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爱是持久忍耐,加以恩慈
白饭如霜2024-11-20 17:3511,199

致寒去珠海的第二天,沈庆平没有上班,在家他也待不住,跑去珠江新城找老任。

这里说是广州的CBD,特牛B的地段,普通人在外圈看看,心向往之,真住了进去,叫苦连天。

路又多,又乱,名字难记不说,没事就断头,一点标志物都没有。

工地左一个右一个,建完的样子都有点像,初来乍到想在里面找个确切位置,比走迷宫都难。

沈庆平一向都不大记路,就是去很熟悉的地方,都习惯性带个司机,自己开车都算了,关键是有人指路。

今天许臻不在,他七绕八绕才绕到老任那里,上去就抱怨:“叫你别搬到这儿,找死人。”

老任的公司格局很普通,进去就是一个大厅,一个一个的小隔间分出来,后面的人忙忙碌碌如蜂如蚁。四周均匀分布着独立的办公室,供管理层成员使用,老板自己也不例外,占了最靠里那一间,标准版本的黑色大班桌,两张椅子,自用待客齐活,秘书在门外一个隔间里,和人民群众打成一片,要开大会,自然有专门的会议室。

沈庆平往老任办公室里那小椅子上一坐,觉得硌得慌,老任对此很得意:“嘿,不舒服吧,不舒服最好,说完事就赶紧给我出去。别和我啰啰嗦嗦的。”

他一副老顽童的嘴脸,沈庆平看得笑。

老任知道他心事,也不扯别的,直接说:“我家老太婆昨天晚上回家,唉声叹气,说致寒可怜得很,早该生个孩子,说你是个王八蛋。”

沈庆平勉强笑笑,说:“是吧。”

老任坐在桌子后面,脚搭上去,怪可怜地看着庆平,怪纳闷地发表评论:“老沈,老实说我不明白,这档子事,你直接跟致寒说不就结了,犯得着绕这么大弯子吗。伸头缩头,不都是一刀。”

言下之意,祸害摆在那儿了,未必周致寒会因为你用心良苦加你一分态度奖,就此算了?

庆平不出声,看着远处农业银行总部那栋楼,一个凹下去的金笔架似的。

他脑海里浮现出周致寒的样子,好起来让他在天堂,冷下去让他下地狱。十年了,两个人之间,说固若金汤对,说如履薄冰,似乎也对。

认识她的人都说她八面玲珑,其实他最明白她做人很少委曲求全。

想去法国,说声去就去了,认真起来要什么不要什么,沈庆平连意见都不用给,因为根本给了没有用。她最厉害的地方,就是可以拿捏住他。

胡蔚有了孩子,是他的种,是他造的孽,就算他有悔过的心肠,手尾终究没有收拾干净。

哪里敢自己亲自去说?话一出口,万一她一刀捅过来。

两个人的关系就得一个死字,他知道她的脾气,从前闹翻,回来过一次,再要历史重演,决计不可能了。

会不会,曲线救国,还有转圜的余地?

这些心思,归根到底是个不敢,男子汉大丈夫,再亲近的朋友面前都说不得,他只能摇摇头:“你别管我,做你的事吧,我坐坐就走。”

老任摊摊手:“没什么事做,小良能干得很,眼看就把我架空了。”

小良是他的儿子,在英国念企业管理,拿了硕士,老爸一查出有肿瘤,立刻就回国,上班一年多了,做事情很稳当,老任慢慢把公司事情都交给他,说是说架空,脸上笑嘻嘻的,言若有憾,其实喜焉。

两个人决定去王子山高尔夫球场打场九个洞的球,说好输一杆一顿饭,沈庆平一边下停车场一边打电话,明显是在汇报行踪:“我去打球,晚上我不过来,你好好休息最重要。”

老任看他一眼:“胡蔚?”

庆平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电梯上的指示灯一路亮到了负二,出门的时候他突然说:“致寒昨天去了珠海,今天电话一直关机。”

老任不以为然:“那有什么,关个机而已。”

他反过来还要骂沈庆平:“致寒跟你十几年了,她关个机你还要愁眉苦脸,我看回头她跟你闹起生孩子这件事来,你不是要去撞墙。”

骂是骂,眉眼态度幸灾乐祸的,沈庆平没好气:“他妈的,我撞墙你这么高兴,没义气。”

分头上车,开去王子山球场。沈庆平在车上,又打了一次致寒的电话,仍然是关机。

从昨天晚上通完电话起,十几个小时了。

确认任太太已经和她说过胡蔚的事情之后,这十几个小时沈庆平心里跟揣了只猫似的,有时候他怀疑自己做得到底对不对,有时候他干脆觉得自己是疯了,为了什么理由,要把自己平静的生活打成粉碎。真的是为了一个孩子吗?

一整晚他都没法入睡,半梦半惊的,甚至想致寒会不会连夜回来,收拾行李,就此远走高飞,生生世世不见他的面。

烦躁得要命,他不断去拨致寒的电话。

关机。

她在外的时候,是二十四小时开机的。

尤其自五年前开始,那时候他事业上经历一个大关卡,几乎到达破产的边缘,经常整夜不睡,要么工作,要么酗酒,要么对着窗子外面发呆。

精神压力大得要命,不断掉头发。整个人好像被放在热锅上面烤。

致寒在家的时候,就守着他,他呆哪儿,她就跟在哪儿,靠在旁边,实在顶不住,睡着了,长长睫毛不停眨啊眨,好像不安心,随时要醒过来似的。

要是她出差,手机就不断开着,额外买了三块电池,没有例外的时候。

他随时可以给她电话。

世上有一个人,永远陪伴着他。

但到底有没有永远这回事。

凌晨三点的时候,他实在睡不下去,爬起来去书房,满屋子的书都是周致寒的,他转了一圈,看到整整三格和佛教有关的书,随手抽一本,有些地方用蓝色的细钢笔做过标记。

他被划线的一句话吸引住:人不难有志,难有忍,事不难有察,难有容。

佛教典籍的言语,原来这样洞悉世事人心。

有忍有容,的确是最考验人的境界所在。

那句话旁边,有几个潦草的英文字,沈庆平的英文不算好,但这么简单的,还是看得明白的。

何况那句话,致寒在他耳边念过,不止一次。

Love is patience, love is kind。

她说是圣经上的话,随口翻译出来,说,爱是持久忍耐,加以恩慈。

她还说,以及大量现金。

一本正经。庆平听得笑,说她财迷。

致寒肃然地向他看一看,没有言语。

接着却说,现金是不够的,有时候还要信用卡。

他把书放回去,坐在舒适的椅子上叹口气,书房里的灯极柔和,搭配四壁书香,尘世像在很辽远的地方,不关房中人的事。

百无聊赖,他把书架上的抽屉拉出来,拿出里面的手提电脑,奇怪,怎么还亮着灯。

打开来看,屏幕也亮着,原来上次关机的时候应用程序没有完全关闭,在问机主要不要立刻结束。沈庆平想看看新闻也不错,点了取消。

一闪,界面上是致寒的邮箱地址。

提示说等待时间太长,请重新登录。

庆平久久看那几行字。

夏至的夜晚,有冰结雪盖那么冷。

他与致寒之间,也并非只有他花天酒地那么单线的往事纠葛,致寒对男人的吸引力,谁也没有他清楚,蜂蜂蝶蝶无足惧,但有时猛虎猎豹级别的敌手也会找上门来。

最大的危机是五年前,他于事业上焦头烂额的当口刚刚喘过一口气来,意外发现致寒与他人绸缪。

说来可笑,不是捉奸在床,也不是三曹对案,只不过半夜回家,进书房想给她一个惊喜,悄悄走到致寒身后,发现她在写邮件。

开头四个字,卿卿如晤,没来得及继续看下去,她手快,一把摔了电脑,屏幕一片黑,两个人 站在当地,他脑子里千回百转,又是气,又是慌,又是茫然,然而越想越是软弱,久久突然说:“你从来都不写邮件给我。”

致寒一言不发,退了一步,转身便走了。

她口齿绝佳,或辩或争,或说服或诱惑,三寸丁香舌所向披靡,平常极少动文字,在巴黎呆那么久,电话里怎么说都好,邮件没有,最多写明信片,寥寥几个字。问她她说连邮箱地址都没有申请过,这个人人都用即时对话软件天涯若比邻的时代,她固执的维护一种不大方便,却很实在的自由。

就连对沈庆平,都没有破例过。

那到底是谁,是这个例外。

沈庆平不知道,他眼睁睁看着致寒走出书房,洗澡,换了睡衣,睡了客房。

第二天一早起来,没有和他招呼,驱车去了深圳。

他想了半日没有明白过来,平日小心翼翼惯了,恍惚间觉得这回是不是也算自己错。

这回事,随着周致寒数日后回家,若无其事,不了了之。

沈庆平屡屡要问,屡屡咽下,那块垒积在心里,一点一点大。

他自后出去玩得更勤,做事分寸比从前松快,顾忌有,偶尔却要故意明目张胆留些手尾,心底若有若无的,暗暗盼着平地一声雷炸开来,炸出个什么结果都痛快,但是周致寒不上他的当,冷眼相对,似乎恼怒,却格外客气坦然,日子久了,他反而有些虚,慢慢又收敛起来。

这个屏幕上的邮箱地址,是不是五年前的那个,他不记得了。

和致寒邮件来去的人,是不是五年前的那个,他也完全不知道。

但故人不在,未必新人不来。似曾相识的苦涩感生发在喉头,他下意识的拿起电话,拨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一次两次,都是徒然。

王子山的高尔夫球场里面有一个别墅区,房子很少,就在当年地产低峰的时候,都一样卖得格外贵,到向晚,草木森然,四面八方冰冷肃静,唯一的人迹就是打夜场球的疯子。

老任和沈庆平都不是什么高手,打球一开始是为了凑热闹,后来凑热闹的人多了,变成了场面上不得不应对的一件事情,喜欢不喜欢的也就成了习惯,也有真迷的,一天不去打几个洞,跟心尖上爬了螳螂一样焦躁,每遇到这种人,沈庆平就觉得心虚气短,想想十八个洞差不多就是一天,耗进去跑都没处跑,跟被绑架了一样。

他和老任几十年的交情,首先一个原因就是互不勉强,兴之所至,我醉欲眠君且去,图一个舒服自在。

今天下了场,沈庆平一直心不在焉,挥杆都是草草了事,板起脸来,一副应付得不能再应付的厌烦表情,老任暗地里笑他,又不敢明说,只好尽尽做兄弟的意思,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说。打到第九个洞,沈庆平突然把球杆一扔,说:“回去吧。”

老任二话不说,即刻回去。

球杆放到了车尾箱,老任开车,沈庆平就开始打电话,这几乎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并不期待会产生任何的结果。

但,偏偏就通了。

熟悉的柔媚声音在那边响起:“哎。”

她的习惯,接他的电话从不问好,也不叫名字,只是懒洋洋的哎一声,像是叹息,又像是撒娇。

这一下是惊吓是惊喜,沈庆平仓促之间说不出究竟,喉咙滞了两秒,鬼使神差问出一声:“你还好吗。”

致寒轻笑,浑然无事般,略带戏谑的答:“我?我会有什么不好。”

话锋一转,忽变端庄,冷冷说:“我明天回广州,有时间的话我们谈一谈。”

沈庆平几时听过周致寒这样口气说话,顿时背后汗毛倒竖,经风见雨的一个大男人,几乎战战兢兢问:“谈什么?”

致寒说:“难道你不知道?”

她似在酒店房间中,背景空旷安静,忽然有人敲门,致寒拿着电话,踢踢踏踏过去开,听到有男子声音说:“跟谁打电话。”

沈庆平紧跟着问出来:“谁在你旁边?”

致寒简单的说:“朋友。”

任他跟着问什么朋友,你有什么朋友在珠海这么亲近我不认识,不再理会,说:“我明天找你。”

电话那头传来嘟嘟忙音,沈庆平看着手机屏幕由亮变暗,大脑里一片空白,良久转头对老任一声叹息:“完了。”

周致寒和顾子维的相识,毫无值得纪念之处,奥美公关公司办的一个酒会,在城中一家著名的法式餐厅,请了同行,媒体和客户参加,衣着要求是穿出春天精致感觉。与会的大部分是女生,花红柳绿,裙裾飞扬,各自带着矜持微笑,在自助餐台前看着纯法式的食物品种挑挑拣拣。致寒都不例外,穿一条绿色裹胸连衣裙,浑圆肩膀雪白,丰美双峰微微露出,已经足够引人注目,脖子上戴白色珍珠项链,层层叠叠,样式繁复,却恰恰调和了那条裙子的过分明艳。

她在餐台前,与餐厅的行政主厨闲聊,严格来说,她不算是在场女人中最漂亮的,但气场慑人,顾盼间容不得人忽略。顾子维在入口签名的时候,已经注意到她说话姿态,妩媚横生,简直要超过风月场中那些经过严格训练的专家。

那位英俊的主厨显然很享受与她聊天的时刻,身体微微前倾,顾子维经过他们身边去拿沙拉,听到他说:“别人不行,是你,那当然一定可以。”

致寒发出轻轻的迷人笑声,摸一摸对方的手臂,说:“谢谢你。”

主厨很斯文,说:“不胜荣幸。”转身离开,不知道二人做了一个什么小小交涉致寒称了心,神色半是顽皮半是得意,一眼瞥到顾子维正注视她,笑容丝毫没有收敛,眨一眨眼,说:“你好。”

顾子维把注意力从沙拉上彻底离开,赶在她打完这萍水相逢的招呼就走之前,说:“好美的鞋子。”

两人的视线都落到那双鞋子上。

高跟鞋,粉红色,极浅的鞋口,狭窄的鞋身,只遮住脚趾后一线皮肤,鞋头有一只小小的珍珠色蝴蝶,她一双脚都在外面,脚趾甲上涂了和衣服一色的绿,秀气得不像真的。

她笑:“谢谢,你很会看。”

他喜欢她笑起来无所顾忌的样子:“你应该等一下再这么说。”

致寒斜斜飞一个眼风过去,无声的问一个为什么,眸子上挑,很媚,不是故意要诱惑谁,倒是习惯了,知道男人都是要吃这套的。

顾子维毫没有犹豫,说:“你的臀部更美。”眼睛闪闪发光,直视,对人际关系中那些谨言慎行的谆谆教诲,视若无睹。

周致寒没生气,只拍了一下手,很懊恼:“哎呀,我以为你会说脚。”

这时候主厨返回:“周小姐,特别为你做的甜点,等一下帮你送过去,您的位子在?”

“柱子后面那桌,谢谢你,我过去等了啊。”

顺势便走了,并没有多看顾子维一眼。

他于她如风过耳,不是值得所谓的一个人。

但顾子维并不那么容易放弃。

他端着整盘食物找到柱子后的那一桌,四个位,相邻坐了两个女子,一个是致寒,另一个也是美人,年轻而艳丽,打扮入时,言笑正欢,说的是公关业界一些蜚短流长的秘闻,致寒不大说话,慢慢喝手上一杯鸡尾酒,脸上带有合适程度的耐心,想必和对方也是初见。看到他过来,年轻女子忍不住顿了一顿话头, 之后声音便更清脆。

“我可以坐这里吗?”

“当然可以。”

顾子维问的是致寒,答的却不是致寒,她只对他微微看了一眼,神色无可无不可,比上一瞬间和那主厨谈笑时的状态,冷漠许多。忽然电话进来,她接起:“哎。”

对方想必在问她身处何处,她答得些微有点不耐:“说过了,奥美公关的一个酒会,花园酒店这边,唔,知道了,你九点半来吧。”

年轻女子在一边打趣:“查岗啊?看得真严。”

致寒一笑,喝完那杯酒,招手请侍者来,拿多另外一杯,蓝色玛格丽特,尝一尝,似乎不够满意,起身走到吧台去,请吧师加多十毫升龙舌兰,她走回来的时候同桌女子殷切关心:“今晚你喝了好多啊。”有意无意,看顾子维一眼,拿起面前杯子,似乎刻意想对比出来,自己喝的是纯洁健康的水。真正是年轻,时时刻刻流连在假想的争竞里。

致寒懒洋洋地舔一舔杯口的盐粒,侧过头去,淡淡说:“关你事么?”女子一怔。

顾子维忍不住笑起来。

她真的九点半就告辞,之前吃了两口甜点,餐厅行政主厨亲自端过来的,材料酱料至新鲜,放在小小香草蛋糕上的一颗樱桃,都比自助餐台上供应的漂亮得多。

顾子维和那女子都沾光,各自分到一份,的确味道上佳。

他在致寒离开餐厅大门前截住她:“没有和你换名片。”

她冷淡地说:“我没有名片。”

在他手上拍一下:“我是个闲人。”

一转就从旁边转过去,走了。顾子维看着她背影到街边,停了不过十秒,一辆宝马车驶到面前,司机位上的人从里面帮她开了门。

那时周致寒三十一岁,刚刚开始她人生最繁茂饱满的阶段,对于顾子维的搭讪和注意,她在十分钟之后作为小小的谈资提了一提,换来沈庆平“不要出去招蜂引蝶”的结论之后,便丢到了脑后,直到不久后她在国会,又遇到了这个命中注定要和她纠缠不清的人。

国会是广州最高级的夜总会之一,装修,姑娘和费用都很漂亮,豪客们出出入入,千金虚掷如土。在这里上班的女孩子,多半住在附近租金不菲的楼盘,傍晚三两成群去上班,是路上的一景。

沈庆平常常在这里应酬,不应酬的时候和三两好友,也不时过来喝喝酒,三楼的总裁房私密清净,关上门自成一体,有点大隐隐于世的意思。

他不大喜欢叫小姐,就是叫了,也放在一边凉着,倒愿意和妈咪聊天喝酒,喜欢后者世情通透,长袖善舞,偶尔不小心或太高兴,过量了,很醉的时候,就闹着要给周致寒打电话,怒气冲冲喊:“你,你来接我,不要,不要别人,你,来接我。”

还提醒身边的女人:“你是谁?你走开一点,我女朋友来了会打人。”

老任和麦子勤对这一幕看得最多,一开始看笑话,后来恨铁不成钢,再后来麻木了,一看到沈庆平将醉未醉,就一哄而上帮他打电话,对着周致寒哭诉:“你快点来吧,你快点来他就不敢喝了,他不喝了待会才有人买单啊。”

彼时周致寒多半已经睡了,拿着电话在那头迷迷糊糊的,听完嗯嗯两声,挂掉继续睡,除非是群众要求太过强烈,迫不得已,才会真的赶过来,点妆不上,面有倦容,进门的时候通常都有一副要把沈庆平斩立决的表情。一来二去,沈庆平知道她不喜欢,慢慢竟然去得少了,少到了国会的妈咪跑去问仍然坚持战斗在花天酒地第一线的麦子勤,沈先生最近是不是破产了?还是干脆被抓起来了?笑得他要死,见到周致寒就说她逼娼为良,对拉动内需促进消费,大大的没有贡献。

周致寒再厉害,生意场始终是生意场,有时候身不由己真的不是托辞。那天她到国会,沈庆平不在,倒是她自己为应酬而来。

她晚到了一点,一进包厢,就觉得气氛不对,好几个夜总会的部长都站在当地,屋子里静悄悄的,有个穿撒花大摆裙,显然是坐台小姐的姑娘半跪半坐在地上,浓妆都盖不住那脸色煞白,眼里含泪,嘴角湿湿的,身边一片狼藉,蓝带马爹利的酒瓶碎片到处都是,洋酒特有的味道在空气中浓烈蔓延。那姑娘的手里紧紧握着一个调酒的方口瓶,里面大半瓶,颜色来看,都是纯的。

周致寒要找的人坐在沙发正中,手里也端了一杯酒,微微歪着头,面无表情。周围一圈男人或站或坐,个个神情凶恶地盯着地上的那个姑娘。场面静止了大约五秒,感觉却异样的悠长。

周致寒站在远一点的地方,不出声,忽然有人发出一声暴喝:“喝不喝?不喝就乖乖坐下,陪我们老板,哪都别想去。”

听起来,是这个小姑娘想转台,给截下来了,在国会转台虽然不常见,但要闹到这步田地,也算怪事一桩。

地上坐的女孩子挺倔强,坐正了一下身子,咬咬牙,举起那个方瓶就往嘴里灌,没下去两口,转头哇地就吐了,酒水飞溅。站在旁边的几个妈咪一让,脸上都有不忍之色,其中一个张张嘴要求情,抬眼看到那一群男人狼一样的眼神,硬生生咽下去。

周致寒皱皱眉,转身走出来,站在门口,包厢的公主也在那里,缩头缩脑的,和另一个公主轻声聊天:“阿美怎么了?”

“想换到808去,这边的客人不干。”

“这个梁老板人很大方啊,长得也不难看,干嘛一定要换。”

“808是她的老相好,阿美喜欢得要命,哎,出来了出来了。”

阿美是被架出来的,衣服上头发上都是烈酒,整个人好像被放在酒糟里泡过一样,脸上大颗大颗汗,神智不清,极为委顿,估计那瓶酒真的下去了,喝酒的人知道,一旦过量还要继续喝,而且喝这么急,那感觉真的是生不如死。

周致寒一直等到里面收拾干净,才重新走进去,梁甫成一眼看到她,热情招呼:“周小姐,来这边坐。”拍拍身边的位子,招呼公主给她倒酒。

“不好意思迟到了,梁老板,我们先喝一杯。”梁甫成没口子答应:“好好好,来,随意,随意。”

旁边却有人起哄:“一杯不够,三杯,三杯,靓女,倒纯的。”

周致寒还没出声,梁甫成一瞪眼:“滚,周小姐是斯文人,别在这胡说八道。”两人轻轻碰杯,周致寒倒是一口喝了,说:“梁老板最近怎么样?”

梁甫成样子的确不难看,浓眉大眼,戴副黑边眼镜,中等个子,衣着很讲究,领口鞋头,都一尘不染,不言不动时眉宇间有一股霸悍之气,大概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因此无事便开笑口,此时和周致寒说话,喜上眉梢:“老样子,天天瞎忙,周小姐你气色倒是越来越好。”

致寒一笑:“老了,能好到哪里去。”

梁甫成眯起眼睛,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膝盖,隔着牛仔裤,他的样子也像很享受似的,不过只在须臾,便抽回手去,摇头说:“哪里,我认识你多久了?五年?六年?每次见你,都觉得你比上一次更有味道。”举杯在致寒杯子上一碰,喝了满口。

致寒声色自若,淡淡说:“梁老板身边美女如云,就不要来洗刷我了,上次我和您说的事,你觉得怎么样。”

梁甫成拍拍她:“难得见面,不谈生意,来,跟我玩两盘。”拿过色盅。

犹豫了一下,致寒绽开笑意,说:“好啊,三口一杯。”顺手拿了一块果盘里的葡萄,丢进嘴里。

梁甫成做的生意,普通人插不了手,他没有读过什么书,白手起家,自得精髓,天生的商人,名下有不少正经产业,收益也不坏,但规模最大的还是捞偏门生意,在华南数一数二。对他来说,赚钱相当简单,反而赚到手的钱怎么洗一个底,变成清白家业,是很棘手的问题。

周致寒与他相识多年,都是泛泛,极少数的偶尔一起吃个饭,或应酬场合里见到,彼此闲聊两句,他对致寒向来态度算尊重,言辞中诸多钦慕,都似真诚,这一次周致寒找上门来乃是有求于他,事情相当麻烦,解决的选择又少,否则她决计不会单枪匹马来这种场合,跟一个背景如斯的人深夜对饮。两人玩骰子,致寒运气不错,一路赢多输少,她喝酒也颇爽快,相对甚欢,话题中屡屡想提起自己关心的事,次次被梁甫成挡回去,她知道今晚成算很小,索性丢开,谈谈笑笑到差不多一点,收手说:“梁老板,我先走。明天还有点事要做。”

梁甫成神色微微一沉,看了她两眼,说:“什么事这么重要,要你亲自去做啊?难得见到你,再坐一坐。”致寒把手袋挽在臂上,拿起一杯酒,生花带笑:“好啦,要见好容易的,我再熬下去,明天怎么见人,跟我喝这杯,我走了。”不容分说,站起来刚要喝,忽然包厢的门咣当一声打开又关上,公主哎哎哎叫着:“先生你找哪位?”一个高高个子的男人,慢条斯理走进来,说:“哪位是梁老板?”

分明是顾子维。

许久后他们绸缪起来,忆起初见面,致寒总忍不住笑他:“好男人啊,有情有义,为了一个小姐受了委屈,单枪匹马要公道,你怎么想的。”顾子维不置可否,一笑,将她揽在怀里,淡淡说:“有情有义不好吗。”

有情有义甚好,最好。周致寒那时在当场,看顾子维好整以暇向梁甫成要一个说法,文武都准备自己扛下,实在深深震撼。这风月场中来来去去的恩客红颜,多情至滥,一波波简直要溢出来,唯独义气不多见。周遭人看来他的举动最蠢不过,顾子维不以为然:“我喜不喜欢她不重要,她为了我豁出命来,我不该袖手旁观。”

他与梁甫成一番对峙,过程并不繁琐,胆识却极关键,最后居然不打不成交,后者赞赏他有担当,虽说不至于真的对欢场女子去道歉,却留下一万现金,交到妈咪手里,权当给阿美的医疗费——那个姑娘一出门立刻送了医院,严重胃出血。

这出戏落幕,周致寒一看表,暗地里叫苦,急忙告辞,出门便打电话:“很快,很快就回来,不用接,我自己开了车。”电梯在附二层一开,她走出去忽然就看到顾子维站在那里。

见过两面,也算是熟人,她招呼:“嗨,你也走了吗?”

他摇摇头:“我等你。”

致寒露出笑容,歪一歪头:“你怎么知道等得到我。”

在停车场昏暗的灯光里,顾子维眼睛闪闪发亮,像在夜空中爆裂的寒星,蕴含着狂热能量,似乎一触即发。

他缓缓说:“我知道。”

大部分事,结果都在他意料之中。不容置疑,不假思索。

无论过去多少时光,他还是这样说话。

就算两个人中间,自当初到现在,轻舟已过万重山。

周致寒想挣出手,被顾子维加了一点力,按得更紧。他靠近来,眼神灼热,低声说:“亲爱的,你越来越美了,比我记忆中,睡梦中,都更美。”

嘴唇已经贴在周致寒的耳轮上,彼此都能听到对方难以平静的呼吸。那个亲吻印在皮肤上的瞬间来临时,周致寒长长吸了一口气,垂下眼去。听到顾子维以低不可闻的喉音,发出压抑的呻吟,又说:“这五年来,不管在哪里,和什么人在一起,每次我想到你,都忍不住要去射出来。”这一句入耳,周致寒身体猛往后仰,脸沉似水,严厉地瞪着顾子维,冷冷说:“你放尊重点。”

但是顾子维不怕她。他捉紧周致寒的手,拉过来,两个人头靠头,侍者从身边轻轻走过,投来艳羡的一瞥,周围的人都当他们是一对天造地设的佳偶,已然不年轻了,却还有天雷地火一般热烈的感情,无惧于在公共场合隆重作秀。致寒垂下眼,神色冷峻,倘若她会无影手,大概已经有十七八个耳光打在顾子维脸上。

可惜他们知己知彼。顾子维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缠了一会,忽然一下子站起来,拖着周致寒的手,半拉半扶,出了餐厅,往电梯间走去,致寒咬住嘴唇,身子不断往后坠,跌跌撞撞,几乎毫无仪态可言。

一路拉扯,形同暗战,连保安也忍不住看过来,但终于平安无事进了电梯,顾子维仍是不放,自身后紧紧拥住周致寒,两人都在松一口紧一口的呼吸,肾上腺素明察秋毫,从未在应发作时退避。致寒自牙齿缝里逼出呼喝,又低又绝望:“放手。”

顾子维轻笑,反而箍得更紧,使她喘息也困难,一面答道:“我怎么会犯第二次这样的错。”声音里不知怎的,并无轻佻之意,反而蕴含轻微隐痛,藏不住地滴落出来,简直要粘附在电梯地毯上。致寒身体一抖,软了下去,叮叮声起,电梯停了。

这是致寒住的行政楼层,可是顾子维要去的却不是她的房间。

是她房间的隔壁。他昨天晚上,根本整晚都在她隔壁,听一点一滴的声息。

一只手揽住她,一只手拿房卡开门,他目不转睛,眼光没有从致寒身上离开过,房门从身后关上,他迫不及待,吻上周致寒的嘴唇。两人手里拿的东西落了一地,纷纷踏过去没有人在意,他在抵死热吻的间隙不断叫她小名:“寒寒,寒寒……”

两人滚在地上,周致寒脸往后仰,额头双颊,涨得通红,双手将顾子维肩膀抓住,太用力了,手背上青筋都突出来,一瞬间将她的年龄活生生出卖,男人太强壮,她根本挣不动,只能承受对方被点着了爆竹一样狂热的亲吻和爱抚,只有喉咙里困兽一样嘶叫,忽然之间万念俱灰似的,松了劲,致寒收回推拒的手,遮住眼睛,一颗颗泪从她眼角滚下来,粘稠晶亮,滚过她的皮肤,沾染到顾子维脸上。

房间里陡然安静下来,唯独留下致寒微弱压抑的啜泣声,从胸腔里传出来,到唇齿间就消失了,梦魇一般清楚得不真实。

顾子维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把泪水抹去,拿开她遮眼的手,一寸寸抚摸那两条秀丽的黑眉,根根分明的睫毛,感觉致寒的秋水双瞳,在他指尖下颤动的频率。

“别哭。宝贝儿,别哭,你一哭,我心都要碎了。”

他喃喃说,低下头去,珍重地亲周致寒的眼睛,温柔得与方才判若两人,静了一刻,怆然一笑:“真的,只有你能这么对付我。”

爬起身,他扶周致寒起来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将地上东西收拾起,放到茶几上,烧水,守在水壶边等着指示灯灭,倒了半杯热水,又把旁边依云矿泉水打开,兑在热水里,尝了一口,再端给周致寒:“温的,刚刚好,你早上还没有喝水吧。”

致寒机械地理着头发,脸低下去,接过水来无意识地抿了一口,大概觉醒过来真的渴了,一口气灌下去。

顾子维坐到旁边的沙发上,那种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精气神好像一件价格昂贵的外衣,此时被除下来放到了柜子里。他按了按太阳穴,静静看着她喝水,结果她被看得心慌,一下呛住,撕心裂肺就咳起来,水珠喷在身上,周致寒掩着嘴,急急忙忙站起来要去洗手间,被顾子维抓住,坐到他腿上,拿了纸巾,给她擦水迹,一面在她背后轻轻拍,柔声说:“没事了,没事了,咳出来就好了,没事了。”

他倒是没说错,呛水当然是咳出来就好了,等到终于静下来,周致寒第一次正眼看他,叹口气说:“你一点没变。”

顾子维不同意:“我当然变了。”转过头去他给她看鬓角,丝丝点点有银发如霜:“我老了。”

致寒微笑:“你好多年前就有。”

顾子维也跟着笑,微微落寞地说:“是啊,好多年都过去了。”

静了心情,默然两望,致寒从他膝上站起来,重新去倒了一杯水,又拿了那瓶开了的依云给他,说:“还是不喝热水?”

顾子维笑笑:“习惯了。”

二人对坐,云淡风轻,一分钟前要把整个房间付之一炬的泼天热焰,来如春梦,去似朝云,转瞬就没了踪影,最多只有一点余烬犹红,隐在周致寒哭过的眼底。

一时之间,无话可说。

忽然致寒电话响起,她看了一眼,没有接,大概按下了静音键,放下来还看得到屏幕一明一暗地闪。

“老沈吗?”

“不是。”

“不是为什么不接电话。”

周致寒斜斜看他一眼,说:“喜欢。”自然而然,对眼前这个男人的经验和记忆,把她的眉色眼风,自动调整到一个最有杀伤力的状态,就算彻夜不眠的惨淡,都掩盖不了那柔媚饱满到横溢。

想要躲避破空一箭般男人偏过头去,须臾他说:“你刚才的样子,过去五年,每一天都出现在我脑海里。”

致寒并不感动:“子维,知己知彼,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看不开的人。”

听到这里,男人硬气的眉毛猛然飞上去,眼神顷刻间凛冽严厉,几乎是愤怒地张口,立刻要咆哮起来。

但他立刻控制了自己,身体往后一缩,骄傲地抬起头来,带着三分仇恨,三分感慨,悲欣交集,那样慢慢说:“亲爱的,倘若我看得开,当初怎么会给你那六百万。”

六百万三个字,似乎是一把冰锤,砸在致寒身上,冷得她忍不住地颤抖,连声音也卑微:“子维,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振作起来,走过去蹲在顾子维身前,伸手按住他的膝:“我会还你钱,给我一点时间。”

顾子维僵硬地坐着,很冷漠:“我知道你一直都想还给我。”

他看着对面的酒店墙壁,那上面的壁纸比埃及法老墓里的图腾还值得流连。

“可是我不要你的钱,以前不要,现在,也不要。”

   

继续阅读:第九章 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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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主义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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