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来的很快，水小春早已习惯了死亡。
死亡了不可怕？
——不可怕。
——可怕的是我们对死亡的想像。
——想像中的还没有发生的那些惨状才是我们真正害怕的。
——如果有一把刀在你的脖子上游移，那么你怕的不是那把刀，而是那把刀有可能带来的死亡。
血在流动着，人的血，冯玲儿的血。血染红了白纱，凄迷而梦幻，残酷而惨烈。冯玲儿还没有死，突出的眼睛里有一种残酷的快意，死亡已经离她很近了，她确信水小春的刀只要拔出来她就会很快的死去。
水小春还未拔刀，他看着那三根插进肩胛骨的指甲，他仿佛感受到了指甲划破了骨头，他的肩胛骨一阵碎裂般的疼痛。
水小春忽然冷笑一声，慢慢地道：“这是指剑？”
指剑顾名思义是以人的手指为剑，以指代剑，乃是昔年飘然仙子杨素梅横行江湖时的一门绝技，招式辛辣奇诡，出其不意，并与各种掌法之间融合变化，令人难以想象。直到现如今也没人知道指剑的来处，有人说是飘然仙子的独创，可飘然仙子用指剑第一次插进淮南独行盗江银勾时不过才十六岁。试问一个初入江湖的十六岁女孩子又怎么可能没有人传授就能学会这样一门狠辣残忍的武功呢。
冯玲儿的脸色苍白如银，血色消退，她还是紧咬着牙，狠狠地瞪着水小春。她忽然笑了，似乎没有恶意，也没有任何的情感，就是这种笑容最容易让人猜测，让人想像。
水小春心里激灵灵地大了个寒颤，握紧刀的手已沁出了冷汗，他不在去看笑容，把目光移向冯玲儿的胸膛。
冯玲儿道：“你是不是在想我怎么还不求你，求你给我个痛快的。”
水小春道：“我没有。”
冯玲儿道：“那你在想什么？想着要怎么把我折磨死吗？”
水小春笑道：“你还不配！”
冯玲儿收敛笑容，沉下脸，“呸”了一声，又吐了口唾沫到水小春的脸上。
水小春没有去擦脸上的唾沫，他没有动，表情也没有变化。没有变化就是毫无表情，没有愤怒，没有同情，他握住刀的时候脸上是不会有表情的。他的脸，他的人，就和他的刀一样，恩和仇，情和怨，爱和恨，生和死，这些都如同刀的青锋一样，只在一线间。
水小春冷冷道：“我不怪你。”
冯玲儿道：“怪我？你凭什么来怪我？就凭你是好人，我只是个为了钱，人尽可夫的婊子？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你是只没人要的脏狗！”
水小春道：“你说够了没有？”
冯玲儿轻“哼”了一声，她的气力将竭，像是在伸吟，她缓缓道：“我……我现在……只要……一想起你……在我身上乱爬乱啃……我就恨不得把我的一身皮给剥下来……你比我还要脏，你连只野狗都不如！”
她歇了口气，流着眼泪，又道：“你凭什么嫌弃我？你凭什么？凭什么！”
水小春望了一眼断指人的尸体，那奇异的姿势真的很像只死狗，他不禁要想，他自己死后会是什么样子，他会不会死的也像只狗？
过了半晌，冯玲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声道：“你说！你说！你凭什么可以这样对我？”
水小春淡淡道：“你可别忘了，是你要来杀我。”
冯玲儿眼泪掉了一地，忍住哭声，道：“你如果不那样对我，我为何要杀你？”
水小春冷笑道：“你好像很恨我。”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冯玲儿的脸上，道：“婊子无情，难道你对我有？”
冯玲儿又吐了口唾沫，只是没有吐出来，全从下巴流了下去。她已经没有吐口水的力气了。
水小春不忍心看见她这样，一个女人要是到了连口水都流到身上了，谁也不会多看一眼的，谁又愿意看见别人的可怜像呢？
水小春道：“你一早就发现我来了，又和云屠演了一出戏，云屠假装受伤。你们又猜出来我是要找楼无鱼的，你们也猜到你们看到的那个人就是楼无鱼所以就骗我。以此来激我，等我心乱时你们就要出手了，这点鬼把戏我要是都看不明白，那我岂不是早就死了八百回了？”
冯玲儿道：“我只望你在我死后被……”
水小春立刻问道：“在你死后怎么样？”
冯玲儿道：“在我死后被人砍手断腿，一辈子活得不如一条狗！”
水小春笑道：“看来你好像很讨厌狗。”
冯玲儿道：“我别的狗都不讨厌，我只是看见你这只狗都不如的东西，我就想吐！”
水小春微笑道：“你知道我讨厌什么吗？”
他自己补充道：“我最讨厌蛇，滑溜溜的，像冰一样冷，你简直比蛇还冷，比蛇还毒，不过呢，我最喜欢吃的也是蛇，我告诉你，你的味道和蛇肉差不多。”
冯玲儿忍不住弯下腰，哪里还能说话。
水小春继续道：“你死了以后我不会埋了你，我想吃了你，你说是清蒸好，还是红烧好，我还要把你的脑袋留下来，你知道留下来做什么吗？哈哈，我要留下来装酒，哈哈……”
他的笑声停顿，因为听到了脚步声，不是一个人，有三个人的语声正在逼近。
一人道：“不知道姐姐她在不在。”
第二人道：“在的，一定在的，明天就是七月十五了，她今天一定在的。”
第三人道：“谁能知道，去年就不在。”
第二人道：“我们和姐姐说了以后，你们觉得她会同意吗？”
第一人道：“我想会的，姐姐这些年以来都很希望我们能自己出去闯出一道事业。”
第二人道：“姐姐若是舍不得我们怎么办？她即使嘴里说是想让我们出去，说不定还是希望我们留下的好，我也……”
第三人道：“你也什么？”
第一人道：“他也舍不得离开姐姐，他的心思你难道还不明白？”
第三人道：“那可不行，你可不能做我们的姐夫。”
第二人道：“我……”
门开了，冷月，死尸，几乎赤裸着的冯玲儿，白纱被血染红，一把刀插在她的左肋下，只有刀柄还在外面。还有一个拿着刀的男人。
他在做什么？
当然是在杀人。
杀的是谁？
姐姐。三个少年的姐姐。
其中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在最前面，瞪大眼睛，一步也走不动了。旁边的一个体格强壮，颇有男子汉气概的少年双腿在颤抖。最后的一个少年面色铁青，拳头已经向水小春打了过来，他显然有一点武功和轻功的根底。
只是他要面对的是水小春。
但一拳水小春没有躲开，直接就打在了他的胸口，这一拳打在水小春的身上好像是只能挠痒痒似的。拳头还在水小春的胸口上，水小春就像是快人形石头，动也不动。
那少年也没怎么吃惊，瞪着水小春道：“你们还楞着做什么，还不快拿刀来躲了他！”
冯玲儿的另一只手慢慢地塔在那少年的肩头，目光中不再有丑恶的怨恨，只有温情。
另外那两个少年果然就一人拔出了一把柳叶刀，同时出手向水小春的小腹和右肋两处刺出。他们显然是不会武功的，更不会用刀，他们这两刀在水小春的眼里当然什么也算不上了。只是就在这时，那只停在他胸膛的拳头突然五指伸出，闪电般的出手，点住了水小春胸口的七八处穴道。
水小春真的不能动了，他没想到这少年的武功不怎么样，点穴的功夫却可以算作是一流的。
刹那间，死亡离水小春也很近了，他的全身已然被冷汗湿透，他闭上眼睛，等待着死亡。
——人到了非死不可时又能做些什么呢？
忽然地，从他身后，不知从什么地方，有几道无声寒风倏忽而过，等他睁开眼睛时，那两把柳叶刀还在点他穴道少年的身后。三个少年都是一样的表情，说不出是惊讶还是狂怒，杀机在这屋子里停止了。
除了冯玲儿的身体在发抖，其他的人就像是石头似的了。
这是什么神奇的力量？
水小春眼角向后瞟着，一个人如同轻烟般地从屋顶的那个洞里落了下来，像一团棉花似的，没有一点声音。
那人影叹了口气。
水小春面露喜色，大声道：“是你，你还没死？”
那人影的语声很奇怪，像是喉咙里被噎住了，道：“我死了，早就死了，我都是死了五十多年了，今天要不是你们这个活人吵醒了我，我还不会出来。”
水小春的喜色消失，还是很疑惑，道：“你是鬼？”
那人影道：“我当然是鬼。”
水小春眼珠子转了转，道：“既然是鬼魂，那你为何要救我？”
那人影道：“我不是救你，是我不喜欢拿刀的人，我以前就是被刀在这附近砍死的。”
水小春笑道：“那你可知砍死你的那个人是谁？”
那人影道：“你没有必要知道的。”
水小春道：“怎么会没有必要，你救了我，我说不定可以帮你报仇。”
那人影道：“真的？”
水小春笑道：“当然是真的，我骗谁，也不会骗鬼。”
那人影道：“是啊，鬼也不好骗，没有人会笨得骗鬼。”
水小春道：“那你可以说了？”
那人影道：“他叫楼无鱼，你听没听过？”
水小春怔了怔，又笑了笑，至少他知道这个人不会是鬼，不过听这人的声音也和楼无鱼不太像。不是楼无鱼会是谁？谁又能来救他？有谁还有这么高明的轻功？
那人影又道：“怎么？是没有听过，还是你没有那本事去杀了他？”
水小春道：“你真的想杀了他？”
那人影道：“我也不想，毕竟我有一个女儿很喜欢他，她们要是真的能成一对倒也是天作良缘。”
水小春冷汗又沁出，湿透衣裳，克制着自己的声音保持镇定，道：“你是飘然仙子？”
那人影笑道：“哈哈，你还真的以为楼无鱼那小子会在这时候到这里来救你？”她的声音很大，又粗又老，用了真声。
她顿了顿，又道：“你很奇怪怎么会是我对不对？”
水小春道：“你不是应该来救我的人。”
飘然仙子道：“那我是来做什么？”
水小春瞟了一眼冯玲儿，道：“你是来救这个婊子的。”
飘然仙子走到了冯玲儿身旁，拉着那少年的衣襟，朝门外一扔。像是扔了一块石头似的轻松，她还拍了拍手，又点上了冯玲儿的“中府”、“天突”、“灵墟”、“天府”、“紫宫”、“膻中”、“鸠尾”，“中脘”八处穴道。
飘然仙子点穴时出手并不急，但从手法上来看和刚才那个被她扔出去的少年是一样的。
水小春道：“你……”
飘然仙子笑道：“我？我什么？”
话一说完就有一阵急风而过，于是水小春的的鼻子上就挨了一拳，飘然仙子的拳头可比那少年的力量要大得多，速度又岂止快了五倍。别说是水小春现在还点着穴道，就算是他还能动，也不一定在这种距离下能躲得过这一拳。
水小春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像一只死鱼似的，他的刀也已经脱手，只见那飘然仙子从衣袖里拿出了一个药瓶，白色的粉末倒在了冯玲儿的伤口上。
飘然仙子悠然道：“他这一刀并没有想要你的命，虽然插的深了些，但也只是从皮肉穿了过去。”
冯玲儿挣扎着，动了动，看着她，目光中有三分感激，七分悲苦。
飘然仙子喝一声：“忍住！”
她的两根手指夹着刀片，刀光晃眼。水小春的刀又回到了他的面前。
冯玲儿凄厉地尖叫声让后面那两个少年的眼里流出了两行热泪。飘然仙子褪去了白纱，包在了伤口上。
飘然仙子施施然走到水小春面前，蹲下，看着水小春肩胛上的三个血淋淋的洞。血洞中已可看见白骨。
飘然仙子道：“她的指剑还没有练到火候，算是你运气好，要是我呀……”
水小春道：“要是你我的骨头就碎了，我这只手这辈子就拿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