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寺院恶人
黄氏响声碗2025-03-31 15:254,702

  

   

   冬日,雄浑的无咎山,积雪压弯了好多山腰的古松虬枝,万法寺,这座朱墙青瓦、玉塔飞檐的古刹,在积雪的密树枯木间脱离而出,透出一种积年沧桑之感。

   那条蜿蜒千阶的石梯早已被积雪抹去棱角,像条冻僵的白色巨蟒静卧林中,显得格外纯净简约,又充满神秘。

   山门的红色匾额上,万法寺三字,以及字周那些古旧的祥云纹雕,随着一阵阵微风,仿佛以人们难以察觉的频率在轻轻摇浮,而这一阵又一阵的风,仿佛带着慈悲,抚摸着牌匾,让寺院空静中生出了灵性。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斗转星移,四季轮回中,万法寺依旧宁静而深邃。

   寺内外冷寒清冽,今日讲法堂中,数百僧众席地盘坐,禅定默想,每个毛孔都在与刺骨寒意对峙,单薄僧衣在穿堂风中发出簌簌声响,檀香混着松针清苦的气味,顺着风势在堂内回旋。

   方丈曾不止一次说,在冬天禅坐,寒冷的环境让人脱离了舒适区,可提高专注力,因为并不足以暖身的僧衣下,每个人都必须全神贯注抵挡大自然的刺骨,冷侵冰袭,在凛冽中融入天地之间。

   而山门外,却正上演着另一场修行。

   一个小沙弥正走出山门,他僧衣单薄,前胸后背加肘部袖部,有十多处破损,甚至补丁叠着补丁,一双布鞋脚趾头已磨破了两三个小洞。 。

   “当心,莫要滑了脚。”山门口的扫雪老僧,嗓音像枯枝断裂。

   小沙弥抬起头,睫毛上的冰晶簌簌掉落,红鼻尖抽动着挤出个笑。

   他小心翼翼地沿着湿滑的山梯,缓慢向下挪动,布鞋陷进积雪,每挪一步都要拔出冰碴,冻得红中带紫的双手,是不是得紧紧竹筐的背带,框里的萝卜随步伐晃动,在积雪上划出断续的凹痕。

   到了山下江边,他忍着时不时就要冒出来的流涕,蹲下身子,用袖口擦了擦,在比空气更寒冷刺骨的水中,开始清洗萝卜。

   这个小沙弥,便是一心。

   自被师傅玄天在荒林中发现,又被弘毅方丈怜悯带上山,传戒受戒后,被赐法号一心。

   玄天悄悄给一心说,大家都不知道,其实方丈最心疼你。

   随后,他又以更低的声调说:“之前你相貌丑陋,是有原因的,之后你就知道了,现在慢慢地,你的相貌会逐步恢复正常,这件事不能给任何人说,否则将性命攸关。如果今后大家欺负你,误会你,都没有关系,你记住:人若没有看待事物的差异心、贵贱心、分别心,何怕万千尘事环绕和愚弄!”

   此便是,一心不生,万法无咎。

   站在藏经楼俯瞰万法寺,其东、南、北三面被无咎山环抱,西面环水,以南北为轴,起于山门,止于藏经楼,有天王殿、舍利塔、大雄宝殿,西侧卧佛、观世音,东侧伽蓝、地藏。钟楼鼓楼旁,花开花落、梵音低吟。寺院中央,那密檐式的一十三层舍利宝塔微微倾斜,乌黑斑驳的身躯高高耸立,塔角坠铃,塔顶鎏金,仿佛向阳的参天枯木,逢春拈花,一股安宁肃神肃的感受扑面而来。

   兑州城的人都知道,万法寺的藏经楼中,安放着一件镇寺之宝。

   此宝,为当今幼帝的母后宋贵妃供奉入寺。当年先帝猝然离世,帝王权属争流涌动,曾发生过奸人密谋,三名被收买蛊惑的太监,在一个傍晚,安排一名力大无穷的疯汉入宫。这疯汉手持铁棍一路畅行到宋贵妃寝宫,欲行谋害之事,幸得护卫发现及时,将疯汉当场斩杀,而之后这三名太监离奇集体坠湖溺亡,遂成悬案。

   宋贵妃于是提心吊胆,日夜焦灼,无意中请得一尊肉身佛,虔诚供奉。

   一晚,宋贵妃饮酒浇愁,微醺入睡。梦到自己迷途在荒山野林,雷雨交加,路上泥泞不堪,似有猛兽环伺,惶恐中,终在暗黑里得见万法寺山门的微光。宋贵妃急忙入寺拜佛,祈愿自己与皇儿能在这浊世中得平安,待跪拜后抬头,见佛祖法相居然与肉身佛别无二样。

   次日晨醒,宋贵妃竟然发现自己的衣裙上依稀有几处泥斑,梦境应世,不由惊惧万分,自此对肉身佛更是心诚膜拜。最终,自己皇儿有惊无险登基,之后寻得良臣辅佐,逐步稳定局势,又将朝堂异心奸臣系数清除。宋贵妃已成太后,遂携幼帝亲临万法寺,将肉身佛恭敬送奉。

   万法寺香火,自此更加隆盛。

   一心在万法寺已经十二年了,这些年,虽然自己无欲无争,但却遭受了一些和尚的欺负和排挤,他们嘲笑他,说他长相丑鄙,做的饭菜难吃,他的拜佛姿势不对,甚至讨厌他连诵经也没声音,都觉得他是个被人遗弃的哑巴。

   人行邪道者,与禽兽无异,甚至邪恶胜于禽兽,禽兽尚有本能的善,而人的举动起源于动机,有些时候没有下限,这样的人,即便在寺庙里倾囊随喜,以色及音声见求佛、菩萨及罗汉,亦不得功德,更不会承接那难以言述的恩荫。

   然而,一心这些年里,确实基本没说过话。唯一的一次张口,还是在几年前传戒受戒的时候,他面北而立,方丈用浑厚的嗓音祝颂:

   “十方慈悲福慧庄严,剃度沙弥修行无障,受戒大德咸脱苦轮,清静如如俱登觉岸。”

   之后,在方丈手持净瓶,手指沾露在一心头顶滴了三滴后,便开始剃度,彼时一心的头顶挽成发髻,周边头发被全部剃净。之后,方丈声如洪钟问到:“我已为你剔除发丝,仅有顶髻尚存,如不能忘身进门,忍苦修行,放你归去,尚不为晚!”

   时年方七岁的一心,抬起头,泪流满目,轻声回答:“无悔!”

   彼时净瓶甘露滴落额间,“无悔”之声,倒让殿角青铜香炉腾起异样青烟。

   “一心,你又来洗萝卜了?”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一心回头,一个穿着粗布棉衣的清秀少女正站在不远处,手里提着一个竹篮,脸上带着笑意。她是山下村庄的姑娘,名叫小莲,常来江边洗衣。

   “嗯。”一心点了点头,声音依旧轻得几乎听不见。

   小莲走近几步,蹲在他身旁,看了看他冻得发紫的手,忍不住皱眉:“你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多穿点?” 

   一心低下头,继续洗着萝卜,没有回答。

   "这冻死人的天!听说,后山雪窝子里冻死了个游方和尚? "小莲蹲在冰窟窿旁捶打衣物,木槌砸出四溅的水花和冰渣。

   一心搓萝卜的手顿了顿,冰水漾开细密的涟漪。

   小莲叹了口气,从竹篮里拿出一条厚厚的围巾,递去:“这是我娘织的,你先戴着吧,别冻坏了。”

   一心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小莲撇了撇嘴,将围巾硬塞到他手里:“拿着吧,别逞强了。你们寺里的和尚,怎么都这么倔?”

   这一捧暖意,让一心想起方丈为他剃度的手温。

   小莲站起身,呼出的白雾在刘海结出细霜:“好了,我得回去了。你早点回寺里,别冻坏了。”

   此刻,萝卜已经洗好,一心的双手因为频繁活动,反而暖和了起来。他吃力地端抬起大筐,沿着布满青苔白雪的石阶,又一步一步往上挪动。到了山门,他刚推开朱红大门,却见眼前正站着一位穿着棉袄,单手叉腰,怒气冲冲的胖和尚。

   此人法号玄通,是首座弘心大师的大弟子,也是监院弘忍的俗家亲侄子,长得凶狠,面部黝黑,三角眼带着怒光,吼道:“下去快两个时辰了,就这么点事,你到底在干嘛,偷懒是不是?” 边说举起肥厚的大手,一把掌扇去,一心一个踉跄,脸上顿时有了几个由白转红的手指印。

   竹筐翻倒的瞬间,萝卜滚落声惊起檐角寒鸦。一心沉默拾掇时,瞥见对方腰间新挂的鎏金香囊——那分明是前日一位美貌夫人的供奉之物。

   玄通看了看四周,发现没有人注意,于是又抬起脚,把一心踹到了地上,竹筐中的萝卜仿佛抗议似的,悉数滚落出来。

   一心没有说话,把地上萝卜拾起,用衣服擦了擦放了回去,眼神平静地看了玄通一眼,微微皱了下眉,吃力地提着竹筐向斋房走去。

   玄通朝着一心的背影吐了一趴唾沫,骂了一声:“死哑巴!”

   一旁的扫雪老僧佝偻着背,浑浊目光扫过俩人,没有说话。

   自从一心被弘毅方丈带上山以后,他便一直一言不发,谁也不知道自己内心里藏了多少的秘密。而长时间不说话,他的内心变得特别清澈,听觉,视觉,触觉,都异常灵敏起来,在点滴中体会着人间疾苦,领悟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

   寺中佛像,宝相庄严。在冬天,佛、菩萨、罗汉一尊尊静坐,神秘莫测地看着外面飘荡的雪花和殿门前来往的人群,看善男信女虔诚合掌,都在为自己内心祈祷一份清净和平静。还有诸多衣着华贵之人,拿着银两、烛台、供品跪拜。这时,和佛祖一并看到这些场景,一心总会感到丝丝如梦似幻的不真实感。

   但凡有这样的心绪,一心便会去观音殿,复地敬拜,内观自己情绪的生与灭。观世音,观自在,照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观音殿内菩萨双目微微闭合,神情端庄肃穆,通体为乌木,似石似木,又非石非木。一心长跪之后,每每抬头,见到观音菩萨的法相,心中莫名便产生一股慈悲的暖流,随即热泪满面。

   寺院生活是清苦的,一心和其他师兄师父师伯师叔一样,奉行一日一餐,午后不食的清规。除了方丈一人独居一室外,他和其他人都是睡大通铺,即便滴水成冰的寒冬,房内也不能生火,更不能懒床。师父和选出的几位师兄轮流担任居室的寮主,负责宿舍管理。

   每日卯时,差不多凌晨五点便要起床,念完偈语,便是洗漱,用手指蘸上齿粉,之后擦脸,要紧的,是不能擦头。师父曾告诫他说,早上擦头会损眼和腻巾。早起后,一心和师兄们便来到大殿,随着殿钟敲响,双手合适,跪拜佛祖,在木鱼法器的清冽声中,众僧便开诵楞严咒和大悲咒。

   人身难得,佛法难闻。师父也说过,晨起欲望萌芽,必须借助佛法洗涤清退那些欲念,深销心障,悟同体大悲,万法皆空,方能持清净心度过一天,一月,一年,乃至一生。

   “小哑巴,把供佛的蔬菇拿来!”斋房蒸腾的热气里,瘦厨僧大声使唤着,右手的菜刀剁得山响。

   早课之后,一心的任务便是厨事,和几位寺外厨夫及一些善男子们一起忙碌,山下清洗,寺内粗洗精切,大火烹饪,准备一天中的唯一一次餐食,午膳。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枯燥乏味积淀下来,幻化成自己心中的修行根基,尽管如此,心生欢喜的时刻也不多,只有每每看到寺院曼陀罗时,一心方能听闻到心中某个角落,有花儿绽放的声音。

   万法寺的曼陀罗,摇曳生姿,花期很长,能从冬末起,初春绽放,直至开到仲秋,像极了某些蛰伏的隐秘。

   各殿的佛菩萨,冥冥中拈花微笑,释放着般若智慧法门,仿佛在告诉一心,灵魂中本有净菩提心,在六道生死之泥中生根,由淤中生发出一朵花,不染不着,不垢不净。

   然而,即使是佛门净地,也可能隐藏着恶魔,而这些恶魔之所以能够长期在佛祖眼下,存在和繁衍,是因为万法寺也存在满足世俗需求的隐流,五味杂陈。而这隐流的存活,只因俗世中人,看待事物常停留在表面,没有深入挖掘,很多真相被隐藏,被遗忘。

   寺里, 除了方丈和师父,以及同龄的两个小沙弥,法号一清、一静,之外的人,似乎对自己并不善待,要么不理他,有么就像玄通一样恶语相向,拳脚相加,仿佛是为了发泄内心的寂寞苦闷和无聊。

   午膳后,玄通师兄今天不知什么原因,接连跑了好几次净厕,来回的折腾导致他汗流浃背,最后索性脱掉了外僧衣,内衣的前胸后背各湿了一片,他那一张横肉的脸上,满是大写的苦字,皱着眉头很像是一个有褶的包子。当然,包子有肉不在褶上。

   几位同桌用餐的师兄弟,都在向玄通询问缘由,奇怪的是,每隔一定时间,玄通就会如此腹泻,而每次,全寺就他一人如此,大家都无异样。

   一心进餐的心情和速度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快速地咀嚼蔬菜,萝卜和土豆,还有糙米。他神色无恙,默不作声,没有丝毫幸灾乐祸的表现,只是,眼角闪出一芒光亮,无人察觉。

   晚课后准备歇息,他和师父相邻而卧。这是一个大通铺,因为房屋本身修筑异形的原因,两排通铺相对而布,一排睡二十四个人,而另一排只能住八个人。

   今日入眠快半个时辰,一心还未有困意,在通铺上数着窗棂漏进的月影,当夜玄通第七次提着裤腰带冲向茅房,惊得守夜犬狂吠不止。

   此刻,一心有些尿急,忍耐了一炷香,还是悄悄起身,缓缓推开了门,往外走去。厢舍距离净厕约有两百余步,小解完后,他浑身冷得起了鸡皮疙瘩,急忙一溜烟返回厢舍。

   长明灯映得他的影子在墙上忽大忽小,还未消散的脸上淤痕,与佛前不太新鲜的供果表皮,竟有几分相似。

   快到厢舍时,他突然听到一声轻微的惨叫,这声音非常短暂,但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异常清晰。

   最初,他以为是自己的幻听,结果没一会,这声音又再次出现,仿佛是一只被猎人陷阱困住的狐狸,也可能是熊,豹,被铁夹断了腿,奋力挣脱无望的凄厉之声。又仿佛是,一只飞禽,被蘸有毒液的竹签刺穿了腹部,垂死时拼尽全力,发出的呻吟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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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心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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