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早晨九点的上班高峰里,救护车从拨打电话到到达也只用了十五分钟的时间。
进门的一共四个人,两个负责抬老人的男人,和两个负责记录和沟通的女人。
施杞这才知道老人的名字,梁佩文。
在拨打120电话时,施杞有和客服人员说过,老人是长期卧床起不来的状态,工作人员也是知道的,他们上来的时候手里就提着软担架。
这样的软担架能适应各种情况,狭小的空间和没法起身的老人。工作人员只要将软担架放在病患身下,两人一个扯头,一个扯一尾,就能将病患抬起。
只是两个男人在进房间后没有动作,却是先问了句,“奶奶能不能起来啊?”
胡阿姨立刻道,“不能的,我妈不能起来的。”
床上的梁佩文在这时已经醒了,她正望着房间里突然多出来的几个人。
她听见了男人的问话,坚定而执着地喊道,“我能起来的,我能。”
男人看向胡阿姨,“奶奶说她能起来,要不起来试试?”
抬一个能动的人和抬一个完全不能动的人所要花费的体力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男人自然知道,他们每天干的就是抬人的事。
能省点力气就省点力气,他们总这样想着。
只是眼前的老人已经很瘦削了,她露出被子的小腿也就比竹竿粗一点。光滑的皮肤下看不到一点多余的脂肪,只有骨头冷清而突出的痕迹。
老人的上半身又能胖到哪里去呢?
她吃得不多,因为长期卧床肌肉都在萎缩着。可就因为她不能动,就是会比能动的人重很多。
工作人员想要节省力气,他们的今天才刚刚开始。若是老人能稍稍起身,就算是帮了他们大忙了。
在工作人员的眼里这不过就是一瞬间的小事。只是稍稍起身而已啊,能有多难呢?就算是腰部受伤,老人的手应该还有力气啊。
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哪里会懂老人的痛苦呢。他们总是下意识地美化着老龄,衰老的无助根本就不在他们的认知里。
梁佩文的双唇在颤抖,她那枯瘦的手正撑着床铺起身,她在证明自己的有用。
“妈,你别起来啊,等会儿腰又疼了。”胡阿姨着急着就要上手扶梁佩文躺下。
梁佩文挥手瞪眼拍开胡阿姨伸来的帮助,“不是要带我去医院吗?医生能治。”
“医生怎么治啊?伤筋动骨一百天啊。”
“吃药,针灸,做手术。”
“有用的话我早带你去了,这只能自己养的,再说了你这么大年纪谁敢给你做手术啊。”
“为什么不敢啊,做死了不要你们负责。”梁佩文赌气道。
她坚持着绷着全身咬着牙,用手撑着床铺试图将自己立起。
在梁佩文的一生里,她一定这样咬着咬牙度过了很多艰难的时刻。再多上一次而已,她肯定可以成功。
顷刻间梁佩文苍白的脸颊里绽开了朵久违的笑容,她晶莹的双眼在那笑容里闪光。梁佩文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她坐起来了,她再一次凭着自己的力量坐起来了。
这一刻的她忘记了她前几天下床小解又摔着的事情,这一刻她忘记了她积液干涸只能依靠止痛药和膏药贴的现状。
这一刻她也完全忘了那些痛苦只能默默忍受毫无办法,因为止痛药会让她心律失常,膏药会让她皮肤瘙痒。
“我坐起来了!我就说我能坐起来。”
老人生活里高兴的事情太少了。陌生人的到来会让她雀跃兴奋,从躺着的床上坐起有相同的效果。
胡阿姨赶紧将梁佩文头上歪掉的毛线帽扶正戴好,又找来鞋子给她穿上。两个工作人员这会儿不用将老人翻身,轻松地将软担架放在了老人刚刚躺下的地方。
男人们一鼓作气,将老人抬出房间,抬出家门,抬下了三楼楼道。
初春的清晨阳光明媚,梁佩文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品尝过这样新鲜的空气和如此温柔的阳光了。每一个颠簸都让她的笑容更灿烂,她的生活里终于有了变化。好像处在冰桶里等待治疗的病患不是她,她只是出门旅游的孩童。
南京脑科医院就在鼓楼区,从梁佩文家出发也就用了十分钟。
脑科医院坐落的这条路叫随家仓,南京人就把这个医院叫做随家仓,随家仓在南京人的心里就是精神病院的代名词。
施杞工作时常常听起这个医院的名字,很多中老年的雇主都会定期来此拿药。
施杞没觉得那些人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她觉得她见过精神上反应最激烈的,也就是今天凌晨的梁佩文了。
施杞终归还是见识太少了,这一点在她走进脑科医院后就发现了。
救护车按照胡阿姨的要求,将梁佩文直接抬到了老年精神科,胡阿姨的儿子扫码租了个折叠床,将他的外婆从救护车的床上搬运过来。
“还有专门的老年精神科?”
施杞仔细看着楼层分布的介绍,精神内科、外科、心理科、中医科、康复科等等,其中还包括了两个特别的,一个是儿童心理卫生中心,另一个就是老年精神科了。
在进入医院之前,施杞根本就不知道还有专门治疗老年精神的科室,这个科室的存在也说明了精神疾病和衰老的紧密联系。
只是大多数人关心的衰老中都不包括脑部。
人们常在神话故事的渲染下,将脑部发生的变化都和灵异现象联系着。
他们将老人的抑郁、暴躁、幻觉和认知障碍,在过去的年代里都被看成中邪、开天眼,阳气低的表现。
就算在当下科学的社会里,将老人的失常和脑部的病变联系在一起的也是寥寥无几。
大多数的人只会因老人的变化而皱眉,“真是越来越服侍”,“真是越来越古怪了”,“我还要受你的折磨到什么时候”。
“当然有的,我们来都是挂这个。”胡阿姨回应着施杞。
“你们来?阿姨你也会来?”
“我男人每个月都要来一次的,我们不来不行的,我们常年都要靠安眠药睡觉的。”
“哦,很多老人好像都是。”
“是啊,有几个不吃安眠药的呢。”
胡阿姨的儿子去挂号了,施杞和胡阿姨在等待区陪着梁佩文。胡阿姨坐着,施杞站着,她不是不累,只是来看老年精神科人太多了,施杞是等待区里看着年纪最小的一个。
施杞靠在一边等待时,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呼叫。
“小姑娘?小姑娘?”
施杞向着声音的方向转去,声音是不熟悉的,人也不认识。
男人带着个鸭舌帽,皮肤白皙,脑袋两旁露出白色短平的白发,看样子至少有七十岁了。
他不是一个人,他的手上正扶着个轮椅,轮椅上靠着另一个男人。
那男人的眼睛半睁半闭,意识似乎不太清醒,他明显地肥胖,把脸上皮肤撑着圆滑。但看起来至少也有六十岁了。
“叫我吗?”施杞疑惑着。
“是啊,你能帮我看着下吗?我去挂个号。”
男人看起来很着急的样子,施杞默默地点点头接过了轮椅的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