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小禾的脑子大约有些短路。
她对着电话说了“我这就下来”之后,站起身,才要往外走,想想,于是想要收拾了包,却把手机和钥匙抓在手里,拉开每一个抽屉再关上,关上再拉开了几遍,喃喃地唠叨,钥匙又放到了哪里?总算在第四遍拉开抽屉的时候手里的钥匙掉到地上,才结束了这番骑驴找驴。
小安、郑英他们嘻嘻哈哈地跟她打招呼,问她要不要一起吃烤肉然后K歌然后去“风情”玩通宵——反正明天周六最近也没有需要加班的活。谢小禾摇头,今天说正好有朋友找我。话还没说完便被他们一阵哄笑打断,间插几个人夸张着地拉长声音恍然大悟状的“原来有约”“又有约”“人琅琅不跟咱们似的这么孤魂了”。
只郑英道:“咱老大的那个同学? 哎哟,我总是觉得那老兄固然没啥不好,”郑英撇嘴耸肩膀,“可也没啥特别好的。我到现在也老记不住他到底姓张姓王。琅琅你不是打算真的从了他吧? ”
“我自个儿又有什么特别好的?”谢小禾失笑,且就在这帮人准备肉麻地吹捧她之前做了打住的手势,冲郑英道,“不瞎扯了。是周明找我——搞不好是为咱们的那一套专访哦。”
“不会吧?!”郑英挑了挑眉,“那套专访现在已经开始播了三集了,虽然还没到他们那部分,可已播放部分的反馈可是好评如潮。咱老大可说啦,它能拿奖呢,我可是指望拿这个过考评……”
“那好,如果他是来致谢,”谢小禾微微一笑,抓起包走出了门,出门前回头道,“我保准不会抢功,跟他说,节目我其实只是挂名,他应该——啊,不,应该让凌主任,亲自来谢我们小郑英。”
郑英才准备谦虚一下,听见凌远俩字脸却微微红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咕哝了两句,谢小禾已经走得远了;这会儿却猛然福至心灵地想起来,做节目跑第一医院的时候,碰见过周明几次,似乎每次,他都会站住跟她聊几句,然后总会提到谢小禾。
谢小禾走出报社大门,见周明车停在对面路边,他靠在车门上,拿着份报纸看。已经是初春,路上却还积留着些许冬天最后那场雪的痕迹,风还是很冷硬,周明外衣的领子竖着,有一点点畏寒似的微微缩着脖子。
谢小禾向他走过去,不自觉地嘴角挂上了一抹微笑。她忽然便就想起来那次她“营救”他的时候,那天的雪很大,漫天的都是鹅毛似的大片雪花;地上的积雪已经很厚,风至少有5级。他就那么缩在大衣里,靠在爆了胎的车上,就着车灯哆哆嗦嗦地翻说明书——不知道如果不是碰见她,他什么时候能翻到如何更换备用胎那页,既算翻到了,这个有着一双在手术室急救室能够跟死神抢时间,而在厨房里又能化腐朽为神奇的手的人,能不能自己把那个备胎安上。
“嗨。”她在他跟前站住,抬起头的同时,他放下报纸。
“好久不见。”
他说着这四个字的时候,冲她笑,神色有些微的局促,但是有着更多属于“好久不见”再又重逢的至交那种欢喜开心。这个笑容和这四个字让她的心就那样荡了一下,竟就怔了好一会儿,然后,突然,便就觉得真的是已经很久没见,以至于,仿佛积了许许多多的话,想要跟他讲。
周明打开了车门,他的车里面毫无例外地显示着洁癖主人一尘不染的习惯,非但没有一点点乱放的杂物,更没有半丝属于食物或者其他的异味。谢小禾坐进去的时候,不自觉地想起来很久之前,就是在他的车里,也就是在这个副驾驶座上,她一边哭一边扯纸巾擦眼泪擦鼻涕,用掉了半盒子纸巾——且在脚边堆了个纸巾的小山之后,哭得饿了的自己毫不客气地开始吃他递给她的糖炒栗子。壳儿……鉴于她自己在家在自己车上在办公室嗑瓜子吃栗子的习惯,想来,必是有不少掉在了四处吧。
“你想不想吃烤肉?据说三千里那条街上新开了家正宗的,号称牛肉是韩国某地专产的听音乐每天被马杀机这么富养出来的……”周明瞧瞧谢小禾,“我们同事们都说让我去试吃一次……”
“拿最挑剔的标准考验烤肉的水平?”谢小禾乐了。
周明也不辩白,只笑道:“一起去试试?”
“看来这听音乐长大的牛好出名!刚才我同事还在说要去吃烤肉,不知道是不是这家。他们说吃完肉K歌,K完歌去‘风情’。”她说到这里停住,看了看他,“不过我答应了你不再胡闹之后,确实是没去过了。最近生活很健康,工作学习陪家人,并且,照家人希望的那样,跟正人君子约约会,相相亲,10点之前回家去。”
她说到这里停住,不知怎的,心里竟是充满了委屈似的——自己却又完全茫然不知这种委屈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但是此时这感觉却无比真切,真切到恍惚中她觉得,自己就想要跟这个人好好地把这多日来的委屈一股脑儿倾倒出来。
可是……委屈在何处?她委屈什么?
“相亲?”他似乎有点惊讶,“正人君子?”
“是啊,我28了。”谢小禾略略苦笑,“老大不小,谈了一次让家里人担心透了的恋爱,如今‘终身大事’就是父母爷爷心里最大的烦恼。”
“没看出来你这么乖这么孝顺啊!现在年轻人能为了父母烦恼去规规矩矩地相亲的可属珍稀品种了。”周明笑道,正打算接着打趣她一下,却听她叹了口气道:“我毕竟跟别人不一样。”
“什么?”
“我父母不是生父母。”谢小禾低声道,“我是爷爷抱回来的。他们对我太好。尤其是爷爷。我自从知道,就……就立志做个让他们能骄傲的孩子。至少是放心,最不济是安心。我一直也蛮努力的,可是,”她耸耸肩,“根本事与愿违。我一直让他们很操心。比弟弟操心多了太多。甚至,让我爷爷做了大概是他一辈子都没做过的事。”
她说及此,忽然想起爷爷如今明白与糊涂之间,时而觉得她还是10岁的小孩,而但凡明白过来她已经大了,记忆便就总停留在自己向秦牧施压的时候,而那句大概是对她妈妈或者爸爸说的,茫然的话——“我不知道这样是帮琅琅还是害琅琅,秦牧望着我的时候,特别痛恨。可是我老了,克制不住地去插手。琅琅喜欢他。太喜欢了。琅琅是她爸妈的骨血啊,骨子里就有那股子不顾一切。我怕,真怕。我看着她这样儿,就想起她爸爸妈妈。”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谢小禾想起来爷爷已经全白的稀疏的头发,和已经失去了曾经神采的眼睛,只觉得胸口隐隐约约地酸痛,停了好一会儿,甩甩头,冲周明笑道:“呵呵,不过就是相相亲,现在蛮时髦的玩意儿嘛。喂,你呢?分明比我还老的大龄单身,难道真是男人市场好,不需要着急?好久不见,忙吗?”
周明微微皱眉,似乎是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认真说道:“说实话,我觉得是得很喜欢,很愿意在一起,在一起很高兴,才会谈到结婚。即使真的很喜欢,也都未见得能把夫妻做好。所以我不理解……把结婚当成一个任务来完成。”
“哇,周教授比我们文科生都浪漫!”谢小禾乐了,只是心里却并没有觉得意外——或者说,她心里的周明,如果不是这样想,她才会觉得意外。
“谢老师又取笑了。”周明说出这个两人互相揶揄时候的称谓的时候,谢小禾蓦然地觉得心里很暖软,似乎两人一下又拉近了许多似的,于是忍不住逗他道:“那么这么久没见,周教授忙什么呢?我特庸俗不浪漫地把终身大事当任务来完成的时候,您是废寝忘食地攀登医学高峰呢?还是……恰好碰见了在一起很高兴的人?”
周明怔了一怔,低头笑笑,“喜欢在一起的人……谢老师,是我做梦了还是你失忆了,还是我观念太老不合时宜——喜欢这个词,不是随便跟谁都说的。”
谢小禾呆了好一阵,舔了舔嘴唇,强笑道:“咱们是……朋友嘛。不用、不用那么认真。你、你当时很想帮我,我、我理解。而且那个……那什么,我过分在先……”
“谢小禾。”周明打断她,“你不是认真的,是酒后……你不认真没有关系,我也没介意。但是我是认真的。而且这跟你那个不认真……完全没关系。我说喜欢你,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谢小禾再度舔了舔嘴唇,还没想好说什么,便听周明道:
“我也知道自己绝对不是个招女孩子喜欢的人。少数女孩子大概还算不讨厌我。我自作多情地觉得你不算讨厌我,但是也离喜欢相距甚远。我有太多让人忍无可忍的缺点,所以还没达到你可以为了完成结婚这项任务考虑的相亲对象之一的标准……”
“周明,你什么时候也开始矫情说反话?”谢小禾颇有点恼火地打断他,“是挤对我吗?”
“矫情说反话?”周明一愣,“我怎么矫情说反话了?”
“你明明知道……”谢小禾瞪了他一眼,但是还是把“我觉得你很好,连秦牧都觉得我会爱上你”给咽下去,隐约地觉得这个时候说这种话有点误导——他究竟有多么认真她也不太清楚,然而既然他认真,她最好还是谨慎为妙。
“我同事都说,我根本就不该跟女人在一起,没有女人受得了我。”周明认真说道,“可是我想,习惯什么的,再顽固,也许也是可以改的吧。也可能是错觉——可是我觉得,你好像跟好多女孩子不一样,对我好多其他方面的恶习,没有那么厌恶……”
“说实话你真没有什么恶习。”谢小禾实在忍不住诚恳地道,“如果严格说恶习,顶多也就是烟抽得太多,可是谁能没有个放不掉的嗜好……”
“这几个月没有烦你,”周明望着她,“是因为我在努力戒烟。这个烟,你多多少少地挤对过我多次,我也并没太当回事;那时候劝你不要再去夜店逃避了,你也是说,那是瘾,上了瘾,就像我的烟瘾,哪可能戒掉?不少老师同事朋友也劝过多次,我也是想,人人都有个放不掉的嗜好……可是那天,我跟你说了之后,其实我自己也并不知道,我能不能为了喜欢个女孩子,改变点什么……我自己也想看看究竟做不做得到。”
谢小禾目瞪口呆地望着周明,半天才讷讷地道:“你,戒烟?”
“开始困难一点。”周明淡淡地笑了笑,“最近半个月已经没有碰过了。其实我觉得该再有一段再说是否算小有成功,但是,确实很久没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