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十余年的编内人,被烙上“未婚缺陷”
正好2025-06-03 18:3410,535

  1

  清明将近,返乡扫墓是必然。我瞅准领导办公室空闲的当口,拽着一早填满的请假条,赔笑贴站在门边:“和您报告,清明假期我会离开省城。”

  “因公离开省城市区、因私离开省城的,包括事由、去向、往返天数、同行人员等,都需报告。”——单位有明确的《外出报告和请假规定》,报告事项、报告办法、审批程序,白纸黑字写得清楚。

  如果严格依从规定,需要报告的事项还包括:本人婚姻变动;依法登记结婚的时间及配偶的姓名、籍贯、出生年月,政治面貌,工作单位及职务等;婚姻状况变化的,报告离婚的时间、原因、婚生未成年子女抚养权分配;本人婚事操办情况等等。

  我大学毕业进入体制,获得外人羡慕的轻松和安稳。作为对价,我凡事必须请示汇报,力求做好体制内的螺丝钉。工作十余年,每次请假我依然气短,像犯了错,声音都露怯。

  领导与我母亲同龄,茶不离口、烟不离手。烟草中的尼古丁、焦油和一氧化碳熏黑他的牙齿,但他有套理论——茶叶能抗氧化,清除体内自由基的同时抗衰、提高免疫力,烟与茶是绝配,茶是烟的解药。年轻时,他就爱好国学,四书五经不在话下,孔孟之道张口即来。那时他还没抵达显赫位置,满书架的书籍,都被一一摸过。哪怕到如今,他也是领导中为数不多会订阅《作品》之类文学杂志的。

  办公室烟雾缭绕,他夹着烟味,若有所思。背后墙上挂着一幅字,我仔细看过,是用少见字体写着的“无尽藏”。百度解释:佛教术语,用来描述佛德的广大无边和无穷无尽。领导是个严肃的老头,眉间印着深深的“川”字。在他手下,因为工作挨骂的大有人在,走廊上不时能听见他扬起的声音。我粗心,自然不能幸免。站在他面前,他刚皱眉,我就怵了,也没说什么重话,但走出办公室,我还是会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

  我怯生生递上假条,他微眯着眼,没问啥就签了。但签完,他没放我走,把手机亮在我面前。匆匆一瞥,是位女性。

  “你去见见。”他说。我心内一紧——该来的还是躲不掉。

  女生是他同学的女儿,他说过多次,撮合我们先见个面。“那时候才几岁?工作不到五年,脱产去大学读了两年。就那么凑巧,我们九个都是闽南人,凑了一桌。”领导大学毕业那年,同学女儿出生,办满月酒,相好的哥们几个同去庆贺,他做怀抱状,“她那时候就这么大,我是看她长大的。”

  理性看,女生条件优越:父母都在单位,家庭条件富庶;自己则名校毕业,银行就业。有同事反复劝我:“你知不知道男人一辈子有两次投胎机会?第一次是出生,这没得选,第二次就是结婚。找到好对象,少奋斗二十年不在话下。”这个同事从闽北小镇考入厦门大学,一毕业即和大学同学结婚,这是他日后玩笑话中的“失策”。

  可我不愿意。

  我知道自己身上那冲不散的泥土味,埋在身体里的东西,是不会因为从小镇进入省城,不会因为外在条件的改善而全然消失的。兴趣、喜好和价值观的相合,才是两个人走在一起、走得很远的先决条件。

  我也不能接受自己成为一处景观:在注视下,恋爱、结婚、生子。相比起那些好处(或许是实实在在的),我更惶恐的是:吵架怎么办?相处矛盾怎么办?很多场外因素介入关系,难道我要像应付工作一样在亲密关系里周旋?想起这些,我就起鸡皮疙瘩。于是,从未见面、基于想象的“三观难融”成为我于人于己的借口。

  这些年,我与自己相处融洽。我清楚知道自己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知道什么东西对我来说宝贵。我反思:是否需要像所有人一样,途经婚姻、繁衍而走向死亡,人生是不是“自古华山一条路”?

  “我上次在会上说你,你会不会不高兴?”领导问。

  “不会不会。”我忙不迭说,想了想还是加了句,“但确实红脸出汗了。”

  领导是好领导,两个同事家属异地分居,都是他帮忙协调解决的。给我介绍对象,也是抬举,我不疑心他的初衷,但也确实难以面对。

  “你爸妈都不急?”

  “着急,但这着急不来。”我暗暗祈祷,希望话题尽早结束,主动权却不在手上。

  “《诗经》说,之子于归,宜其室家……”领导开口,我猜他会搬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古训,“我儿子比你小三岁,孙子今年都五岁了。”领导瞪大眼睛,“你的事我排进工作清单了,来年家访……”

  领导带队到干部家中走访慰问,与干部家属互动,是单位的工作创新,写在年终总结里。开年,领导赶在元宵节前到家慰问。父母都留在县城,我独居,我一早把家整理好,领导进屋,我去洗水果、榨豆浆,不敢让自己停下。我犹豫,该不该打开电视。找话题是我的责任,我必须说点什么填充空间与时间。领导只抽烟,烟雾缭绕。说到正题,仍是老生常谈。

  “我得帮你爸妈推进推进,再下去,我们闽南话讲‘儿小爹老’,就是你了。”领导说。

  我笑着答应,实则告饶,拿着假条逃也似的离开。

  2

  年初,我几乎在年度总结会失态。单位诸君围坐,各自开展总结。把一年时光装裱得灿烂并不困难,会议难点在于彼此批评。一年时光凝练成这场会,畅所欲言、突破界限。

  我汇报完全年工作,视线谦恭地停留在领导处,等待批评。

  “你今年多大年纪,和他一样大。但你看看人家,两个儿子,老大马上小学。”领导少见地笑着说,“给你定个目标,来年家访前,争取解决问题!”

  我没料想到如此批评。

  在单位,批评人有技巧,既不能泛泛而谈,显得敷衍,也不能锋芒毕露,种下隔阂。在同事看来,说婚姻是最稳妥的话题,甚至于,提如此批评意见,是对人一年工作成效的褒奖。

  “我很好奇,你每天回家都干什么?”同事A笑着接住话头,他无法想象,一个没有家庭的人,回家即是四壁,人生有何乐趣?

  我面红耳赤,但要妥善面对。愤怒不可,都是关心,气氛作僵了,日后尴尬。

  同事B接着说:“来年开年,赶紧找个人,生个孩子。看看现在国家啥情况?你要赶赶进度,多生几个孩子,尽快落实(三胎)政策!”

  我感觉自己像猪栏里的猪,等待着去配种。喜欢?谈什么喜欢,传宗接代是最高法则。

  “我努力,我努力……”我红着脸附和,说说笑话。那瞬间,我像拙劣的脱口秀演员,拼尽全力释放原本就不多的幽默感。像几大门派围攻光明顶,我左突右支,疲于应付,僵掉的笑容就快挂不住。好不容易等到下位同事发言,我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阿正,有时候两个人就要先处处看,走着走着就有感情了。”同事C掏心掏肺状,竟然还有回马枪。

  我有些愠怒,嘴上还是只能插科打诨。

  “哎呀,他条件这么好,就是挑花眼了。”他故作幽默,终于回归正题。

  会后,相熟同事问:“他们一直说,你难不难受?”

  我泪腺热了,但我不能表现夸张,幽默依旧是最好的保护色。

  “我还没挂在脸上?”我讲。

  “见面和你聊婚姻,是关心。不然聊什么?聊你有几套房吗?”同事揶揄。

  ……

  晚上,与好友几人喝茶,我把白日景况和盘托出,聊作笑谈。在省城,宁可百日无肉,不可一日无茶,早在宋朝,苏辙便赞曰:“闽中茶品天下高,倾身事茶不知劳。”

  阿龙剪一袋岩茶入碗,轻摇、闻香,倒入沸水,茶香袅袅。他右手拇指与食指扶杯,中指托底,以三龙护鼎之姿持杯,坐杯少顷,倒出茶汤。他在人事部门工作,领导难伺候,有一回他做调研方案,两天行程安排得太紧,被骂;中间衔接太松,让领导在动车站等得太久也被骂。领导把他叫到房间,对他说:“我不可能方方面面都给你想到,领导的意思,你要悟。”

  阿龙捏着嗓子学,逗得在场笑作一团。单位的奇葩事,桩桩件件,没少当作佐茶的配料。

  朋友萍心有戚戚。她被同事压着去过几次相亲。她那同事退休后,热衷做媒,在外租借一块场地,像移动公司的营业窗口。两个人见面,聊半小时,顺利就继续,不顺利就换到另外窗口。她接触过一个男生,同事每半个月就追问进展,劝她:“你的年纪现在是劣势,不能太挑。”萍不舒服,但也知道是现实,只能把同事的说辞当作裸呈的关心。

  “你们这状况,在人事部门看来都是缺陷,提拔时候的减分项。”阿龙眯着眼说,“偷偷告诉你们,人事领导关注什么?婚姻关系、身体状况……很多减分项你们都想象不到,没结婚是缺陷,身体不健康是缺陷,夫妻异地也是缺陷。”

  我没反应过来。脑海上首先浮现的,是机械床上的螺丝钉标准件:长宽高明确标识,用一把尺去量,长了或者短了,都不合格。

  我想起领导说的孔孟之道。《礼记》上说:“夫昏礼,万世之始也。”“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没有婚礼,也就没有夫妇,没有夫妇,也就没有子女,没有子女也就没有后世。如果全天下都对婚姻之礼比较忽视,社会道德崩溃,文明也就难以延续,更别提为子孙后代谋幸福。

  《中庸》则宣称:“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一切大道理,要从夫妇之间开始。古代君子,便是修齐治平的“大人”,要养成以身作则、化成天下的君子之风。如果连夫妻关系都处理不好,不能维持和睦稳定的家庭,经常“后院起火”,还谈什么大道、做什么事业?孔子把婚姻家庭关系上升到维护社会稳定的高度。

  原来,领导站在孔孟之道里看我,“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婚姻关系稳定,各个家族都能家族和睦,才能“大化忾乎天下”,实现君子之道。没有家庭把我固定下来,我就像一株蒲公英,随时会往外发散,犯错误、惹麻烦。对于这惶惶浩大的体制,我是威胁,不安定的因素。

  事实上,恪守规范是大众对于体制“稳定”印象的来源,衣食无忧,但必须依矩而行,结婚自然也是维护体制稳定的题中之意。我欠它一个解释。我必须有足够理由,覆盖自己“另类”选择,像小时候犯错,必须诚恳道歉。或者说,体制是冷酷的,它不听你的解释,只看你的行动。否则,他会冷着脸,在你的档案里,标上危险的星星。

  3

  生活是一趟有轨列车,万事有迹可循:早上,我喜欢冒着热气的包子铺,“晶晶友味”的菜肉包,面皮暄软,馅料有荤有素,是健康饮食的黄金比例;骑上单向的电动扶梯,钻出盘根在城市底的地铁,再穿越一条繁华市井的甬道,就能抵达单位——一栋满是深灰色窗户的建筑。绝大多数时间,我困在那里。夜晚,沿着相似的道路,我再把省城复习一遍。

  我沿柏油马路往家走。母亲来电,确保我如期请到假,能准时返乡扫墓。沉默半晌,母亲说起刚参加的一场婚礼。远房表弟考录老家乡镇公务员,工作两年,与县城医院护士结合,步入人生下一阶段。我视作乏味的旅程,惹母亲艳羡。在县城,母亲身处庞大宗亲网络,子侄们像一季又一季水果,一浪接一浪成熟。每次吃完喜宴,母亲都不太高兴,语气不善。

  “你可以先去试试,那些人给你介绍了,你都不去看,看下又能怎么样?”母亲说,“都是顺其自然,人到了这个年纪就做这个事,没像你这么难的。你看下你的同学,还有哪个不结婚的?以后他们小孩都读初中、高中了,你还屁都没一个。”身边玩得好的两个同学,各生了两个儿子,母亲念叨了多遍。

  我先是插科打诨,渐渐进退失据。长久以来母亲独自照顾我,在我的印象里,这个家只有女主人,匮乏所谓“一家三口”的情节。母亲一口咬定,幼儿园时曾带我同游上海,有几张拍摄于外滩的照片为证,但儿时记忆早已涣散。作为结果,我与母亲亲近,甚于普通母子。我乐于和她分享生活点滴,然而,最近除开婚姻,她对我的一切漠不关心。

  周末,她的来电单刀直入:“干什么了?”我比较宅,看书、看电影,并未觉得时光荒废。母亲略沉默后说:“你怎么不去找人?”我听出两层意思,一重是觉得你孤家寡人,形单影只可怜兮兮;二则生出责怪,不理解你为何不做正事,窝在家里浪费时间。往后,我便说,“邀了朋友露营”“爬山”“打麻将”。我避免把独处时间呈现在母亲面前,不愿意挂上可怜的名头。

  我能轻易捕捉到她的情绪,而这也轻易影响我,让我愤怒。母亲的情绪在摧毁我。我赌气,想把人生过糟糕,结婚又离婚,留下两个孩子。那会是对母亲最好的反叛。我理直气壮地摊手说,你看,我就说强求不来。冷静下来,我知道如此无外乎把人生责任归结于母亲。人生每种选择都有代价,母亲的不理解本身,便是我需要付出的代价。唯一让我有些难过的是,母亲很难与我站在一起。

  母亲的脾气再也忍不住:“你就是孬,你不敢去。人都还没看见,你就躲得老远。”

  我听见啜泣声,心里揪了一下,然而这事似乎无从避让。

  “我的人生我负责,如果生气,你就骂两句,我没关系,但决定权还在我。城里有各种各样的人,和县城不一样。”我说。

  母亲被触怒:“城里有什么了不起?你忘了自己从哪里来的?”

  当我从县城出走,去读大学、去见更广的世界,当我迈出那一步,便注定与母亲渐行渐远。从此后,很多事我再难与母亲达成共识。我知道她爱我,甚至于,她是世界上为数不多、无条件爱我的人,但鸿沟已经出现,在我大龄未婚情况下,越拉越大,不可弥合。

  深夜,我躺在床上,少见地失去睡眠。几小时前,茶色迷人,茶汤喷香,入口的茶,在场每个人的表情、话语,我不受控地追索细节。对绝大多数人,我都能挺直腰杆,用“关你屁事”来搪塞。我的选择既不需要你同意,也不需要你认可。除了母亲。对于独自一人养育我的母亲,我觉得自己欠她一个交代。

  我知道她面临的环境,县城的价值观,容不下一个特立独行的人。前两年,外婆塞给母亲一个姑娘,县城人在省城工作,母亲逼着我去见了一面,不了了之。据说,因此还得罪了亲戚,要母亲登门道歉,就连外婆都有些气急。对各方追问,母亲给不出合理解释,甚至于母亲内心也没有答案。“别人还以为你有啥病。”母亲生气,但这些话都是在背后说。

  如果说县城于我是土壤,是我对未婚羞耻感的来源,那么我生于斯长于斯,不可避免受其影响。可县城对于母亲而言则是空气,她浸淫其中,不能逃脱那套顽固价值观念的摆布。

  我轻拍胸口,像安抚婴儿。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身体却仍不近人情,不肯入睡。房间里是漫开的黑色,像滴进水中的墨,我能感受墨水边沿的缱绻。层出不穷的念头像甩在地板上的弹珠。五彩斑斓的弹珠,活跃着不肯安息。麻痹的感觉沿着肩膀传递到耳后,我以右侧姿势进入睡眠的愿望落空。

  原来,哪怕我看得清,这条路也走得并不轻松。

  4

  我不喜欢和领导一起坐电梯,坦白说是我应付不来。在单位,未婚是我的软肋,我左右腾挪才能护自身安全,而电梯狭小,无异于短兵相接。

  “他还没结婚,你们要关心一下。”领导开玩笑说。

  “哎呀,还没结婚。你是几几年的?有什么要求啊?”电梯里其他人乐于接上话题。我有种感觉,自己是聊天中的调味剂,和中国足球、天气预报的作用一样。

  在单位,我见过不少聪明人,他们能轻而易举与领导抛接话题,让短暂的对话有趣,而我恰不是如此聪明的人。当我意识到自己是谈资,我便想起案板上的鱼,继而想起银光闪闪的刀俎,笑容与对答都僵硬起来。这是我夜深人静时,反躬自省的过激反应。

  三月,跟领导出差,在酒店里住了小半个月。一晚,我等着出门散步,电梯心有灵犀似的就到了。我暗喜,一个箭步往里冲,领导竟也在电梯里。他背手而立,脊背微驼,换了一身轻便服装。我硬着头皮打招呼,话题就断了。我呆立如鹌鹑,进退两难,迫切想得到聪明人抛接话题的能力。

  酒店位于江滨公园内,串珠公园是省城值得称道的工程建设。沿城内水系,公园依江而建,串联成片。公园里,绿色的草地与树木间,徒步栈道修葺一新。领导没犹豫地左转,我不好离开,只得在半步外,亦步亦趋。他步幅大、步频快,哪怕年轻人跟着也会气喘。“往东走好,一路下坡,迎风凉快。”领导开了腔。我略带夸张地附和,我想“稚嫩的年轻人”是一套不错的马甲。领导笑了笑,继续说:“返程爬坡,热好身不会受伤。”

  小型广场上栖息的是跳广场舞的阿姨,伴着跳跃的音乐,阿姨剧烈摆动着身体。栈道上则有“鱼群”快速移动,按照速度,能分为“游速快”的慢跑者,和“游速慢”的散步派。水泥栅栏之外,间或能见垂钓之人,和过去印象不同,现在热爱钓鱼的,大都是年轻人。他们沉默地坐在滨水处,蛰伏在夜色之中。钓竿剧烈晃动,年轻人才兴奋起来,周遭人群聚拢,收束视线,就等着鱼儿出水。

  途经一处大桥,亮黄色的灯光勾勒出吊索,桥体在夜色中分外雄伟。领导掏出手机,连拍几张。角度不对,桥在相片里索然无味。我指着手机屏幕,教他利用九宫格构图,拍出精巧的风景照。领导拉开屏幕,远看成品,神色满意。

  江滨凉风习习,呼呼风声让领导的声音也柔和起来。我渐渐放下戒备,领导也就不像领导,更似邻家严肃长辈了。我有种不恰当的、亲近父辈的感觉。而事实上,我与父亲间有隔阂,是从未推心置腹、深度交谈的。

  领导打开话匣,说起妻子。高考恢复没多久,他从闽南小镇考录当地师范。领导会的玩意多,甚至还能吹萨克斯,年轻时很是惹眼。在学校,同乡聚会是难得的热闹时刻,那次聚会,他一眼就注意到同乡姑娘带来的朋友——扎着两条麻花辫、穿亮色的确良裙子的女孩。他给她写信,她给他回,他的信笺记载课堂琐事与学术思考,她的回函则提及图书馆借阅的诗集与校园玉兰花事。往返几十回合,两人确定关系。那些信件,领导至今仍用牛皮纸妥帖收着,得闲时,掏出细看回味。

  “她当了一辈子老师,去年退休,回家带孙子,讲讲真是快。”领导说。生儿育女、拼搏事业,几十年弹指一挥间。末了,他说:“人生在世,都是体验。婚姻或许不容易,但一定值得尝试,不枉费短短十几年。”他看向我,眼里是长辈对晚辈的关照。他认为我没有步入婚姻是因为恐惧、是害怕承担责任。

  我不确定,这种赶鸭子上架的感觉,是不是父亲的感觉;这种兼具推心置腹关心,与不讲道理霸道的,是不是两代男人间的交流方式——以至于我的内心,同时升腾起靠近与排斥,两种相互背离的情绪。

  省城的三月,偶有暑气,但不逼人。气候多是温和,清风徐来。领导手机响,他抬手一看,旋即换了副嗓子。他母亲住在乡下兄嫂家中,两人约好每周视频通话,雷打不动。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还玩得转抖音,每次都能和儿子谈天说地。

  我试过很多方式处理和母亲的关系:我安排她到省城新开的餐厅试味,去周边城市旅游。我隐隐担心退休把她和社会撕扯开,进而视野狭隘,陷入密闭的县城叙事。我无法想象一个围着自家一亩三分地转的母亲,也无法负担她因此不断聚焦在我身上的注意力。我执意趁她腿脚利索带她出门看看,无非是希望借由丰富的“体验”,打开她的观念,这几乎是我的一重执念。当领导以“体验”为由劝我,我也犹疑,未婚是否也让我错过一些体验,重要的、不应错过的。

  5

  晚上九点多,动车站依然人头攒动,接站的与到站的混流在一起,百川归海。省城加开两个动车班次,将游子送回祖先身旁。这座闽北小城,清明节的重要性仅次于春节,甚至于那些飘在省城、上海、广州的人,春节仍可以做生意、赚钱为由,推脱着不返乡,清明则全无理由不扫墓。

  35岁往后,对重返故乡,我多了些抗拒。与我联系紧密的是那个老的、迅速衰朽的老家,我与新的、发展着的老家并不熟悉。返乡于我常要面对的便是生老病死,一些我在城市里视而不见,或者有意回避的东西。老家又是森严的存在:如果我按传统结婚生子、成家立业,快速变成它的一部分,它就不会像排斥异物一样排斥我,但人生没有那么多假如。

  我重新变回离开前的样子,那个肥胖的高三毕业生,不自信的、畏缩的。我习得的珍贵的东西,哑然失效,不再作数。不得已,我装腔作势,伪装成成功人士、在省城工作的乡贤:有车有房、升迁顺遂、生活富足。在他人可怜我前,先怜悯地看向他,我试图先发制人,但结局往往是白费力气。他们理解不了这层层叠叠的小心机,依旧只是感慨于我的萧索罢了。我庆幸没有留在县城,而对祖地的叛逃与疏离又让我满怀愧疚。

  抵达小坑时,村道被车辆挤满。每辆车都挤挤挨挨,钻出好几个脑袋。年长者从后备厢拿出耙子、镰刀之类工具,略生疏地套上雨靴、手套。穿着洋气的孩子像放归山林的雏鸟,不受控制地奔跑,不时发出尖叫。熟悉的乡音响起,大家互相问候,手上的动作却不停歇。

  事实上,陈氏老太过世后,小坑已是无人村。往日房屋被时光磨旧,掩映在杂草和灌木丛间,人的痕迹迅速变淡。县里不忍浪费村上肥沃的水田,引进种植烟叶。平素,除了烟农,少有人再走这乡间小路。同乡约定好,清明节当天一同返乡扫墓,恰有凑人气的意思。此时的小坑,生气与孤寂并置,难掩冲突感。

  祖坟安葬在村落周边群山,我们沿山径往上找。以前农村喂养耕牛,家家户户都到山上放牛和砍柴,到处都能一眼望到十里开外的山岚,如今走进群山就像走进原始森林。熟悉的山间小路不见了,熟悉的那棵歪脖子老树不见了,甚至那块标记方向的巨石也不见了。去年才砍掉的杂草和山竹,已比去年今日更为茂密。阳光透过枝叶洒下零星光斑,头顶像被绿毯覆盖,完全看不到外面。陡峭的山地覆满枯枝败叶。

  外公年纪渐长,母亲作为长女带队,但她记不清祖坟的具体位置。她只记得沿山径向左,翻过两个山包,有处向阳平地便是墓地。山上和山下一样,每天都在改变,沿山路走,再也找不到往年足迹,道路似是而非。脚下除了一层厚厚的落叶,再也看不到当初的石板路。爬上山棱岗,四周仍是密不透风的树叶,啥也看不到。我有些慌了,脚下一滑,摔了个跟头,手上祭品撒了一地。

  母亲坚信方向无误,又担心时间匆忙,不愿停下脚步细辨方向或电话求助。她不听我的建议。我知道,未婚的儿子永远不能成为一家之主,站在她面前,我总先天不足,总是怯懦。

  一小时余,泥土路开阔些,眼前露出两方坟。舅舅麻利地拿出锄头,清理坟前乱草杂木。母亲带着几个妹妹,清理雨后冲积的泥沙,培土加固,开沟理水。坟堆上的杂草,不能用锄头,母亲嘱咐我用手拔除。干净的坟头在山林间凸显出来,舅舅上前,在墓四周“压纸”,接着用红漆重描墓碑铭文,在墓前摆设供品。供品是三牲、米粿、糍、之类,还有老祖宗生前嗜好的烟酒。

  舅舅点燃香烛,焚烧金箔。在本地,扫墓时还须备银箔,在土地公神位前焚烧。之所以有金、银箔之分,据说是为了把给先人和给土地公的“钱”区分开,免得双方混淆。临走时,舅舅在坟前燃放鞭炮,硝火四起,烟幕缭绕。临走了,母亲又到坟前,双手合十,虔诚下拜。她念念叨叨,我依稀听见自己的名字,并不真切。

  山下村庄已非常热闹,满身泥水的乡民聚在一处。在小坑,祭拜后备办酒席,称为“吃清明酒”,参加祭祀的人员都会到场。酒席摆在宗祠前,宗祠早已破败不堪。前几年,乡贤提议,同族出资,在宗祠前搭建铁皮屋,另备齐锅碗瓢盆,专用于“清明酒”。每年,一户人为主,提前备料,其余乡党扫墓结束,聚饮其中。

  铁皮屋内,圆桌次第排开,恍若血脉在宗祠肌理间奔涌。白发老者以米酒润喉,将族史熬煮成俚语;稚童踮脚夹起清明粿,齿间碾碎百年前的稻香。间有邀请亲友者,互相劝酬,共祝先祖保佑,子孙兴旺,事业昌盛,人才辈出,万代兴隆。当锡壶倾斜的弧光划过,分明能看见族谱里的名字在酒盏中复活。

  清明酒现场,人群成双结对,是顶密致的家庭结构。隔壁桌,年轻夫妻带着三四个幼儿。孩子尚不知道清明节之义,不过当作春游,“清明酒”只是玩闹半晌后的美食佳肴。同桌长辈箸尖轻点,讲些先祖垦荒、筑堤、修谱的往事,这些典故来日才能发酵成乡愁。酒香氤氲中,先人筚路蓝缕的身影与席间稚子重叠。母亲不时逗隔壁桌的小孩,说:“你看别人,我们家就是缺点生气。”

  饭后,白发老者拿出一个铁盒,铁盒里是族谱。每年清明,酒席之后定会修订族谱。在县城,修家谱、修祖坟、修宗祠被称为“宗亲三修”,编修家谱是对家族传统的延续和传承,家族从哪里来?又曾到哪里去?搞过哪些荣耀的事情?后世子孙借此了解自己的根源。

  对于仙逝的长辈,哪些信息该入谱,谱中写多写少,常激起讨论和斟酌。婚丧嫁娶,生卒年月,坟冢地点,生平事迹,多则百来字,少则几十个字,概括了一位真实存在过的祖先。而对于新添丁的人家,则在此时登记入谱。

  隔壁桌年轻夫妻,按规矩用红纸卷着百元大钞,喜滋滋报上稚子名讳及生辰。白发老者主持下,年轻父亲名下多出根脉,遥遥相传。小孩的名字按照族谱的字辈来取定,走到天涯海角,都能带着先祖的祝福。我抬头,隐约见宗祠楹联上书——“守祖宗一脉真传克勤克俭,教子孙两行正路惟读惟耕”。原来,所谓清明酒,实则是让族魂在代际传递中完成光合作用,以追思为壤,以训诫为光,长出永不褪色的精神年轮。

  6

  开年,父亲跟我回省城办手续。省里出台制度,年满60周岁,一方或双方为非国家机关、国有企业事业单位工作人员且没有违反计划生育法规的人,可以申请计划生育家庭奖励扶助。头些年,父亲的户口随我一同迁往省城,为的就是相对较高的福利津贴。在福建,独生子女补贴一年不低于1200元,社区说,省城一般比县里高点。

  母亲没有跟着来。退休后,她在县城办了个寄托班打发时间。家里离小学近,学生家长贪方便,有个男孩干脆住家,就在我的房间。那男孩是私生子,他母亲生他时只有18岁,生完他,就和对象去上海打工,把他留给了乡下的祖父。我父亲给母亲帮忙,每天接送男孩放学,一天四趟,他开玩笑说,想收男孩当孙子。

  父亲从没接送过我。围围裙做饭、陪着下象棋,甚至于淘气后的一顿毒打,我与父亲从未有过这样的记忆。

  “你妈还怪我!”父亲叹口气。他赌博丢工作,没尽过家庭责任,母亲认为是不完整的家庭环境在我身上烙下病根,阻碍我走向婚姻。我不敢妄下定论,但模仿是人类成长的基本方式,在原生家庭里,我确实缺了几堂课。

  父亲说,他们想抱养个女孩:“我们有你养老送终,你嘞?你怎么办?”死亡是份威慑,招摇着,他们太过恐惧,帮我想得很远。母亲也用类似理由催促我结婚。

  “为什么不是男孩?”我习惯性玩笑。

  “谁家男孩舍得给你?”父亲反问。

  35岁,身体确实有生殖冲动,但这个孩子以何种身份进入家庭?妹妹,还是女儿?我复又想起养育幼儿的日常琐事,以及被摧毁的生活节奏,一阵后怕。我叫停四处逸散的思想,哀叹一声:领导的评断是正确的,我不敢承担这份责任。

  办完手续,父亲要回县城,我没留。领导即将上门家访。我想起父母,尤其是母亲不擅交际,他们和领导见面极可能手足无措,或者反倒为掩饰紧张而话多话密,声音不得体地变大。对我来说更可怕的,是父母与领导的前后夹击。两套体制在眼前合谋,大网收紧,我作为“非标”产品,要面临审判。

  康德总结人怎么会不愿、不敢为自己做选择,说原因无非有二:懒惰和怯懦。懒惰是指很多人习惯于一切事情都由别人来帮他安排好,你的父母、老师、领导来帮你定好目标、做好选择,你只要努力去完成就好;怯懦更容易理解,人面对太多的选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选择,怕选错,更怕去承受选错的后果。

  我无意坚持单身主义,不过是看清现实,体谅切身感受,不愿强求。但在强大压力前,我不止一次想:结婚吧,就像那些到了什么时间做什么事情的人一样,随便结个婚,哪怕再离婚呢。我自我怀疑——是不是因为害怕承担责任?继而心生愧疚——为什么不能像个正常人,满足母亲的微小愿望?无论站在领导前,还是祖先坟墓前,我的自由意志都惨白无力,不值一哂。

  我不知道,今年的家访日过去了,来年的还会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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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十余年的编内人,被烙上“未婚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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