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早已沉入西边的地平线,却将最后的戾气全部倾洒在天地之间。长城,这座横亘于西域荒漠边缘的巨无霸,此刻正被一种诡异的猩红所笼罩。不是夕阳的余晖,而是高悬天际的那轮圆月——一轮被染成血色的圆月。
它像一颗巨大的、凝固的血珠,悬浮在墨蓝色的天鹅绒上,冷漠地俯瞰着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月光穿过稀薄的云层,将长城的垛口、城楼、以及墙下绵延的沙丘都镀上了一层妖异的红芒,仿佛整个世界都浸泡在血泊之中。
风沙呜咽,卷起地上的碎石、断箭和干涸的血迹,打着旋儿撞击在城墙之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无数亡魂在低声啜泣。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硝烟味,还有一种来自远古的、令人心悸的神性威压,正从长城下的某个点,如同潮水般向四周扩散。
城墙之下,靠近一处被炸开的缺口边缘,沙丘的阴影与红月的光带交织处,海月静静地跪坐在那里。
她依旧美丽得不像世间之物。一袭月白色的长裙虽沾染了些许沙尘,却丝毫无损其圣洁。琉璃般剔透的肌肤在血色月光下流转着冷冽而莹润的光泽,仿佛上好的羊脂玉被注入了生命。
长发如瀑,几缕调皮的发丝垂落在她苍白的脸颊旁,平日里总是微微扬起、带着俯瞰众生般疏离的下巴,此刻却轻轻抵着怀中之人的额头。
她的怀中,是卫野。
那个曾经在饥荒中挣扎,被骸爆重伤,侥幸被沉眠的她所救的凡人。那个为了报答所谓的“恩情”,在混乱的云中建立起沙蛇帮,双手沾满鲜血,只为替她寻找复活材料的男人。
此刻的卫野,早已没了生息。他的身上变得干枯,那是因为为他保命的琉璃之力流散的原因。流失的能量瞬间撕裂了他的身体,抽空了他最后一丝生机,没有了任何生机,就算全盛的海月也没办法救活他了。
海月能清晰地感觉到怀中躯体的温度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流逝,从微温到冰凉,如同沙漠中短暂的雨水渗入滚烫的沙砾,无声无息,却又带着一种无法逆转的决绝。
“为什么……”
海月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要被风沙吞没。这三个字从她唇间溢出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在过去的千年岁月里,是绝无仅有的。
她是帝俊座下最虔诚的神职者,是月裔女神,是琉璃之体的拥有者。情感于她而言,是多余的累赘,是通往至高力量的绊脚石。卫野于她,不过是一件趁手的工具。她赋予他活下去的机会,他便该为她所用,直至油尽灯枯。这本该是一笔清晰明了、公平公正的交易。
可为什么……当死亡真的降临在这个凡人身上时,她那颗早已被冰封了千年的心,会传来一阵尖锐的、陌生的抽痛?
红月的光芒穿过云层的缝隙,在卫野苍白而平静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海月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他眉骨上那道浅浅的疤痕——那是他年少时为了保护村里的孩子,被饥饿的野狼抓伤留下的。
记忆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漾起了层层涟漪。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模样。瘦得像根被风一吹就倒的柴火,身上布满了伤口和污垢,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沙漠夜晚最亮的星,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韧劲和求生欲。他跪在刚刚苏醒、还带着沉眠后慵懒与冷漠的她面前,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仙子的救命之恩,卫野此生必报。”
那时的她,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心中毫无波澜。凡人的承诺,廉价而可笑。
可他,却真的做到了。
十年时间,他从一个一无所有的幸存者,变成了云中地带令人闻风丧胆的沙蛇帮帮主。他用铁腕手段整合了混乱的沙漠势力,控制了半数以上的商道,为她搜集着任何与琉璃之体修复材料有关的蛛丝马迹。
他总是沉默地听着她的指令,从不质疑,从不犹豫。哪怕那些指令意味着要背叛、要杀戮、要与整个云中为敌。他将所有的血腥与黑暗都揽在自己身上,呈现在她面前的,永远是那份恭谨与沉默。
她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了转身时,总能看到那个穿着粗布短褂、身形挺拔的身影静静地等候在不远处。习惯了他在汇报完工作后,会悄悄留下一小袋她曾无意中提过的、沙漠里罕见的蜜枣——那是他派人穿越数千里荒漠,从绿洲城邦换来的。
她一直以为,那是他对神明的敬畏,是报恩的执念。直到刚才,那微弱的代表着生机的琉璃之力流向自己体内,他像一只折翼的鸟,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生机力量,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做着他觉得唯一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海月大人……”
卫野最后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异常清晰地在她脑海中回响,带着血沫的温热气息,仿佛还残留在她的颈间。
“我……我知道您不屑……但我还是想说……”
他咳着血,视线已经开始模糊,却依然努力地、贪婪地想要看清她的脸,仿佛要将这张脸刻入灵魂深处。
“您不必……一直活在帝俊大人的影子里……您本身……就是光……”
“我希望……您能做自己的月亮……而不是谁的月裔女神……”
做自己的月亮?
海月的瞳孔猛地收缩,琉璃般剔透的眸子里,第一次浮现出一种名为“茫然”的情绪。
这个念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她千年来坚固如磐石的信仰壁垒。从诞生之初,她的存在就被定义为帝俊的附属品,是他意志的延伸,是他等待复苏的容器,是他重返世间的钥匙。她的全部意义,就是复活帝俊。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可卫野的话,却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
自己的月亮……那会是什么样子?
没有帝俊的指令,没有沉重的使命,没有必须背负的过往……那样的存在,对她而言,陌生得可怕,却又隐隐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诱惑。
“不……”海月下意识地摇头,琉璃般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痛苦的挣扎,“我的存在,只为帝俊大人……”
但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碎裂。
卫野的死,像一把淬了火的钥匙,强行撬开了她被封印了千年的情感闸门。名为“悲伤”、“愤怒”、“迷茫”的情绪如同奔涌的洪流,冲击着她的神魂。而伴随着这些汹涌情绪一同爆发的,是她体内沉寂了太久、被帝俊的意志牢牢压制的本源力量。
嗡——
一声细微的嗡鸣,从海月体内响起。起初如同蚊蚋振翅,微不足道,却在转瞬之间,化作了震耳欲聋的龙吟!
她周身的空气开始剧烈扭曲,仿佛被投入了一块滚烫的烙铁。红月的光芒像是受到了无形力量的牵引,如同奔腾的江河,疯狂地向她汇聚而来。她的发丝无风自动,在血色月光中狂舞,琉璃之体上泛起层层叠叠、流转不定的流光,像是有无数星辰在她白皙的肌肤下游走、碰撞、燃烧。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怖威压,以她为中心,如同海啸般向四周扩散!
这股威压并非刻意释放,却带着一种源自生命层次的绝对碾压感。它无视距离,无视防御,直接作用于灵魂深处,让天地为之变色,让风云为之倒卷。
长城之上,正在紧急组织防御、清点伤亡的李信,猛地抬头,目光死死锁定了沙丘下那道被璀璨流光包裹的身影。
他手中那柄陪伴他经历过无数生死的大剑,竟在这股威压之下,发出了细微的嗡鸣,仿佛在畏惧,在颤抖。李信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喉咙里不由自主地溢出一声压抑的抽气声。
“这股力量……”李信的声音干涩而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曾感受过体内黑暗之力的狂暴与毁灭,也见识过光明之力的神圣与浩瀚,可从未有过一种力量,能让他从灵魂深处感到如此强烈的战栗。
那是一种超越了凡人与魔种界限的力量,带着神性的威严与冰冷,仿佛只要对方愿意,就能轻易抹去这片土地上的一切生灵,如同抹去尘埃。
站在他身旁的花木兰,同样面色凝重到了极点。这位巾帼不让须眉的长城守卫军统领,经历过无数次生死之战,面对过无数强大的敌人,可此刻,她握着重剑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手臂甚至在微微颤抖。
她能感觉到那股威压中蕴含的毁灭性力量,那不是人力可以抗衡的。
“她……突破了?”花木兰低声自语,声音里充满了凝重与不安。海月的强大,他们早有耳闻,甚至与她有过间接的交锋。可眼前这股力量,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估,达到了一个令人绝望的层次。这不再是可以用人数和战术弥补的差距,这是维度上的碾压。
不远处,刚刚处理完几名重伤士兵的李白,正习惯性地举起酒葫芦,想要饮下一口烈酒,驱散身上的血腥味和疲惫。然而,就在那股威压降临的瞬间,他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哐当——”
酒葫芦从他松开的手指间滑落,重重地砸在坚硬的城砖上,碎裂开来。清冽的酒液混着醇香,在地上迅速蔓延,浸湿了一片。可李白却浑然不觉,他瞪大了那双总是带着三分醉意、七分洒脱的桃花眼,死死地盯着沙丘的方向,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纯粹的、不加掩饰的震惊。
“这不可能……”李白喃喃道,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她体内的力量……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恐怖?”
他之前与海月有过交手,那时的她虽然强大,却远没有达到这种让他灵魂都为之战栗的地步。这股力量,已经隐隐有了当年神陨之战时,那些上古神明的威势,虽然李白没有见过上古神明。
城墙的阴影里,妲己紧紧蜷缩在澜的身后,九条漂亮的狐尾此刻也失去了往日的灵动与魅惑,紧紧地贴在身上,仿佛这样就能获得一丝安全感。她那张绝美的脸蛋此刻苍白如纸,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这并非单纯的恐惧,而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压制。海月身上散发出的神性威压,对于她这种拥有上古魔种血脉的存在,有着天然的、近乎本能的克制。
“别怕。”
澜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他下意识地将妲己护得更紧,自己则微微侧身,挡在了她面前。紧握匕首的手心,已经被冷汗浸湿,冰冷的金属触感也无法驱散他心中的警惕。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威压中蕴含的毁灭气息,比他曾经面对过的任何敌人都要可怕,包括那个将他训练成杀手的魏国之主。但他没有后退一步,那双总是冰冷如寒潭的眼眸中,此刻充满了警惕与不容置疑的坚定。
只要他还站着,就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身后的妲己。这是他无声的承诺,也是他作为契约者的责任,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在意。
长城上的普通守卫军们,感受更为直接。不少士兵脸色苍白如纸,握着武器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甚至有人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但没有人真的后退一步。
他们是长城守卫军,是这片土地的守护者。他们的职责,就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筑牢这道防线。哪怕前方是神一般的敌人,哪怕迎接他们的是死亡,他们也必须站在这里,站成长城的一部分。
他们的眼神或许有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
沙丘之下,海月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体内力量的变化。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充盈与强大,仿佛有一层无形的、束缚了她千年的枷锁被彻底打破,沉睡已久的潜能在这一刻,伴随着情感的洪流,彻底爆发出来。
她知道,自己突破了。突破了那个困扰了她千年的瓶颈。
虽然离帝俊大人曾经达到的境界,还有着遥不可及的距离,但她确实向前迈出了一大步,一大步足以让世间所有凡人为之颤抖的距离。
可这份突如其来的强大,带来的并非喜悦,而是更深的茫然与空洞。
她缓缓睁开眼,低头看向怀中已经彻底冰冷的卫野,那双琉璃般的眸子里,情绪复杂难明。
是卫野的死,是他最后的话语,是这场突如其来的生死离别,是那份对她千年信仰的动摇,在种种因素的交织下,让她在不知不觉中,打破了桎梏。
这份力量的代价,是永远失去了那个沉默寡言,却总是用行动证明自己承诺的凡人。
海月抬起手,指尖凝聚起柔和而圣洁的琉璃光芒,轻轻覆盖在卫野的身体上。
光芒流转间,卫野的身体开始一点点变得透明,化作点点光尘,最终汇聚成一颗晶莹剔透、鸽子蛋大小的琉璃珠子,静静地悬浮在她的掌心。珠子里面,一个沉睡的、微缩的卫野身影清晰可见,眉眼如初,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这是她能做到的极限了。他的精气已经在自爆中彻底消散,连她此刻突破后的力量,也无法逆转生死。
“你已经精气全无,我无法复活你了。”海月的声音轻柔得像一阵风,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悲伤与……珍视。她凝视着琉璃珠中那个小小的身影,仿佛想将他的模样永远刻在心里。
“但等我复活帝俊大人,他一定会有办法的。”她像是在承诺,又像是在自我安慰,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笃定,“帝俊大人无所不能。”
说完,她小心翼翼地将琉璃珠收入袖中,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需要用生命去守护。
做完这一切,海月缓缓站起身。
她的身姿依旧曼妙,却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冷漠中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锐利,圣洁中夹杂着一丝毁灭的气息。血色的月光洒在她身上,流光溢彩,美得惊心动魄,也危险得令人窒息。
她的目光,越过起伏的沙丘,落在了那座横亘在沙漠边缘、象征着凡人生存意志的巨大城墙之上。
奇迹长城。
这道由凡人用血肉与砖石筑起的防线,千百年来阻挡着沙漠的侵蚀,也阻挡着各种觊觎中原的势力。可在如今的海月眼中,这不过是一道可笑的、不堪一击的屏障。
海月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笑容美丽得如同红月映照下的冰花,却带着彻骨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杀意。
她红唇轻启,声音不大,却仿佛蕴含着某种魔力,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长城的每一个角落,传入了每一个守卫军的耳中:
“顺者生,逆者亡。”
简单的六个字,却带着一种源自神性的威严与决绝,仿佛来自九天之上的神谕,宣告着审判的降临。
“休想!”
一声怒喝,如同平地惊雷,从长城之上响起,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