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近乎偏执的厌恶与仇恨,不该出现在一个警察的眼睛里。”这是周翔留在山城市的最后一句话,同时也回荡在程晋的耳畔好几天,有好多次,程晋都想敞开心扉,虚心接纳,可是心中的那股无形枷锁,却越收越紧,以至于没有什么能够真正意义上再钻进程晋的心里。
几天后,经过队里开会研究,最终决定,对程晋进行开除处理,但不追究刑事责任。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毕竟当着几百双眼睛,枪杀投降嫌疑犯,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没错,被干掉的人确实是毒贩,所有人都拍手称快,但是当他放下枪的那一刻,只有法官才能决定他是不是毒贩,小木锤没有落下,他就始终是‘嫌疑人’。
“嫌疑……去他妈的嫌疑,杀都杀了,还能怎么样。”程晋独自一人坐在红河哨所的院子里,一边小声嘀咕着,一边揪着猎鹰耳朵,整个人像是霜打的茄子,蔫了吧唧,毫无斗志可言。昔日连鹰会都畏惧三分的疯狗,如今变成了半死不活的赖狗。
就在程晋百无聊赖的玩狗时,一阵马蹄声出现在院门处,抬头一看,除了马丽还能是谁。
马丽穿着牛仔裤皮夹克,背着那条永远都搂不响的‘善良之枪’,坐在马背上,那叫一个飒爽英姿,跟程晋形成了鲜明对比。
“走,带你去个地方。”马丽喊了一嗓子。
程晋没什么太大兴趣,又低头玩狗。
马丽眉头一拧,翻身跳下马,抽出马鞭就走了过来。
程晋心里一虚,连忙松开猎鹰,往后挪蹭了几下:“你……你要干嘛!我可告诉你,袭警是大罪!”
“哟?还把自己当警察呢?忘了自己已经被撸了?我现在揍你,顶多算是打架斗殴,跟袭警没关系。”马丽不管三七二十一,扬起鞭子就要打。
程晋自然不会傻到乖乖挨揍,连忙站起身:“有话好好说,你先把鞭子放下。”
“你走不走?”
“走走走。”
马丽轻哼一声,将鞭子插在腰间,摸了摸猎鹰的脊梁,眉头又皱了起来:“该死的程晋,是不是自从于烨受伤,你就再没喂过猎鹰?都饿瘦了!”
程晋一脸无辜:“哪有!前天还喂过。”
“你!”马丽气的直哆嗦。
真是邪了门,眼前这个不靠谱的二流子,真的是当初那个跟鹰会火拼,打掉整个西北贩毒网络的疯狗?马丽有心抽他几鞭子,让他精神精神,可是看他这副怂眉耷眼的模样,又实在是不忍心下手。算了!马丽懒得再计较,喂完猎鹰,就把程晋揪上马,冲进荒芜的戈壁滩里。
一个小时后,6号公路出现在程晋眼前,仔细一瞧,这地方他还认识,不就是当初老周藏毒的地方吗?不过现场为什么有两个坑?
还没等程晋弄明白怎么会是,马丽已经对着其中一个较小的坑,开始了具有民族特色的祭奠仪式,直到马丽忙活完了,一问才知道,原来她亲戚被王老板和老周杀了,就埋在这个坑里。尸体已经送回家了,坑还没来得及填。
程晋心情一阵复杂:“节哀顺变……我能问问,你带我来这究竟要干什么吗?纯粹是为了祭奠你亲戚?”
马丽也不解释,转身回到马胖,抽出一把稿子扔给程晋,伸手一指不远处的空地:“挖。”
“挖石油?”
“让你挖就挖,哪那么多话?”
面对母老虎一般的马丽,程晋叹了口气,也只能硬着头皮开挖,谁让人家背景硬,惹不起呢。
地面很硬,夹杂了大量的碎石头,用铁锹不好使,只能用稿子慢慢凿。也就是挖了几分钟的样子,程晋一稿子敲下去,像是敲碎了什么东西,地下呈空心桩,程晋手上没拿稳,稿子直接顺着窟窿掉了进去。
“卧槽,还真挖出石油来了?”程晋惊叹一声,也不用马丽开口指挥,就把手伸进窟窿摸索起来。摸到一根又粗又长的东西,还以为是稿子,顺手拎了出来,结果吓得差点当场尿出来,居然是根人类的大腿骨!
程晋心里直骂街,刚才还寻思稿子上怎么黏糊糊的,该不会是沾上了石油吧?结果那些黏糊糊的东西,全都是没有腐烂殆尽的人体组织。
程晋用手在地面狂蹭了几下,还是被恶心的够呛,转身怒视马丽:“你怎么不早说,下面有死人!谁啊?你亲戚?”
马丽双手环胸,没好气道:“瞧你那德行,自从鹰会在西北的网络被铲除,你就像是丢了魂似的。当初铲除鹰会,不是你为之奋斗的目标吗?怎么目标达成了,反倒颓废了?别解释,我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是不是觉得,没办法给唐正报仇,心里堵得慌?那我问你,现在有一道选择题摆在你面前,一边是杀害唐正的凶手站在你面前,一边是我被毒贩指着头。你是先救我,还是先杀凶手?”
程晋从兜里掏出香烟,点上,默默吸了两口:“这个问题,相当于我妈和老婆掉进河里,先救哪个。根本没意义!”
“我不管有没有意义,我就是要听你的回答,给我选!”马丽语气极为凶恶,恨不得要把程晋吃了。
“我……我不知道!”程晋也豁出去了,攥着拳头,恶狠狠盯着马丽,嘶吼道:“唐正是我最好的兄弟,我来这就是为了给他报仇,现在线索全断了,你让我怎么办?灰溜溜的滚回景云市,怎么面对唐正的妻女?我他妈招谁惹谁了?你们所有人都在逼我!”
“领导,毒贩,连那些死去的人都不消停!”程晋红着眼睛,终于崩溃了,蹲在地上,挥拳砸着地面,嘶吼着:“为了报仇,我连警察都可以不当!结果呢?妈的!”
马丽不由的心疼起来,就算是让人闻风丧胆的红河哨所疯狗,也终究有被压垮的一天。但马丽并没有安抚程晋,相反,语气更加严厉:“警察的身份,只是你通向复仇的踏脚石?多少警察用鲜血铸就的徽章,成了你用来交换的筹码?你觉得你很仁义?狗屁!”
“我觉得,你只是在践踏警察的尊严而已!”
“你根本不配当警察!更不配成为唐正的兄弟!”
程晋呆呆的看着地面,虽然消停了下去,却也不再有任何反应。
马丽直接走过去,拽起程晋的胳膊,将袖子撸上去,强行抢走了红绳手串:“这是唐正的女儿为他编的,你也配戴着?唐正来红河哨所的时候,我跟他接触过好几次,他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警察。你为了复仇,放弃的是尊严与承诺。唐正为了这个国家,为了人民,放弃的是生命,是他珍爱的一切。”
“妻女,对于唐正来说,比命还重要。唐正明知道,这次行动,可能一去不返,再也见不到他心爱的女人与孩子,却依旧义无反顾。为什么?!因为他从来没有忘记当初对警徽立下的誓言。从穿上警服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为自己而活。”
程晋瘫在地上,感觉坚若磐石的心脏,像是被马丽生生撕开一条口子,又往里狠狠揉了几把,闷得喘不过气。
所有人都知道程晋已经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领导,同事,于烨,玛莎鸡,甚至包括毒贩周文礼的儿子。
当然……程晋自己也知道。
程晋早已经不把自己当人看了,而是当成一头暴怒的野兽,每次向毒贩开枪时,那种嗜血快感,都让程晋兴奋无比。此时马丽的一席话,却骂醒了程晋,他不是在为唐正报仇。他就像是一辆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刹车失灵的轿车,只能用‘报仇’这样的理由,支撑着自己,一条道走到黑,明知道接下来等待自己的是车毁人亡,却也已经无法再停下。
程晋深吸了口气,默默点上烟,转身看向地面的窟窿:“里面的尸体是谁?”
见程晋终于清醒了些,马丽的语气也缓和了下去,轻声道:“你不是想找老黑吗?他就在你眼前。”
程晋夹着香烟的手指抖了一下,再次将手伸进窟窿,摸出稿子,将外面的一层碎石敲掉,一个长方形木盒出现在眼前。呼吸着空气中浓烈刺鼻的腐臭味,程晋眼神无比坚定,毫不犹豫的将木盒敲碎,看着里面早已经重度腐烂的尸体。
像是在高速路穿梭了一天一夜,已经身心俱疲,终于看见了休息站,准备停下来,好好休息一下,并且考虑接下来的路程。
程晋坐在尸体旁边,呼吸着老黑尸体散发出来的恶臭,眉头紧紧凝着,一言不发。
马丽扭开脸,不去看老黑的丑陋尸体,沉声道:“没有哪个毒贩能够善终,至少在这片土地上不行。要么被警察抓住等待审判,要么被其他毒贩杀死。早在你来西北之前,老黑就已经被干掉了,是我亲手把他埋在这。”
“为什么?”程晋缓缓抬头看向马丽,眼神无比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