抬起下巴望着他,“干什么?我似乎已经出了无烟区。”
周明却不说话,走到旁边的垃圾桶,丢了那颗烟。回来,望着她道:“你觉得这样,算什么呢?”
“什么?”谢小禾笑嘻嘻地道,“哪样?”
“抽烟,喝酒,泡夜店?这到底能有什么帮助?”
“抽烟,喝酒,泡夜店——呵呵,”谢小禾缩了缩脖子,“很堕落?我以为这是我自己私人的放松方式。哦——我酒后驾车了,但是这是警察的职责范畴。周大夫,请问我在你可见的工作中,有任何让你不满的地方吗?请指正。”
周明坦然道:“没有。你是我见到过的,最敬业最优秀的记者。”
“好。谢谢夸奖”谢小禾笑,“周大夫,你也许人生很健康向上,但是请不要批评别人的生活习惯。在夜店里抽烟喝酒搂美人的,比我更敬业的、更出色的也还有。我们并没有扰乱自己正常的生活。”
“敬业跟生活是两码事。”周明却并不理会她言语中的嘲讽,“去玩跟去逃避也是两码事。放松不在乎形式,但是麻痹不等于真的放松。”
谢小禾的眉头跳了跳,猛地抬头,依旧笑嘻嘻的,“周大夫我知道你是好医生,似乎还是很不错的老师,不过我既不是你的病人,也不是你的学生。我方才送了个人来这里看病,现在也已经交由他的父母继续负责……我知道你责任心很强……不过我铜肠铁胃,纵使酗酒了,也还没有找得上你的病。或者——你也兼休过精神科?心理学?还有……”
周明不答话,却拽住了她胳膊,“我办公室有好茶,我给你冲一壶,解解酒。”
“喂喂,”谢小禾被他拽着往楼里走,“我算你什么人啊?”
“朋友。”
“谢谢,谢谢。”谢小禾笑道,“难道我不是你躲之不及的麻烦么?说真的,我今天再带着一个病号来,真希望你不在——可是很矛盾,看见你我又很安心。”
“我从来没觉得你麻烦。”
“哦?”
“你很好。”电梯门在谢小禾的身后合上,她抬起头看向周明,周明脸上的神情很温和也很诚恳,“我觉得你很好。你是很善良很认真的人,包括你跟我走后门打听秦牧的病情,包括你做这个节目,采访这个病人时候的态度,包括你会从酒吧里,把这个孩子送到医院来。”
谢小禾怔怔地看着地面,半晌,才抬头,努力地想挤出一个笑,“你怎么不觉得,我可能是跟他在夜店鬼混……这可能是……”
“你不是的。”周明打断她,声音是她没听过的柔和。
“你干吗老拿自己的天真加注于人?”谢小禾笑道,“我跟你说,我天天都去不同的酒吧,混到打烊。你去过吗?你见过那里的男男女女怎么随机地来段露水姻缘吗?男人很帅,女人很美,音乐很挑逗。”
电梯停在8层,电梯门打开,又关上。
周明再度摇头,叹了口气,“谢小禾,你何必呢?过去的很多东西,确实很刺痛,但是不管多刺痛,总是……”
“谁管过去?”谢小禾冷冷地道,眼角却已经湿润,“那是放纵就开心的地方。那地方只要花钱就能有漂亮的男孩子陪我聊天,给我唱歌。我去了,永远都不会失望。过去?爱情?爱情是什么东西?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定义?”
周明沉默了一会儿,苦笑道:“我自己好像不配给出定义。不过我还是觉得,就算有错,也是曾经相处的错,不至于推翻爱情本身。”
谢小禾仰头大笑,眼泪从眼角迸出来,“你真是新时代绝种的恐龙。从各个方面,各个方面。”
周明神情却甚平静,没有一点气恼,温声道:“走,去喝杯茶吧,我的正宗的功夫茶的茶具。最好的铁观音。”
电梯门再打开,他想要走出去,谢小禾忽然拽住他手,挑衅地瞧着他,“喂,我说,你没完没了的,不是爱上我了吧?我最近命里似乎很犯桃花,有酒吧漂亮的小弟弟,有……”
周明把手从她手里抽出来,轻轻拍她肩膀,“别胡闹了。喝杯热茶解解酒,在我办公室休息一下,我早查房之后送你回家。”
谢小禾忽然按了电梯关门的按钮,周明错愕地退回,谢小禾踮起脚尖,猛地搂住周明的脖子,朝他吻了过去。
周明本能地想要推开,然而却没来得及,她温软的双唇覆上他的的时候,他的脑子忽然一片空白。
很久之前,那个雪夜,他站在爆了胎的车子旁边哆嗦着查说明书,她开车经过,惊讶地发现了不久前教训过她、诬蔑过她的职业素质的自己,跳下来,强行帮忙,掩饰不住的得意,熟练的技术,不饶人的嘴巴,那样干净的笑容。
她站在手术室门口,张皇地望着那两扇门,等待。等待的人,却已经不是她可以大大方方听医生宣讲病情的亲人。
她跟他诉说那一段爱恋,他不知道如何应对,只好装睡,她恼了,忍不住刻薄说大约不可能有任何女人能忍受得了他的脾性,却在得知他确乎离了婚的时候,是一脸真诚的歉意。
他被那么多人不信任的时候——尤其,被她的同行们围攻,那些摄像机,那些镜头,那些议论,连作为“自己方”的卫生部领导,都在未查明细节的时候,对她的同行们讲,“我们会严肃处理医德败坏的问题……”这时候她问,“所有细节都已经查清楚了么?”在有些尴尬的否定的回答之后,她朗朗地道,“那怎么就得出了医德败坏的结论?”
她跟他说对不起,因为无法给他一个真正的公道。他对她讲,他理解,各个行业都有行业的理想,但是也都有无奈的现实,理想跟现实,总有差距。她感激地笑,对他道,周大夫,谢谢你。我会记得,在以后再沮丧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你对我说过的话——一个该申诉委屈的人的理解。
在那一对青梅竹马的孩子美好的婚礼上,她作为“家长”致辞,而之后,她一个人坐在假山的背后,哭花了妆容,哭她自己的那份爱情?而那撕下裙摆做手帕洗脸的女孩子,不知道为什么,让他发自内心地微笑。
凌远说,这个记者年纪不大,心思可不小,家里我知道,算得上从小见多了世面,果然不同,跟她打交道,真正头疼。他完全不解,觉得凌远简直莫名其妙,这小姑娘,什么心思,什么世面,原本是他见的许许多多人中,最透亮的一个,就如一个玻璃娃娃,所有的心思,根本能从外一眼看到里面去。
那些个过往,如过电影般从周明眼前滑过,而她的柔软的嘴唇,她的微热的呼吸,她脸上冰凉的眼泪……周明愣怔着,没有反应,却也没有反抗。
谢小禾退了一步,微微喘息,心跳得略微有些快,手也发抖,心里是难以言明的情绪,说不清楚,辨不明白,有些后悔,有些尴尬,有些慌张——与几秒钟前,那种戏谑而自厌的情绪分明不同。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对周明道:“看,这就是泡夜店培养出来的作戏本事。不过,周明,很对不起。”她低下头,又抬起来,眼角有泪,“是我胡闹,无论如何,我不该拿你开玩笑。你有生气和厌恶的权利。我以后……保证不再麻烦你了。”
她说罢按了开门的按钮,想走出去,听见他在身后叫她:
“谢小禾,你不要再抽烟喝酒去泡吧到半夜了,好不好?”
谢小禾回头,眼底里有一点点无奈的悲伤,“我其实每天白天工作的时候,都想,我的生活其实很充实,并不需要那样发泄——可是,如同上了瘾,我忍不住会在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自虐地想许多最不该记起的过往,我有时候会躺在床上睡不着,于是,就去了。我承认那是麻痹,可是周大夫,请问,给很痛苦的患者,是不是常规也该上止痛药?”
“给很痛苦的患者,也要找出病因。”
“绝症呢?”
“你肯定不是。”
“谢谢你。不过,你这次似乎不够科学严谨。”谢小禾笑笑,“我想……我会努力吧,可是,真的,就好像有人戒不掉烟,有人戒不了赌,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有毅力的那个。”
“总而言之,对不起和谢谢你。”谢小禾望着周明道,“这一番胡闹,我想我没资格再说——但是其实,我心里,觉得你是那个最想信赖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